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感遇》诗的兴寄,陈子昂的风骨
叶嘉莹讲诗歌之九:陈子昂在诗歌演进历史上的地位和作用
2015年10月17日,南开大学为华人学者叶嘉莹修建的“迦陵学舍”正式启用,叶嘉莹向来访者致辞。新华社发
我们说初唐本来注重格律,注重字句的雕琢修饰,注重对偶,注重平仄,但陈子昂却提倡复古。他说:“汉魏风骨,晋宋莫传……齐梁之间,彩丽竞繁”,齐梁以后的诗没有风骨了。中国旧日传统的文学批评,喜欢用一些抽象的概念,比如风骨、丰神、兴趣、神韵等等。我的《中国古典诗歌评论集》里有两篇文章,一篇是讨论钟嵘《诗品》的,还有一篇是讨论《人间词话》的。在这两篇文章里,我对中国文学批评理论的抽象概念给了一个比较理性的分析。
我以为,“风”是一种感发的力量,“骨”是诗篇的内容跟结构。因为辞采是外表,是皮肤,用一个人来做比喻的话,那些平仄、对偶是外表,是属于皮肤这一层面的。而“骨”是属于内容和结构这一层面的,其中结构包含了句法和章法。从它的内容思想,结合了句法章法而传达出来一种感发的力量,这个就叫做有风骨。
陈子昂认为齐梁以来的诗只注重外表,而内容却空洞了,没有感发的力量,只是个别字句很美,所以他说“彩丽竞繁”,汉魏的风骨晋宋就莫传了。
陈子昂不但主张风骨,而且主张兴寄,就是说诗里要有比兴的作用。我们从一开始就讲了,比兴是讲心与物之间的关系,由外物引起内心的感动,叫兴;先有内心的情意,用外物来做比喻,就叫做比。
而汉朝的儒者们说比兴里有“美刺”的作用。所谓美刺,就是要与政治教化有关系。他们认为,政治是美好的,用兴来赞美;政治是不好的,用比来讽刺。诗要有隐藏的寓意,要有寄托,而寄托有美刺。
读书人的仕与隐
我们知道了陈子昂的诗歌主张,以及他在诗歌演进历史上的地位和作用,下面我们来看他的《感遇》诗。
我在开始讲唐诗时说过,朱自清写过一篇文章——《〈唐诗三百首〉指导大概》。《唐诗三百首》是社会上最流行的一个唐诗选本,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他在文中提出,很多唐诗,不管从哪一个角度、用哪一种方法来写,一个最重要的主题,就是“仕”与“隐”的问题。“仕”就是出来做官,“隐”就是隐居,不出来做官。
因为那个时候读书人没有另外的出路,从孔子就说,“学而优则仕”,说你如果读书读得好,你的理想应该是出仕。《论语》上说,“百工”,就是做各种工的人,有经商的,有种地的,这些“百工”是“居肆以成其事”,他们在市场上各安各业,各有自己的职业。可是读书人为的是什么?读书人为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读书是为了明理,可以鉴往知来,要为国家民族安排一个理想的出路,这是读书人的责任。所以孔子也说“士当以天下为己任”。
不是说百工就不平等,是各有各的专业。所以孟子有一次跟一个叫陈相的人辩论。陈相转述他的老师许行的话说,一个人不种田就没有饭吃,所以每一个人都应该去种田。孟子说,你老师是自己种田,但他种田所用的锄头、犁耙都是他自己做的吗?陈相说不是,是用粮食换来的。孟子问,你老师所用的木器家具凳子,这些都是他自己做的吗?许行说也不是。孟子说,你老师种田不能够同时做很多种事情,为什么治理国家的人还要去种田呢?所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
“士当以天下为己任”,这是读书人的责任和理想所在。所以,当时读书人唯一的出路就是出仕。可是出仕就碰到很多问题,我们现在看陈子昂的诗是如何反映这个问题的。
陈子昂的时代是武周的时代。金朝诗人元好问在《论诗绝句》里写道:“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论功若准平吴例,合着黄金铸子昂。”“沈”是沈佺期,“宋”是宋之问,这两个人“谄事”,用谄媚的、拍马的态度来侍奉张易之兄弟。张易之兄弟是谁?是武后的宠男。沈佺期和宋之问因谄事张易之兄弟,所以后来被贬逐了。武后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曌,念zhào,这个字本来字典上没有,是她自己制造的,指目空一切,高高在上。她本来是唐太宗的才人,唐太宗生病时,她跟他的儿子,就是后来的唐高宗发生了感情,后来唐太宗不放心她,让她削发出家,高宗做了皇帝后就把她接出来还宫。还宫以后她本来还是做一个后宫的宫人,可是因为她生了儿子,高宗封她做了皇后。高宗死后,她的儿子做了皇帝,她就变成太后了,但她不甘心在背后垂帘听政,所以后来把儿子废掉,自己做了皇帝,叫做则天皇帝,也叫武则天。过去中国只要换一个朝代就改国号,所以她改唐为“大周”,也叫武周。
初唐两篇最传颂众口的文章
武则天自己做了皇帝,把国号改成大周,这在中国旧传统的思想看来,是篡夺了唐朝的李氏天下,所以当时就有人起兵讨伐。“初唐四杰”之一骆宾王曾写了一篇《讨武曌檄》,就是讨伐武则天的一篇檄文。但是带兵出来讨伐的,并不是骆宾王,他是替当时起兵讨伐武则天的徐敬业写的,檄文的题目叫《为徐敬业讨武曌檄》。徐敬业是唐朝开国功臣徐世勣的孙子。徐世勣因为开国有功,唐朝曾经赐他姓李,叫李勣。徐敬业看到武则天篡夺了姓李的天下而改国号为大周,就讨伐她。
“初唐四杰”,王杨卢骆,不但诗写得好,文章也写得好。而初唐时候,不仅律诗对偶盛行,文章也提倡对偶,叫做骈文。当时两篇最传颂众口的文章,一篇就是骆宾王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
我举里面最简单的两句,“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请看”是一个开端叙述的话,“竟是”也是一个开端叙述的话。“今日”对“谁家”,“域中”对“天下”。“中”是一个部位,“下”是一个部位,这个疆域之中,普天之下。这两句是对偶,可是写得很有力量。他前面骂武则天,“杀姊屠兄,弑君鸩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都是用对偶写出来的,气势很盛。据说这篇檄文,武则天一看就赞美,说“宰相奈何失此人”,这么有文才的人,怎么没有网罗到朝廷里面来?
另外还有王勃的一篇文章写得也非常漂亮,很有名,叫《滕王阁序》。王勃十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次游览来到江西的滕王阁。滕王阁是一个很美的建筑,“滕王高阁临江渚”,向下看这个江水,风景很美好。当时的地方长官聚了很多人在此饮宴作诗,本来这个长官安排他的女婿先预备一篇文章,然后当众“写”出来,让他女婿出名。没想到,王勃这个十四五岁的小伙子,不知天高地厚,当主人一客气,说哪个愿意写一篇文章来记载这个盛事,他自告奋勇说我写,主人一生气转头就回去了。但这个主人让佣人随时把王勃写的草稿传给他看。开始的几句,他说平平,没什么了不起。等到后来王勃有了两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主人说果然写得好,于是就回来了,对王勃很礼敬。王勃当时只有十几岁,写了这么好的文章,而且都是骈文,都是对偶。
陈子昂的选择
那么陈子昂呢,在文学上他是反对骈偶的,在政治上他写了《感遇》。什么叫做“遇”?“遇”就是遇人知用,有人认识你的才能,而且任用你的才能,就是遇人。而知用呢?如果你生在武则天时代,你出来做官还是不做官呢?你说武则天是篡夺了李唐的天下,所以我一定不能出来做官,比如徐敬业。可是你要知道人生不过数十寒暑,你知道武则天能够做天子做到几时?如果在你死的时候武则天还没有死,一直都是武周,那你一辈子就不能出来做官。那么现在问题就来了——你为了什么出来做官?为了自己的名利禄位,还是为了国家和人民?我之所以要这么讲,是因为这个牵涉到中国旧传统读书人的一个情结。它是一个考验,你到时候出来还是不出来?
我们要大概对陈子昂有一个认识,才能知道他所说的“感遇”是什么意思。就是说你有没有遇到一个君主知用你,而你遇到或者不遇到,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很难说,所以说感遇。无遇是悲哀,遇而没有遇到一个好人也是悲哀,所以有各种的悲慨。
陈子昂是一个怎样的人?陈子昂是四川梓州射洪人,当时射洪是一个边远的县,远离首都。他家里有钱,所以他少年时代其实是个纨绔子弟,任性仗义,不喜欢读书。十七八岁以后,有一天他偶然来到四川的乡学,在外面旁听了一下,听到讲古人的书和道理,非常感动,就发奋读书,折节读书,把过去的作风都改变了。折节就是你一切的品节,一切的行为,完全改变。折节读书以后,陈子昂就有了以天下为己任的理想。
我看过明清一些人的传记,讲明末满清的军队打进来时,江南有很多起义的人、很多死难的人。有一个人八岁入学,老师讲书讲到孔子,他问孔子是什么人,老师说孔子是圣人,就讲孔子的道理。他问孔子现在在哪里?老师说孔子已经死了两千年了。他就大哭,然后饭都不吃。所以有一些人,听到一些好的东西,他就感动了。
中国旧时读书人实践理想,有几种不同的人格。这牵涉我们中国读书人的情意结,而诗歌从各个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方面反映了这个问题。中国古人讲到圣者,可以分成几个类型,有圣之清者、圣之任者、圣之和者、圣之时者。什么叫圣之清者?就是说我要保存一己的清白,如果国君不好,我绝不在你手下做官。我怎么能让我的清白被你们污染了?这是圣之清者。所以伯夷、叔齐宁可饿死在首阳山上,也不肯生活在周武王的天下,他认为要保存一己的清白,保存品格的完整,不能留下一个污点。大家都知道追求外表的美丽,房子要造得漂亮,家具怎么漂亮,衣服怎么漂亮,可是你有没有把自己的人格当做一个艺术品,让它完美呢?中国古代真的有这样的人,宁可不要好的房子,不要好的家具,也要追求一个真正完美的艺术的人品。
可是也有圣之任者,比如伊尹。他说我要负起责任来,管你是什么样的朝廷,管你是什么样的国君。我自己白鞋白袜子永远不沾泥,可是我怎么把在泥坑里的人救出来?所以我要自己先跳下去,弄得一身泥,然后才有办法把大家从泥里救出来。所以伊尹“五就汤,五就桀”。汤是当时有理想的、比较好的君主,桀是夏朝最后一个暴君,他五次希望在桀那里做官,五次希望在汤那里做官。如果从狭窄的道德观念来看,这是不对的,你如果事奉了夏桀,就不能够事奉商汤;你事奉了商汤,就不能够事奉夏桀。但伊尹说不管是商汤还是夏桀,不管他是好是坏,谁能够用我,能够完成我救人民的理想,我就出来。
所以古人在仕与不仕之间有各种选择。而陈子昂呢?在武周的时代,陈子昂出来做官了,而且武则天非常欣赏他的才能。陈子昂曾经做过麟台正字,类似国家的秘书,后来做过右拾遗。遗本来是遗忘、遗失、丢掉,拾遗就是把它捡起来,在这里是说国家有什么疏忽,有什么错误,你应该改正。右拾遗是一个像监察院的谏官,劝谏皇帝的。你看陈子昂的传记生平,他也写过歌颂武则天的文章,因为武则天任用他。可是他同时写了好多篇奏疏,很多都是关心国家人民、安危治乱的。对战争的态度方面,唐朝主动攻打人家,他反对。可是当外族有军队侵略进来的时候,他自己请求从军。所以陈子昂有他政治上的理想。
当时有外族契丹来侵略唐朝,所以陈子昂就从军了。当时带兵的武攸宜,是武则天的一个本家侄子。武攸宜很昏庸,是依靠裙带关系攀缘上来的。陈子昂从军却受到武攸宜的辖制。陈子昂请求带兵出去跟契丹作战,武攸宜就阻拦。而且陈子昂看到武攸宜军队的很多措施、刑罚都不正当,就劝告武攸宜,所以武攸宜对陈子昂非常不满意。由此,陈子昂跟武则天的家族结了仇。所以后来陈子昂就被免官回到四川去了,可是政治上的迫害仍不放过他,他们叫四川梓州射洪县的县令段简网罗、制造陈子昂的罪名,把他下到监狱,最后惨死在监狱里。
不得知遇的悲慨
了解了陈子昂的生平,我们再看他的《感遇》诗,你就知道他所写的是什么。《古诗今选》上选了《感遇》诗的第一首“兰若生春夏”和第二首“翡翠巢南海”,戴君仁的《诗选》也选了这两首。这两首诗反映了陈子昂仕隐抉择的一个根本的情意结。我们先看第一首。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兰若生春夏”,用芬芳的香草来代表美好的生命、美好的才能、美好的理想,这是楚辞里面《离骚》的一个传统。“兰”当然是兰花,“若”是杜若,兰花和杜若这两种香草,生在春夏之间,“飒飒东风细雨来”,春天是生命萌发的时候。“芊蔚何青青”,“芊蔚”“青青”都是茂盛的样子,“何”是多么,说你看这兰花和杜若长得多么茂盛。“青青”,可以念jīngjīng,也可以念qīngqīng。如果这个“青青”是说绿色,那么就念qīngqīng,如果说它是茂盛的意思,就念jīngjīng,通“菁菁”。
“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在句法方面,唐朝的诗开始浓缩了。尽管陈子昂提倡复古,说我不写律诗,我写古体诗,但历史尽管循环,可是永远不重复。它像螺旋,可是它永远不是在一个地方死画圈子。所以陈子昂一方面反对律诗、对偶,他要复古,可是毕竟是唐朝的时代,所以他的句法有了初唐的浓缩的风格,跟“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是绝对不一样的。
“幽独空林色”,什么叫“空林”?“林”是有一大片树,有一大片树就可能有草木花鸟。怎么是空?空者,无人之谓也,即没有人。什么叫做“空林色”?无人的山林有一种境界,有一种情趣。什么样的境界和情趣?是幽独的。什么叫做幽独?谢灵运的诗说“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什么叫做“幽”?安于寂寞的。有些人可以安心自处,比如陶渊明,他说“托身已得所”。可是有些人不是,他的神色永远不安定,因为他还没有找到自己,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所以他总向外,被一切的东西所影响,所转移。中国古人说“兰生空谷,不为无人而不芳”,它就是生在一个没有人的山谷之中,它也是美丽的,所以不为无人而不芬芳。就是说兰花跟杜若生于无人的山林之中,它们有一种安于寂寞的、不求人知的幽静孤独的境界和情趣。
它虽然幽独,可它是美的。怎么美?“朱蕤”,“蕤”,本来是说花开得很茂盛,花朵的部分有下垂的样子。你看昙花含苞的时候是向上的,可是花盛开的时候有点下垂,现在不管它下垂不下垂,这个“蕤”代表的是花。“朱”,是红色。“朱蕤冒”,“冒”是长出来,红色的花朵从带着暗紫色的花茎上长出来。所以“朱蕤冒紫茎”,绿色之中有暗紫色的花茎上开出来红色的花朵,这是极言它的美好。我们说“兰生空谷,不为无人而不芳”,所以它本身的芬芳和美好是不改变的。可是我们说“感遇”,可从两方面来看,没人欣赏你,不因此自暴自弃。可是一个美好的东西,毕竟有人欣赏才是好的,才不辜负你的美好。
所以陈子昂后面说,“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迟迟”,慢慢地,一天一天地过去,“迟迟白日晚”,积时成日,积日成月,然后几个月过去了,季节改变了。所以“袅袅秋风生”,那袅袅的秋风吹起来了。“袅袅”是风吹动的样子。当“袅袅秋风生”的时候,“岁华尽摇落”。不管你有“朱蕤”,不管你有“紫茎”,你这一年的芳华美好——草木只有一年的芳华,所以叫“岁华”——“尽摇落”,就完全零落了。
“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你白白有了这么美好的品质,有了这样美好的理想。“芳意”就是花草的情意,由你的本质到理想所结合起来的那种美好的情意。“竟何成”,你到底完成了什么?你虽然美好,但是你什么都没有完成,你这一生不是落空了吗?你有了美好的才华,所以你应该完成它。这首诗所说的是要得知遇。如果不得知遇,没有人欣赏,那你的生命就落空了。生命落空,这当然是值得悲慨的。
遇而不得的悲哀
陈子昂出仕并不是逢迎拍马,他是要为国家人民做一番事业的。但结果又怎样呢?他在另一首《感遇》诗里说:
“翡翠巢南海,雄雌珠树林。何知美人意,骄爱比黄金。杀身炎州里,委羽玉堂阴。旖旎光首饰,葳蕤烂锦衾。岂不在遐远,虞罗忽见寻。多材信为累,叹息此珍禽。”
“翡翠巢南海,雄雌珠树林”,翡翠是一种鸟,羽毛很美丽,可以做装饰,装饰在头上,就叫“翠翘”,装饰在被上,就叫“翠被”。他说翡翠这种鸟本来筑巢在南海,“巢”本来是个名词,这里做动词用。“南海”就是中国的南沙,说它们生活本来是很幸福快乐的。雄雌一对鸟,它们筑巢在“珠树林”上,说这种树的叶子就像一粒一粒的珍珠那样美丽。
“何知美人意”,可是哪里想到有一个美人,她喜欢用翡翠鸟的羽毛作为她自己的装饰。“何知美人意,骄爱比黄金”,他说你哪里知道,有美人看重翡翠的羽毛,把它比作黄金一样珍贵。因为大家都以翠羽做装饰,所以翠羽就变得很珍贵。而这个美人只喜欢用鸟的羽毛作装饰,不重视翠羽鸟的生命,所以“杀身炎州里”,“炎州”也是南方,就是靠近南海的地方,所以就把翡翠鸟在南海的炎州里杀死了。
然后“委羽”,“委”本来是说委褪的意思,就是把毛褪下来,拔出它的羽毛。“玉堂阴”,把它的羽毛带到那个珍贵的美丽的女子所住的玉堂之下,“阴”就是堂下、堂中。到玉堂之下做什么?“旖旎光首饰”,“旖旎”,是美盛的样子,就是把很多羽毛装饰在她们的首饰上,装饰在头上。“葳蕤烂锦衾”,“葳蕤”本来是花的样子,也是美盛,这里是羽饰,有羽毛作装饰的样子。“烂”是灿烂,本来是个形容词,现在作动词用,意思是使它灿烂,增加它的灿烂。“烂锦衾”,那个丝绸的被就变成翠被,有翠被的装饰。
“岂不在遐远”,难道这只鸟原来居住的地方不是很遥远吗?它并不是在美人的玉堂之中,而是在南海那么遥远的地方,可是纵然那么遥远也没有避免杀身之祸,所以是“岂不在遐远”。“虞罗忽见寻”,“虞”是虞人,虞人见于《周礼》。《周礼》讲周朝的一些官吏的制度。虞人是一种官吏,“掌山泽之官”,掌管高山跟水中的一切产物,负责给朝廷的贵族搜集山海之间的珍贵产物。“虞罗”就是虞人的网罗。这只鸟虽然在南海那么遥远,可是因为那些贵族们看中它的羽毛,所以就叫管山泽的人拿着网罗,“忽见寻”,忽然间就把小鸟找到了,就把它们捉去了。
“多材信为累”,“信”是果然,有时一个人有美好的才能果然会成为自己的连累,因为你有才能,所以就被别人利用。“叹息此珍禽”,而这只鸟就被这样杀死了,所以他说我为这只鸟而叹息。
我们讲了陈子昂的两首《感遇》诗,第一首写岁华摇落,说人的一生,草木的一生,那些美好的日子是很短的,转眼就摇落了。“芳意竟何成”,等到有一年,你真的衰老了,走向死亡了,你回头看一看,问自己这一生完成了什么?所以才智之士都希望能够有一个被知用的机会,这就是所谓的“遇”。像晋朝诗人左思,就说“铅刀贵一割”,他说就算我是一把铅做的刀,不是钢刀,可是我既然叫做刀,我总应该割一下。一把铅刀的价值,就在于要用它割一下。你这一生一世有没有把你自己的才能表现出来,完成了一些什么作品?就是铅刀也要割一次,然而岁华摇落,芳意无成。所以“兰若生春夏”所写的是不遇的悲哀,你没有得到知用的机会,你的生命都白白落空了。这是不遇的悲哀。
“翡翠巢南海”呢?是说遇了。美人是欣赏你的,可是她欣赏的不是你真正的价值,是把你做成她的装饰,是遇而不得。你虽然遇见人欣赏了,但是你没有真正得到你应该得到的价值。陈子昂当年也是才智之士,他以为他应该对国家、对社会有所贡献。所以虽然武则天做皇帝改国号为周了,多少人反对武则天,可是陈子昂都不惜出来做官。他想我就是辅佐你姓武的天下,我也要把你的天下治理好。可是这个理想不能实现,所以他被排挤,最后被人陷害,死在监狱里。有些人网罗人才是希望给他自己做装饰,而不是真的要按照你的理想来任用。
何止陈子昂如此,中国最有名的诗人李白也是如此。李白是天才,自命不凡,当时的唐玄宗未始不欣赏李白。历史上说唐玄宗请来李白,让他坐在七宝床上,“七宝床赐食”,皇帝亲手调羹,亲自给他盛汤。可是唐玄宗欣赏李白,叫李白做什么?就是让他写几首诗。我相信李太白如果地下有知,一定不甘心人家传诵他这几首诗,就是他的《清平调》三首。“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当时杨贵妃去看牡丹花,玄宗说这么美好的春天,这么美丽的妃子,这么美丽的牡丹花,我们不能唱一般的世俗的曲调,把那个天才叫来,给我们写几首漂亮的新的歌曲。所以唐玄宗对李白就跟这个翡翠鸟的羽毛一样,把他的天才作为享乐的装饰,对于李白是“倡优蓄之”,把他当作歌伎舞女一样来养活。李白虽然被玄宗看重,在翰林院里做翰林,然而李白不甘心,所以他辞官不做了:我为什么做你的装饰?陈子昂所写的就是另外一种悲哀——遇而不得——君主喜欢你,但不尊重你的理想跟才能,而是把你当做他的装饰。
自甘寂寞的持守
陈子昂所写的是两方面的悲慨。我借这个机会顺便再说一个人——张九龄,介绍另一种情况。张九龄是唐玄宗时一个有名的宰相,尽管他有才能,有理想,可是在政治斗争中,还是被小人打倒。因为小人用手段,用阴谋诡计、谗言毁谤,而君子不可以。张九龄被李林甫打倒后,他从宰相的身份被贬官做荆州长史,不是县官,是县长手下的属吏。
我之所以要讲张九龄,是因为他也写过一组《感遇》诗。你看他所写的《感遇》是什么“遇”呢?他说“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所写的都是比兴,都用草木鸟兽来做比喻,然后里边有寄托——陈子昂的《感遇》跟张九龄的《感遇》都是这一类的作风。他说兰草的叶子春天的时候“葳蕤”,就是很茂盛的样子。“桂华秋皎洁”,他说桂花秋天开得非常有光彩,因为桂花是黄颜色的,很明亮。“欣欣此生意”,“欣欣”是长得活泼,长得茂盛,生意勃发;“生意”是一种生命的成长的力量;“欣欣”是非常美好的。我们形容草木茂盛,说欣欣向荣。有时候我们说花含笑,如果开得很好的话,花看起来在笑。假如这花已经很憔悴了,枯萎了,你看它像在哭泣。“自尔为佳节”,什么叫“自尔”?自己彼此,他是说兰叶跟桂花,它们彼此是各有佳节,美好的季节。前面两句是对举,一个兰叶是春天长得茂盛,一个桂花是秋天长得茂盛,你有你的生命,他有他的生命,你有你的才能,他有他的才能,“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它们彼此各自有一个美好的生命,各自有一个美好的季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可是你哪里想到有一些人,这里都是比喻,指山林隐逸之人。陈子昂讲翡翠鸟,用比喻说“谁知美人意,骄爱比黄金”,他是用美人来比当朝的人。其实不管是美人也好,是林栖者也好,那个欣赏的主人都是指当朝的人。“林栖者”表面上说的是隐逸的人,可是在这首诗里本来是有比兴,有寄托的,总而言之,就是欣赏兰桂的人,就是朝廷里欣赏你、知用你的那个人。“谁知林栖者”,谁知道有这么一类人欣赏兰草跟桂花的美丽。“闻风坐相悦”,兰叶和桂花芬芳的香气随风飘散,林栖者闻着香风,就来找兰叶跟桂花。“坐”是因此的意思,有时候古人犯罪了,说“坐罪”,是他因此犯了什么罪。
张九龄就说“草木有本心”,不管是兰叶还是桂花,它们都有自己的生命、自己的芬芳,这个芬芳是它生命的一部分。屈原说“余独好修以为常”,天下人各有所乐,有的人喜欢名,有的人喜欢利,而我所追求的是品德的完美。“修”是美,而且是完美、完整的。还有杜甫的诗说,“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葵花跟藿叶,它们总是向着太阳。是你要让它向太阳么?是它为了要向太阳讨好吗?不是。他说“葵藿倾太阳”是“物性”,是物之本性,“固”是一定,“莫”是不能,你一定不能“夺”,“夺”是用强力来改变。所以兰叶的葳蕤,桂花的皎洁,它们的芬芳美好,是草木的本性。“何求美人折”,何必希望有一个欣赏的人来折它?
现在你看这三首《感遇》诗——陈子昂所写的“兰若”是不遇,“翡翠鸟”是遇而不得的悲哀,而张九龄所写的是不必求用,是自甘寂寞的一种持守。正如陶渊明所说,“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没有一个人知道那也就算了,我何必让人欣赏、任用,我可以完成自己品格的完美。
伟大的诗人都有一个共通点
陈子昂还有一首很有名的诗我们要简单地看一下,因为这首诗很有特色。
陈子昂诗歌复古的成就在中唐时候就已经被大家所公认。韩愈的一首诗《荐士》里有这样两句:“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说唐朝是中国诗歌的黄金时代,初唐已经有很多有名的作者,各有特色。“子昂始高蹈”,他说一直到陈子昂出现,“蹈”是踏上去,陈子昂才踏上了更高的一步。初唐有一些其他的作者,他们只注重文字的工丽,可陈子昂所表现的是情意的本质。而最能表现陈子昂掌握情意的本质的一首诗,是《登幽州台歌》。在《感遇》的“兰若”跟“翡翠”两首诗里,他用了比兴、寄托的技巧和手法。文学一定有技巧和手法,不然怎么表现呢?可是,《登幽州台歌》真的是以情意本质取胜。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按照古人的韵的念法,这首诗都是押上声的韵。这个“上”字不念shàng,念shǎng。上声就是普通话的第三声。这个“者”字跟“下”字,这两个韵字都是上声第三声的韵,我说过每一个韵都有一个名字,“者”和“下”都属于上声的“马韵”。
讲这首诗之前,我们先看一看幽州台在哪里?幽州台有一个别名叫作燕台,还有一个别名叫蓟北楼。燕台是战国时候燕昭王筑的,又叫做黄金台。他筑黄金台做什么?“以求天下贤士”,就是说燕昭王筑燕台是要访求天下的贤士。燕昭王果然招了很多贤士,像乐毅等很有名的大将。所以燕昭王所筑的黄金台,后人叫做燕台。
那么陈子昂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他什么时候登上了幽州台?唐朝的首都本来是在长安,可是那时北方有边患,有契丹的攻击,为了保卫国土,陈子昂就请求参军。陈子昂有很好的谋略,可是当时带兵的人武攸宜概不接受。而恰好他们在去攻打契丹的时候沿途就经过幽州。所以他登上幽州台,感慨自己的不得知用。屈原之所以悲哀,是说如果国家是太平盛世,你不用我没有关系,国家好好的。可明明国家有危乱,而我是有办法挽救这个国家的,还是不用我,这就是屈原之所以痛哭流涕的原因。所以陈子昂当时就感慨,写了《登幽州台歌》。
《登幽州台歌》只有四句,而且是不整齐的,他把一切文学的技巧都放下,留下最基本的那一点感慨。它这么短,这么朴拙,但这么真诚,且非常扼要。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就是这时间的长久,空间的茫然,茫茫的天地,悠悠的宇宙。你一个人生不过百年的短小的生命,尽管有那么美好的理想,有那么美好的才智,可你完成了什么?你一旦消失了,就从宇宙永远消失了。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你。在这种时间的长久、空间的广远的对比之中,显示出人类的渺小,生命的短暂。人的生命终究不免于落空,不管你多么美好,没有人认识你的寂寞和悲哀。他把那么多的悲哀,而且是所有有才智有理想的人共同的悲哀,都集中起来,用这么朴拙的短短的四句话写出来了。
这真是一首好诗,而且是不同常格的好诗。它不是五言也不是七言,它是长短句。它不在雕琢修饰,不在比兴寄托,它是很扼要地掌握了重点。“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是有才智的人共同的悲哀,所以古人的诗里面也常常写这种悲慨。
宋朝词人辛弃疾曾经写道:“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他说我不遗憾“古人吾不见”,古代的人我看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可是有我这么一个辛弃疾,我以为古代也应该有人了解。他欣赏陶渊明,写“老来曾识渊明,梦中一见参差是”,说我以前不认识陶渊明的好,等我历尽了世界的困苦艰难,我才认识到陶渊明的好。“梦中一见参差是”,我梦里见过陶渊明。可是尽管我欣赏陶渊明,陶渊明永远看不见,不知道世间有我辛弃疾。
凡是这些杰出的伟大的诗人都有一个共通点。王国维写过天才与一般人的不同,他说天才不计较鸡毛蒜皮的小事。天才所在乎的是什么?是一种更高远更长久的方向。他举例:比如一个人跟一些昆虫,昆虫在两步之内,它看的东西比我们人看到的东西清楚得多,可是它们不能见五步之外,人所能看见的高山远海,它看不清,因为它只能看见这一点。王国维说,人与人的不同就在这里。有些人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这一种计较上了,那高远的、更广大的就看不见,可是天才可以看得更高远。所以越是天才的诗人越有这种寂寞的悲慨。(未完待续)(叶嘉莹讲授 于家慧、李晓楠整理 张海涛审校)
本文为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重大委托项目“‘中华诗教’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项目编号:18@ZH026)的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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