有这么一群人,在安稳的工作与自由之间,总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他们是自由攀登者。在中国,他们只有寥寥几百人,却是我国死亡率最高的运动群体,遇难者的平均年龄仅有31岁。
作家宋明蔚所写的《比山更高》一书,讲述了过去二十年来,中国自由攀登者在山上谱写的生存和死亡。伍鹏便是其中一员,下文摘选了他的故事。
他认为,“最美好的记忆,在办公室里是等不来的。”于是抛下大好的工作机会,带上全部的积蓄,和一张与妻子、女儿照的全家福,叫上曾经的登山好友,出发向险峰的峰顶发起冲锋。在即将登顶的时刻,他们遇上了暴风雪,但伍鹏心想,“都到这里了,不登顶就白活了”,他在多年工作中逐渐被掏空的内心,即将在登顶的这一刻充盈起来。然而,死亡总藏在黑夜里,藏在任何一个小小的失误里,意外就这么发生了……
本文摘选自《比山更高》,经出版社授权推送。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
01
在工作与自由之间,
伍鹏总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这几年,伍鹏总时不时念叨着什么时候再一起去爬婆缪峰。年初,伍鹏、王大、赵四等人在群里商议着,十周年了,要不要再去一次。到了夏天,王大、伍鹏、赵四和箩筐就制订好了这趟婆缪峰的攀登策略、日程安排、装备物资、分工合作等等。这趟旅程至少需要一周的时间。碰巧伍鹏最近工作干得不太顺利,他跟公司提出了辞职,全力以赴地投入婆缪峰的攀登中。
在工作与自由之间,伍鹏总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过去十多年来,他已经跳槽了七八次。每当他辞职的时候,领导和同事都十分不解地问他,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干了?“也许是他们不懂,人生中能够有自由自在的日子,足矣。除了最美好的记忆,还有什么能陪你一辈子呢?金钱?房子?地位?都不行。最美好的记忆,在办公室里是等不来的。”伍鹏曾写道。况且,这一次伍鹏要全力以赴地完成这个积蓄十年之久的目标。
王大把这次攀登当作一次故地重游的怀旧之旅,伍鹏却非常渴望登顶,尽可能排除一切影响登顶的因素。就连他最好的朋友王磊——同是一名经验丰富的攀登者——提出想加入队伍时,伍鹏都没有同意。“他们关系挺好,伍鹏没同意。”魏宇说,“我觉得他没同意的理由,心里的想法,他们还是想争取完成。不是想把它当成一个假期。要不然你说要是度假,多俩人,都挺熟的,就更欢乐,是不是?
眼看快到了在成都集合的日子,伍鹏为几位老友准备了一份特别的惊喜:米老鼠对讲机。这副对讲机是女儿的玩具。两岁的川歌经常拿着儿童对讲机在小区里玩。对讲机时不时还会发出米老鼠的声音:Oh,My God!伍鹏特意在网上又买了一对。四名人到中年的老爷们,在山上人手一台米老鼠儿童对讲机,想想都觉得有趣。伍鹏还带上了他最喜欢的一件并不防水的紫色软壳衣,还有一件都快穿破了的羽绒服,想着这次把这件衣服爬烂了就直接扔在山上。他没有捎带上爷爷的那顶深蓝色毛线帽,那顶帽子伴随着他每次平安归来。
8月10日一早,伍鹏送别妻子和女儿。这天魏宇也要带着川歌去烟台攀岩旅行。分别后,伍鹏则匆匆赶往机场了。此行诸事不顺。伍鹏提前两个半小时出门,等了许久早班地铁都没来。等他好不容易赶到机场,竟然还是误了航班,没坐上飞机。伍鹏郁闷地回到家,给自己打了一杯精酿啤酒,一边小酌着,一边重新买票。当天晚上,伍鹏终于和队友在成都聚齐,说说笑笑吃着火锅,就像十年前一样。
第二天,大家从成都开往四姑娘山。路过海拔4400米的巴朗山垭口,他们向天上撒下龙达,纪念王茁。印着经文的彩色小纸片漫天飞舞。伍鹏说,他有一次撒龙达,山上的风把它们全部带走,一片都没有落在原地。一行人到了四姑娘山镇,在三嫂家住下。这几天,四姑娘山的天气不太好,山里正下着雨。何川和孙斌已经从布达拉峰撤出来了,等到好天气再进山攀登。
王二的队伍还在沟里密切监测着国外的气象数据。据说,过两天好天气窗口就会到来。伍鹏初到3000多米海拔的四姑娘山镇,有点高反。他已经三年没上高海拔了。面对着期盼已久的攀登,伍鹏仿佛给自己鼓劲似的,发了条微博:“估计我可能还需要1 ~ 2天的适应,才能把身体调节到最好的状态。”晚上,王大借了辆自行车,骑车去长坪沟口的冰石酒吧。他从酒吧顺了瓶红牌的伏特加,准备再到婆缪峰上饮酒作乐,就像十年前一样。
雨还没停,他们在镇上又等了一天,决定还是按照原计划出发。在进山的路上,得知隔壁王二的队伍带了意大利面和成箱的洋酒,伍鹏还开玩笑说,下次我们搞一个不插电的复古攀登如何?连手表都得是机械的。四个人一路开着玩笑,一路走到婆缪峰脚下。伍鹏高反还挺严重,吐了两次,没怎么吃东西。他们在海拔4200米的营地搭起帐篷。天上又掉起了雨点。一样的帐篷,一样的营地,一样的伏特加,一样的风马旗,一样的风,一样的雨,就像十年前一样。
一觉醒来,伍鹏感觉好多了,只是还有点头疼。大家吃过早饭,背上绳索和食物,沿着熟悉的地形,向上方横切到一处碎石坡。他们顺利找到了十年前埋藏装备的地方。那块大石头下压着个小包,包里放着王茁的旧款机械塞、岩塞、快挂、扁带、钩子、手钻、安全带和一把木柄的锤子。王大早就做好了再次面对这些旧物时的心理准备,但当他把这些冰冷的器材握在手里的时候,他的心还是被击中了。他上次见到它们还是在十年前白河的小院里。当年只有王茁凑齐了一套昂贵且稀有的机械塞。在每一个周末傍晚,王茁都会在院里认真地把它们一个个码放整齐,得意地介绍最近又收集到了哪些新家伙,眼里满是憧憬的光。
“记忆中崭新的装备,现在已经变得过时而且锈迹斑斑,但那种熟悉的感觉却实实在在地透过手心传来。太多年轻的面孔和故事随着记忆汹涌而至,恍若隔世。”王大回忆道,“我得承认我有点老了,会在这时控制不住……”
王大、伍鹏和赵四流下眼泪。箩筐也沉浸在这种怀旧的情绪中,在大石头上打了一枚挂片。伍鹏把十年前的这些装备器材挂在挂片上。王大和伍鹏对着这块大石头、对着王茁的装备说,这是2014献给2004的时间胶囊,也许十年以后我们会再来。
伍鹏补充道,2024。
赵四说,2034。
伍鹏看着这些充满回忆的装备,说,这就是我们的青春,如果能完成这条路线,我打算叫它“十年”。三个人哭了哭,又笑了笑。
02
“都到这里了,不登顶就白活了”
大家吃了些路餐,继续沿着婆缪峰的东南山脊攀爬。下午6点,他们爬到了海拔4800米的地方,就地扎营。大家躲在一条石缝里避雨。这一晚,他们都睡得不好。伍鹏醒来后,高原反应的症状还是没有消退。雨还在下。大家决定原地休整一天。到了半夜,天上掉起雪花,风越来越大。雨雪落在婆缪峰的石头上,变得润湿光滑,难度陡然增加。伍鹏率先提出,明天要是还是这个天气,就原路下撤吧。大家都没有反对。夜里风雪交加。狂风把雪吹进来,大家的睡袋都被打湿了。王大把冲锋衣盖在睡袋上防水,醒来后,他发现冲锋衣掉下了悬崖。
清晨,雨停了。厚厚的云层里露出一小块蔚蓝色的晴空。在阴晴不定的天气里,他们依稀还能望到对面的幺妹峰。莫非这就是王二之前监测到的好天气窗口?大家一致决定再往上看看。早上7点,四个人交替领攀往上爬,速度很慢。四名攀登老炮爬了100多米,竟然用了5个小时。中午12点,他们爬到了海拔4900米处,距顶峰还有500多米。王大望了望上面的山脊,路线越来越陡峭,顶峰附近在云层中忽隐忽现。王大没有了信心。他已经很久没上山了,爬到这里已经远超出他的目标。王大对众人说,我打算放弃攀登,留在这里等你们。
伍鹏愣了一下,面露惊讶。他和王大对视了很长时间,似乎在确认王大是不是在开玩笑。王大没有在玩笑。他说,我确实不行,还是不上了。伍鹏、赵四和箩筐继续攀登之前,在营地留下了一根绳子、一把岩塞、睡袋、防潮垫、露营袋、炉头套锅和几包山之厨快速米饭。他们计划轻装快速冲顶,当天夜里再回到这处营地。伍鹏还从怀里掏出了一串风马旗,递给王大,笑嘻嘻地说,你没事可以搞一下创作。王大可是以“最有艺术才华的攀岩者”闻名于圈内。大家在这里停留了不到半个小时,赵四继续向上领攀。
伍鹏临离开营地前,顿了一下,转回头兴奋地对王大说:“I love this game !”
王大望着三个兄弟离开这里。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浓雾中,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王大心想,他们没爬多远,速度还是太慢,后面的路线越来越难。王大所处的这个平台十分狭窄。他必须要把自己固定在岩壁上,否则一不小心就坠入深渊。王大开始“艺术创作”,把风马旗挂在保护点上,又观察了下四周的地形,寻找水源。几个小时后,王大用对讲机呼叫伍鹏。米老鼠对讲机里传来伍鹏兴奋的声音:“现在三个人状态很好,进展神速。”王大安心了。这一晚再没有三个人的消息,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一夜过后,太阳在云层中忽隐忽现。几缕阳光照耀在婆缪峰上,照在几名攀登者的身上。伍鹏等人在岩壁上露宿了一晚,早上8点多出发,一鼓作气攀向顶峰。爬了一会儿后,大家都觉得口干舌燥,随手抓点雪塞到嘴里。哪知这雪越吃越渴。顶峰不远了。这时,他们收到王大的呼叫。
王大一直在下方营地焦急地等待着。他的一次次呼叫都没有等到回复。上午11点,对讲机里终于有了伍鹏的声音。“我们现在很冷,也很疲倦。顶峰现在就在我们头顶上方不远处。还要爬两个pitch(绳距)。”王大替他们感到高兴,随即又有些不安。雨下大了。王大暗自祈祷晚上雨能停。
山腰处大雨滂沱,山顶上阳光明媚。伍鹏呼叫完王大,开始向上领攀。他把羽绒服、冲锋衣都脱下来,放在岩壁底下,对赵四说,穿太厚爬起来没感觉。伍鹏身穿那件紫色的软壳,轻装攀上岩壁,漂亮地完成一段难度不小的裂缝。他们又爬两个小时,眼看顶峰近在咫尺。婆缪峰却不想让伍鹏登顶似的,天气突然变得恶劣,先是刮起雪粒,又下起大雨。赵四提出下撤。伍鹏坚定地否决。婆缪峰顶就在前方。伍鹏兴奋地说,哪怕是Aid(器械攀登)也要干上去。
大多数情况下,自由攀登者都倾向于用自由攀登(free climb)的方式——攀登者仅依靠自身的攀爬能力去攀登,此时技术装备仅仅为攀登者提供保护作用,攀登者不能抓着岩塞、快挂把自己拖拽上去——完成一条技术路线。如果粗暴地利用器械去攀登,很多难点变得更简单,但也失去了克服难点的乐趣。此刻,伍鹏管不了这么多了。他不要乐趣,只想登顶。
他正用器械攀登的方式,一步步往上攀爬。他的速度越来越慢。“我清楚记得那天下午的攀登真的很漫长,”赵四回忆道,“雨雪中,风(伍鹏)几乎是半米一个塞子向上Aid。”最后一段绳距,离顶峰只有几十米远。雪势渐大。雪花落在绳子上,再化作雨水渗透进绳芯,把绳子都泡粗了。赵四再次劝伍鹏,不要上了,到这我们已经算登顶了。
伍鹏说:“都到这里了,不登顶就白活了。”
魏宇后来在伍鹏的衣服兜里,翻到了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这是一张拍立得照片,上面还印着川歌的小手印。伍鹏常常把这张照片夹在钱包里。他这次也带上了它,时刻惦记着。只是不知伍鹏在冲顶的那一刻、在风雪中攀向顶峰的时候在想些什么。“我不知道(冲顶时)带没带,反正我觉得那会儿可能也想不到我们是谁了。”魏宇说。
伍鹏攀向最后的顶峰,速度越来越慢。爬一会儿,停一会儿。在那一刻,登顶婆缪峰似乎成了伍鹏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赵四和箩筐不知道伍鹏爬了多久,只是望着他,望着这名在前方领攀的兄弟冲向无尽的风雪。突然,他们听见伍鹏在上面大喊一声,好了,快上来拍个照。
赵四在下面大喊,我们不上去了,你快下来吧。
03
死亡就藏在黑夜中,藏在脚下的悬崖边
等伍鹏从海拔5413米的顶峰下来时,天已经黑了。他们没有时间沿着来路下降,而是放下绳子,垂降下岩壁。他们整个身子吊在悬崖上,两只手不断地喂绳。大雪横飞,吹在身上,粘在脸上,钻进脖子里。三个人在疲惫中陆续下降。四周一片漆黑。寒冷、饥渴、困乏、力竭、恐惧纷纷袭来,还有死亡。
死亡就藏在黑夜中,藏在脚下的悬崖边,藏在任何一次简单的失误中。在岩壁上垂降,攀登者只要一次操作失误,就容易引发致命危险。三个人都太累了,总是忍不住合上双眼。为了让自己清醒一点,赵四掏出绳刀,在手指上划开一个口子。鲜血滴在白色的雪地上,又迅速被大雪掩盖掉。
王大有些焦躁,距上次通话已经过了八个小时,怎么也等不到队友的消息。他不敢过于频繁地呼叫伍鹏等人,只好每隔两个小时呼叫一次。然而每次回复王大的,只是米老鼠对讲机里的一句“Oh, My God!”。原本可爱有趣的卡通腔调,在这种环境下也变得怪异可憎。很快,就连这唯一可憎的声音也在严寒中消失了。
王大有些孤独。他对着上空的黑夜大喊他们的名字。回应他的只有风雪的怒号。王大在营地翻找物资,看看有什么能用的装备。他在箩筐的行李里找到了电池。他赶紧把米老鼠拆开,换上新的电池,继续呼叫。半夜12点,米老鼠里传来了箩筐的声音:“我们现在准备宿营。”
“你们在什么位置?你们状态怎么样?”
“我们三个,可能只有我还可以了。四哥手受伤了。伍哥状态很不好。”
“他俩还能自己走吗?”王大又追问道,却没有等到回复。
营地里下起了大片的雪花。王大打开头灯,一道光束照向雪雾笼罩的山脊。他多希望在这道光束的照耀下,出现三个人的影子。
不知不觉,王大睡着了。头顶挡雪的防潮垫突然塌了下来,一堆冰凉的散雪糊在脸上。王大猛然清醒,现在已经是8月18日凌晨了。
王大继续呼叫,还是没有回应。王大不敢多想。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技术路段、这样的海拔高度,如果攀登者失去了行动能力,后果是致命的。仅凭手头的一根绳子和几枚岩塞,他完全无法爬上去营救。王大暗下决定,等到下午2点还没有回应,他必须想办法下山求救。他忍不住自嘲起来,嘿嘿,度假又变成玩命了,这次玩大了吧。
“这次玩得有点大。”赵四一边对伍鹏说着,一边在黑夜中绳降。伍鹏似乎没心思理会赵四的自嘲,而是不住地说冷,冷,冷。他浑身颤抖,神情和语调有点扭曲。他的手冻得无法把绳子塞进下降器里。箩筐帮伍鹏把下降器装好后,竟靠在石头上睡过去了。每次赵四都要大喊箩筐十多分钟,才能把他喊醒。三个人互相提醒着一定要打起精神,千万不能合眼,一定要活着撤下去。伍鹏的川歌、赵四的果果、箩筐的小C都在等着爸爸回家。
刚过子夜,他们降到了海拔5200米处,终于找到了一处勉强可以卧身的小平台。他们把泥泞的浮雪踢开,刨了一处2米见方的沙坑,毫不犹疑地躺了进去。三个人刚躺下,伍鹏突然快速冲向悬崖边。赵四和箩筐大惊,赶紧把伍鹏拉回来,问他干什么。伍鹏说要小便。赵四和箩筐把伍鹏从悬崖边拉开。就在他们双手拉住伍鹏的时候,才知道他穿着的紫色软壳衣彻底湿透。伍鹏已经失温很久了。
他们扒下伍鹏的外套和安全带,换上箩筐的羽绒背心和赵四的冲锋衣。伍鹏不停地说,好冷,好冷。伍鹏再没有力气回到方才几米外的沙坑里了,赵四和箩筐也没有力气把伍鹏拉回去。赵四就地又刨了个沙坑,和箩筐一左一右地把伍鹏夹在中间取暖。三个人就这么睡去了。伍鹏安静下来。入夜,雪停了,雨也停了。这天晚上,伍鹏翻了两次身,他说他尿在了裤子里。
早上6点多,云开见天,山与山之间残留着一缕缕轻薄的飘带。待那飘带褪去之后,对面的日月宝镜、双峰山、五色山等雄伟的山体在山谷间显露真容。这是他们进山以来的最好天气。三个人在沙坑里醒来。伍鹏起身坐在地上,穿上安全带,脑袋上罩着冲锋衣的帽兜,歪戴着头灯,紧攥着双拳,双眼微闭着。赵四发现伍鹏神情极度恍惚,无法连贯地说话,甚至辨认不出眼前的伙伴。他问伍鹏:“还记得你的搭档吗?”
“对,一个是……”伍鹏说。
“是谁?叫什么名字?”
“我得想、想一想这个问题。”
“是不是一个姓赵?”赵四问伍鹏。
“对,一个人是赵、赵、赵忠军。”
“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是,是……”
“箩筐?”
“对,是箩筐。是箩筐!”伍鹏突然转过头,惊讶地望向赵四,似乎震惊于眼前这个陌生人怎么知道那么多。
伍鹏的情况比赵四想的还要严重。赵四和箩筐准备马上撤回王大所在的营地。可是一晚过后,绳子或许是冻住了,怎么也拽不动。伍鹏坐在雪地里望着这两个人。两个人一次次地跌倒在地,一次次地尝试。赵四和箩筐努力拽了半个小时。终于,嗖的一声,绳子弹下来了。赵四大喜,对伍鹏说,我们可以出发了,起来吧。
伍鹏颤颤巍巍地用手把身体撑起来。他没有站稳,一个踉跄,顺着泥沙和雪地往下滑了一点。赵四和箩筐同时喊道:“伍鹏别动!”伍鹏一声不吭,努力用手撑地,想再次站起来,身体却又往下滑了几米。好在一块1米宽、2米长的大石板在下面接住了他。石板上覆盖着雪水和泥沙。这块向下倾斜的石板就像个簸箕,先把伍鹏完全兜住,再想方设法地把他扔进深渊。
伍鹏再次用手撑地,却又倒在了湿滑的大石板上,翻滚了一圈,滑下悬崖。伍鹏望着赵四和箩筐。赵四和箩筐也望着伍鹏的脸,望着伍鹏的身体不断坠落着、磕碰着,直到消失在婆缪峰的浓雾之中。
04
这一天有太多超出理论的事情发生
赵四拿起绳子就要绳降下去。箩筐哭着一把抓住赵四说,没了,没了,来不及了,咱们下去也回不来了。赵四慢慢冷静下来。他后来在事故报告中写道:“我们知道风真的没了,他最后向下掉了100多米…… 我们是哭着离开那个保护了我们又带走了风的崩塌冲刷槽。”在离开这里前,赵四掏出相机,尽可能地拍摄下事发地点的样貌特征。他最后望了一眼昨晚露宿过的悬崖,“这个地方像极了墓地,而我们就是幸存者”。
王大手里的米老鼠对讲机响了。信号不好。他只能听见赵四断断续续的声音:“伍鹏,滑下去了。我叫他别动。就这样。都是雪和沙子。我叫他别动。掉下去了。伍鹏他。我想下去找他,下撤……”
王大没听明白——也可能听明白了,只是不愿意相信——便直截了当地问:“是不是出大事了?”
“出大事了。”
王大脑袋嗡的一下。如果向来遇事冷静的赵四说出大事了,那绝对是一次致命的事故。巨大的悲伤和千万个疑问一股脑涌向王大,他极力克制住自己,没有继续发问。
下午两点,对讲机里又传来赵四的声音:“伍鹏出事了,我跟箩筐在下撤。我们还有四到五个pitch到你那里,你那里还有没有吃的?”
“有,有吃的还有水,你们俩注意安全。”王大还是强忍着没有问。
两个小时后,王大听见上方岩壁传来说话的声音和金属器材碰撞的清脆响声。王大知道赵四和箩筐就要绳降下来了。他赶紧烧雪化水,泡好两袋山之厨,又把两袋食物塞到睡袋里保暖。他还煮好了一大杯果珍,想着他们一回来就能喝上。然而,直到睡袋里的米饭都凉了,也迟迟不见二人。王大等到天都快黑了,赵四和箩筐终于下来了。
赵四和箩筐已经完全累脱了相。他们浑身湿透,双手肿胀,被雨水泡得发白。王大让他们躲进岩缝里避风,给他们递水喝。箩筐已经饿过劲了,不想吃东西,只喝了点水,就靠在石头上一动不动。赵四蜷缩在王大旁边,身子不停地打战,捧着水杯的手不住地狂抖。
赵四给王大讲述了早上10点零6分发生的事故。王大看着面前濒临崩溃的二人,别说现在爬上去搜救伍鹏,他们三个人若能下降300米,安全回到地面就已经极其困难了。让王大吃惊的是,赵四和箩筐刚回到这里没一会儿,就坚持要连夜撤下去。也许他们一刻都不想留在山上。三个人整理好装备,准备在黑夜中下撤。
晚上7点半,箩筐先降下去,赵四随后,王大在最上面收队。除了下降用的主绳之外,他们同时也设置了一根辅绳,用来传递装备。三个人近乎垂直地摸黑下降。这种操作相当于在岩壁上走捷径,下降效率很高,但容不得任何闪失。一旦有失误或卡绳,整个绳队都会陷入绝境。
降了四五段之后,王大的头灯快没电了,只有个小红灯勉强照明。对讲机的电量也已经耗光。他挂在绳子的最上方,等了很久也等不到下面箩筐和赵四的口号。原来赵四和箩筐太累了,降着降着就吊在绳子上昏睡过去了。王大扯着嗓子对着下面大喊。绳队中间的赵四被喊醒后,又继续喊下方10米的箩筐。箩筐却怎么也醒不过来。他正背着沉重的大背包,压在绳子的最底端。绳子被绷得紧紧的。三个人被死死地卡在绳子上,吊在婆缪峰的悬崖上,下不去也上不来。再这么熬下去,大家都得失温冻死。
王大在寒风中煎熬着。只见赵四用辅绳传上来一把绳刀。赵四对王大喊道,割——绳——子。
王大在绳子上想了很久。赵四的意思肯定不是让他割受力的主绳。割绳舍命救人都是电影里的虚构桥段。可是,割断传装备的辅绳也没有意义啊。在王大的印象中,精通攀岩和探洞的赵四,在操作绳索方面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好手,应该不会犯技术操作上的错误。赵四继续大喊着。王大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已经在下面把自己固定在了岩壁上,即便割断了主绳,理论上他们也不会掉下去——理论上。理论上严谨的伍鹏不会执意冲顶。理论上度假之旅不会演变成绝命攀登。这一天有太多超出理论的事情发生。王大想了半天,没有相信赵四的理论。
王大思考出了另一套方案:他先冒险用辅绳下降,降到下方观察、解决好技术问题,再爬上来继续操作。“那一夜片段的记忆中尽是疯狂。还好王大自始至终没有失去冷静。”赵四后来写道。凌晨4点,三名攀登者终于降回到地面上,一头倒在乱石堆中昏睡过去,直到被上午的艳阳晒醒。
山里许久都没出现过这样的晴空了。三个人站起来,勉强打起精神,摇摇晃晃地继续下撤。中午12点,他们终于撤回到大本营,喝了点果珍,便又栽在帐篷里昏睡过去。他们醒来后,决定让王大赶紧下山寻找救援。王大在黄昏中走下山路,跌跌撞撞,无数次迷路,无数次力竭,无数次硬撑着往前赶路。天黑后,王大终于碰见了一个牛棚。他抱着期待敲开门,一对和蔼的藏族夫妇把他让进屋。王大跟他们借了电话,马上拨打给一山之隔的王二,电话没打通。王大又打给资深户外编辑马德民,电话终于接通了。
本文摘编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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