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类盗取火种的普罗米修斯,是光明的化身,也可以是死神的化身。”克里斯托弗·诺兰在电影《奥本海默》开篇就引入的这句话,引人深思,不仅打动了无数观众,也打动了奥斯卡金像奖的评委。
3月11日,第96届奥斯卡颁奖典礼在美国洛杉矶好莱坞杜比剧院举行,《奥本海默》横扫奥斯卡,获得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男主角、最佳男配角、最佳原创配乐、最佳摄影、最佳剪辑7项奥斯卡大奖。
这是诺兰人生中的第一座小金人。
于诺兰而言,这次获得奥斯卡奖项不仅是对他过往无数商业成功的肯定,更是对他长久以来对艺术巅峰的追求的认可。过往,诺兰通过《记忆碎片》《盗梦空间》《敦刻尔克》等多次冲击奥斯卡奖项,但遗憾的是,总与大奖擦肩而过。
今年54岁的诺兰终于凭借《奥本海默》捧获奥斯卡最佳导演这项大奖,这一刻的荣耀,无疑是他事业生涯中的高光时刻。从斯皮尔伯格手中接过“小金人”后,诺兰在发表获奖感言时表示:“特别感谢凯·伯德和马丁·舍温25年的艰辛付出才有了这本书,感谢制片人把这本书放到我手里。”
诺兰领取人生中第一座小金人 视频截图
《奥本海默》的成功,离不开影片背后的原著传记《美国的普罗米修斯:J.罗伯特·奥本海默的胜利与悲剧》(以下简称《奥本海默传》)。这部奥本海默最完整的传记,凝聚了作者凯·伯德和马丁·舍温的心血与智慧。为此,他们采访了奥本海默的近百名密友、亲人和同事,参考了超过5万份珍贵文献。传记一问世,便赢得了2006年普利策奖,可见其分量之重。
凯·伯德(受访者供图)
在《奥本海默》电影的拍摄过程中,诺兰团队深受原著启发,将奥本海默的传奇经历与普罗米修斯的神话故事相结合,呈现出一部既具有历史厚重感又不失现代科技气息的作品。而诺兰本人也对凯·伯德表示了深深的敬意和感谢,正是有了这样一部优秀的原著作为支撑,才有了《奥本海默》电影的辉煌成功。而且,凯·伯德还是《奥本海默》的编剧。
在第96届奥斯卡颁奖典礼前夕,《每日经济新闻》记者独家专访凯·伯德,听他讲述在传记写作中以及与诺兰合作的趣事。凯·伯德还谈到了人类在面临一个个新的“奥本海默”时刻时,该如何自处。
旅途中的凯·伯德在酒店房间内接受《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视频专访
专访内容以自述形式展开:
希望诺兰电影的成功 教会好莱坞如何拍严肃电影我是偏心的,我非常希望电影《奥本海默》能多获得几个奥斯卡奖项。
这部电影不仅包括关于二战和众多科学家的那段往事,更重要的是它用艺术的方式向我们阐述了当下:我们应该怎样理解俄乌冲突等发生在眼前的事件?《奥本海默》的故事提醒我们:我们仍生活在原子弹的阴影中,全世界仍生活在一个由奥本海默开创的时代里。
“当你有一个理想的时候,小心它实现的那一天”——因为它或许会非常可怕,远远超乎你的预料。核武器的威力远超奥本海默事先的计算,在广岛、长崎造成的伤亡也是预想的好几倍。更棘手的不是原子弹本身的链式反应,而是它在政治、外交、社会等层面引发的复杂催化,这不是一个物理学家能控制的,他的“梦想”在达成的那一刻变为噩梦。
奥本海默本人(左),剧照(右)(图据豆瓣电影)
诺兰利用“时间魔法”,将影片的对话、场景相互串联并形成呼应。影片中有这样一幕:原子弹爆炸前的短暂消音为后续的震耳欲聋埋下伏笔,蘑菇云则从明艳耀眼变成漆黑一团,这出人意料又令人恐惧的威力让奥本海默心有余悸,他倾注心血的洛斯阿拉莫斯基地变成他想飞快逃离的炼狱⋯⋯
实际上,后来已有种种历史证据证明,日本在二战中投降的原因不止美军向广岛和长崎投放了原子弹。但这段历史对大多数美国人而言,是一个复杂神秘的故事。直到今天,依然有很多人认为是那两颗原子弹终结了战争。
让我欣慰的是,诺兰在电影中加入了这样一句台词——原子弹在广岛和长崎先后爆炸后,奥本海默将头转向爱德华·泰勒,他说:“你知道吗,爱德华,我刚刚从华盛顿的简报中得知,日本距离投降有多近。我们用这种武器对付了一个基本被击败的敌人,我对此感到非常困扰。”
虽然,这只是电影《奥本海默》讲述的故事中的一小部分,但能让观众体会到历史的复杂。
所以我希望诺兰电影的成功,能教给好莱坞和世界各地的电影人如何制作严肃电影。电影人有责任去拍真实的人类故事和复杂的历史,而不仅仅是超级动作英雄。
“为之付出25年的马丁没有看到这一切 是我最大的遗憾”电影《奥本海默》上映后,我收到了来自世界多地的邀请:我前往美国洛杉矶,探访炸弹的制造地;去英国牛津大学,参与一场关于核武器的辩论;访问中国,与影迷会面;还去了意大利、印度等地。
《奥本海默》的全球票房(图据Box Office Mojo)
在牛津大学,我参与了一场关于核武器的辩论。我明确表示,反对使用核武器。正如奥本海默所说,核武器是恐怖的武器、是侵略者的武器。争论的焦点是关于核威慑是否成功。我的观点是:虽然我们已经与原子弹一起生活了超过75年,但这只是时间海洋中的一滴水,核武器仍然非常危险,我们应该摆脱它们并禁止它们,而不是依靠它们来进行威慑。我的论点很有说服力,最终我以140票对90票赢得了辩论。
对任何传记作家来说,“奥本海默”都是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主题。和我一起写作的伙伴马丁·舍温从1980年便开始了奥本海默传记的写作工作。他走访了150多位奥本海默生前的亲友、同事等,付出了25年的心血。
马丁曾告诉我,他的研究存在一些漏洞,还给了我几箱资料。但当我开始筛选相关资料时,我才意识到,马丁的研究细致入微,涉及范围很广,几乎没有任何空白。
我最大的遗憾是,马丁·舍温已经不在我们的身边了,他没有机会来看这部电影,以及和大家分享写作的过程。
马丁·舍温(图据豆瓣)
《奥本海默传》在2005年出版,我和马丁因此获得了普利策奖,但这仍是一本小众读物,它静静躺在书架上16年。直到2021年的秋天,我接到了诺兰的电话:“我想和你聊聊这本书。”
2021年3月,诺兰的一位制片人给了他《奥本海默传》这本书,诺兰读完后就告诉制片人,他有兴趣拍这部电影。然后诺兰又读了一遍书,仔细做了笔记,甚至写了200多页的初稿剧本。2021年9月,诺兰联系我,我们开了三个小时的会。与诺兰分别后,我迫不及待地回到马丁身边,那时84岁的马丁已是肺癌晚期,不能飞来纽约参加这次会面。我告诉马丁,我认为诺兰对这本书的理解是非常全面的。两周后,马丁去世了。
几个月后,我又接到了诺兰的电话,他把180多页的剧本递给我,让我坐在酒店的房间里读:“你想读多久,就读多久。”
这是一个忠实于原著的改编剧本,我看到了源于书中的对话和场景。我给这个非常精彩的剧本提出几个小建议。之后,诺兰只花了57天就完成了拍摄,剪辑则花了一年的时间,这是一部绝妙的作品,既是屏幕上的艺术,也是严肃的历史。
永远被称为美国“原子弹之父” 是奥本海默的悲剧命运对于原子弹的研发,奥本海默早就痛苦地意识到,如果成功了,它将被用于整个城市,大多数受害者会是无辜的妇女、儿童和老人。因为原子弹的使用不针对具体的军事目标,它的爆炸将摧毁整座城市,成千上万的无辜者会牺牲,但奥本海默别无选择。
因为当时德国也快要研发出原子弹了,奥本海默了解能力极强的德国物理学家海森伯。如果法西斯阵营的科学家在制造核武器的竞赛中处于领先地位,那么希特勒就会用它赢得战争。所以奥本海默知道他必须这样做,虽然他对美国拥有原子弹后将引发的悲剧深感忧虑。
电影《奥本海默》剧照(视频截图)
永远被称为美国“原子弹之父”,是奥本海默的悲剧命运。他不想成为一种恐怖武器的“父亲”,但这是他的宿命。
对奥本海默而言,原子弹不仅毁灭了世界,也毁灭了他的个人生活。1945年他成为美国最著名的科学家,被视为民族英雄。他的照片也登上了《时代》和《新闻周刊》等杂志的封面,他获得了极大的影响力。
电影《奥本海默》剧照(视频截图)
与此同时,他开始向公众告知原子弹的危险,他在公开场合演讲时提到“我的双手沾满鲜血”;他致力于遏制核威胁,奋勇地将人们从核弹文化的歧途上引开。然而科学家的良知,与当时的美苏冷战大背景格格不入。奥本海默深陷政治斗争的旋涡,他坚持想以某种方式把从“魔瓶”中放出来的“核妖怪”塞回去,但与他作对的政治势力想的却是“决心把奥本海默装进瓶子,扔到海里去”。
九年后,奥本海默在秘密法庭的安全听证会上接受审判并被羞辱,他对美国的忠诚也遭到了质疑。奥本海默的安全许可被撤销,那场听证会的记录也被泄露给了外界。奥本海默的私生活被曝光,他被污蔑成间谍,最终含冤而死,六十年后才得到正名。
妻子“救”了我两次《奥本海默传》的写作无疑给我带来了巨大的满足感和成就感。但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是:书籍是一项糟糕的“生意”。
《奥本海默传》在美国平装本的价格为18~20美元,作者得到的版税是7%,也就是说每卖出一本书,作者只能拿到很少的收入。因此,书的销量必须非常非常大,作者才能靠书籍获益。《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第一名的书,能卖出4万本,但对于美国3.3亿人口来讲,这4万本无足轻重。图书出版一直是一项艰巨的业务,长期以非常少的利润在运行,我相信在中国情况也类似,愿意看纸质书的人并不多。
《奥本海默传》中译本(中信出版社供图)
我曾是一名薪水很低的记者,在做了10年的记者之后,我想写一本书。如果没有我的妻子苏珊,我不可能做到这一切。她有不错的工作,她非常支持我,她付房租、付生活费支撑了我的梦想。
我的上一本书是关于吉米·卡特的《总统》(The President),写作花了6年时间,完成时我感觉非常疲倦。其实,当作家是一个孤独的旅程,你必须独自一人坐在一个安静的地方,把想表达的故事写在纸上。所以我写书的策略是,一天一天地去做。我每天只写三个小时,但我每一天都在写,包括圣诞节和所有的节假日,写作最重要的就是坚持。
尽管我非常厌倦作家的孤独生活,但不得不说,在写完《总统》大约六个月后,我就开始感到无聊了。我觉得必须写一本新书了。一个好的作家是一个沉迷于写作、沉迷于讲故事的人。因此当你找到感兴趣的人或话题并痴迷于此后,就能驱动你去了解和表达有关你感兴趣的人或话题的故事。
在写完《奥本海默传》之后,我和马丁最初给书起名叫“Opie”(奥比),就是奥本海默名字的昵称,我们认为这是一个可爱的名字,很短也很好听,想尝试一下。当这本书准备送进印刷厂时,编辑打来电话告诉我们,营销人员说他们绝不可能卖出一本名叫《奥比》的书,只给我们两天重新想出一个不同的书名。
不少中国网友看了电影《奥本海默》后,纷纷开始追《奥本海默传》(豆瓣截图)
那天晚上我快睡着了,苏珊忽然转向我,她说,“你为什么不把这本书叫作‘普罗米修斯’呢?”我转过身来说“不,我不这么认为,这太复杂了。‘普罗米修斯’晦涩难懂,很多人并不记得这个希腊神话中的悲剧故事。”
而第二天一大早,马丁给我打来电话,非常兴奋地说:“昨晚我和我们的朋友、另一位传记作者罗纳德·斯蒂尔出去吃饭,罗纳德建议取名为‘美国的普罗米修斯’。”马丁也认为这是个好标题,我同意了。
苏珊和罗纳德没有交流过,但在同一天晚上,他们都想出了这个书名。麻烦的是我了,我听了罗纳德的,却没有听我老婆的(笑)。但无论如何,苏珊为此感到非常自豪。现在回想起来,这真是一个非常好的书名。因盗取火种,交给人类,普罗米修斯受到宙斯的惩罚。奥本海默也是如此,他将原子弹之火带到人间,从此终生受到拷问与折磨。
《奥本海默传》在豆瓣的评分8.1分(豆瓣截图)
人工智能是我们面临的又一个“奥本海默时刻”诚然,正如哲学家黑格尔所言,“人类唯一从历史中学到的教训,就是人类从不会从历史中学到教训”。但我想,奥本海默会争辩说,人类是脆弱的,他们犯了许多同样的错误,但我们依然能够从历史中学到东西。
比如,诺兰的电影说服了数以百万计看过这部电影的人思考这段历史,阅读《奥本海默传》,并从中有所体悟。我来中国与读者交流,让我惊讶的是,大量青少年读者读了这本书,这非常鼓舞人心。他们以前也许不知道奥本海默是谁,只是隐约将他的名字与原子弹联系在一起。因为这部电影,他们能在年轻时了解这段历史。等他们长大后,当他们能够做出一些选择时,他们会思考,会站在人类的角度来考虑问题,而不仅仅考虑眼前的利益。
奥本海默的命题永远不会过时,我们生活在一个全球化的社区中,这里充斥着科学技术、计算机和人工智能,背后的科学家在所有的突破中都会面临各自的“奥本海默时刻”。
技术发展得太快了,我们周围的世界也在飞速变化。我爷爷奶奶出生在一个没有汽车的世界里,而我们现在有火箭、飞船,还有可以与之对话的计算机。可以预见的是,未来10年到30年里,世界变化将更快。不过,我们在使用新技术时都会面临一个选择——在人类发展与技术进步之间发生冲突时怎么办?我们需要有良知、关心人类命运的科学家站出来向公众解释一切。
电影《奥本海默》剧照(图据豆瓣)
现在,人工智能就是人类的“奥本海默时刻”。人工智能的创造者之一萨姆·奥尔特曼曾说,这是一个时刻,我们正处于这种新型科学、人工智能的新革命的开端,我们像奥本海默一样拥有“核武器”。
我们现在应该考虑:如何利用人工智能解决一些棘手的问题、如何驯服它以及如何让它以更人性化的方式融入社会,还需要制定有关隐私的规则。尽管我们无法阻止科学狂奔,就像人们无法阻止原子弹的发明一样,但我们可以学会调节它,并找到恰当的方式与之共处。
解释复杂是科学家的职责,对于我们普通公众,我们需要拥有理解复杂的能力,这需要大家多读书。现在,大家一刷短视频就停不下来,一天可以轻轻松松花几个小时在短视频上,但花一两个小时拿起书阅读,被认为是一项艰苦的工作。
电影《奥本海默》剧照(图据豆瓣)
在我20多岁时,有电视但没有互联网、短视频,读书是一种最便宜的娱乐。现在,电脑、手机、平板⋯⋯所有屏幕都在抢你的时间。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在算法的“信息茧房”里,你无法得到超出你的认知范围的信息。书籍在传达大型、复杂故事以及历史和情感方面,要比短视频有效得多,但你必须坐下来独自完成阅读,就像作者必须坐下来独自写作一样。
我们的生活并非一定要受科技裹挟。诺兰没有智能手机,甚至不用电子邮件,更不要说刷短视频了。他关注新技术,也并非不会上网,他只是不想被刷手机的惯性带着走,导致自己的时间和注意力被切割成碎片。
诺兰痴迷于探索“空间与时间”,他的作品大多是关于这个大主题的。不用智能手机的诺兰,却拍出了《记忆碎片》《盗梦空间》《星际穿越》《敦刻尔克》《奥本海默》这些极具想象力和科技硬核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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