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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谈《第七天》:被关注和被批评是成正比的

2024-10-09

两周以来,余华的新书《第七天》一直饱受争议,不少读者甚至称其为余华“最烂的小说”。面对诸多负面评论,余华通过出版社回应说,“被关注和被批评是成正比的”。谈及书中与新闻相似的情节,余华说自己没有刻意收集,“我写下的是我们的生活”。

以下是余华通过出版社对读者的回应:

为什么选择七天讲故事的形式?为什么选择鬼魂的角度?著名战地摄影师卡帕的名言,"如果你拍得不够好,只是因为你离得不够近",作为小说家写现实的时候,是需要这种近还是需要一种距离?

答:作家如何叙述现实是没有方程式的,是近还是远完全取决于作家的不同和写作的不同,不同的作家写出来的现实也不同,就是同一个作家,在不同时期写下的现实也不一样。但是必须要有距离,在《第七天》里,用一个死者世界的角度来描写现实世界,这是我的叙述距离。《第七天》是我距离现实最近的一次写作,以后可能不会有这么近了,因为我觉得不会再找到这样既近又远的方式。

一直以来,在《兄弟》之前,我就有这样的欲望,将我们生活中看似荒诞其实真实的故事集中写出来,同时又要控制篇幅,因为用五十万字或者一百万字去写会容易很多,这个对我虽然会消耗时间和体力,但是不会形成挑战,只有用不长的篇幅表达出来才是挑战。然后我找到了这个七天的方式,让一位刚刚死去的人进入到另一个世界,让现实世界像倒影一样出现,密密麻麻的出现,而且要让它们的身影十分清晰。新经典刚刚向外公布这部小说的书名时,就有读者预测是《创世记》开篇的方式,太厉害了。我确实是借助了这个方式,当然中国有头七的说法,但是我在写的时候不让自己去想头七,脑子里全是《创世记》的七天。两个原因,第一个是《创世记》描叙了一个世界的开始,这是我需要的,让杨飞进入到一个新的世界,头七的说法没有这样的宽广;第二个原因是《创世记》的方式比头七的方式更有诗意。

故事来源于很多新闻,是有意的收集还是无意的积累?小说出版之后有很多极端的评论,有人说表现了余华直面现实的勇气,有人说是中国版的《百年孤独》,也有人觉得是你最烂的作品,认为用了很多的新闻,像是微博上的转播和改编,你怎么看这种说法,在写作时为什么会使用这么多的新闻材料?

答:我们的生活是由很多因素构成的,发生在自己和亲友身上的事,发生在自己居住地方的事,发生在新闻里听到看到的事等等,它们包围了我们,不需要去收集,因为它们每天都是活生生跑到我们跟前来,除非视而不见,否则你想躲都无法躲开。我写下的是我们的生活。

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里写了很多当时哥伦比亚报纸上的事件和话题,他说他走到街上,就有读者对他说:你写的太真实了。《第七天》不能和《百年孤独》比,人家写下的是一百年的孤独,我只是写下七天的孤独,而且人家的一百年只用了二十多万字,我的七天花费了十三万字。我深感惭愧。

有人说《第七天》是我最烂的小说,这个很客气了。七年前《兄弟》出版时,有人说是中国所有小说里最烂的。你想想,中国每年出版一千部长篇小说,十年一万部,二十年两万部。

读者的批评你会关注吗?会不会影响心情?还是《兄弟》的时候就已经习惯这种两极分化的评论;

答:我会关注读者的批评,但不是现在,是以后。《第七天》交给新经典以后,一校和二校时我还在修改,定稿又定下封面后,我去了法国,回来后关心的是法网和NBA,现在法网和NBA都结束了,我开始等待温网,这个夏天我什么都不想做了,看看书,听听音乐,看看电视里的体育比赛。等到《第七天》冷下来了,我会拿出时间来认真看看读者的批评,那时候冷静的批评也会多起来。

《兄弟》当年出版时,给我的印象好像人人以骂《兄弟》为荣。《兄弟》七年里经过了两个出版社,换了几个版本,现在去书店买下《兄弟》读者对当时的争议不了解,也可能没兴趣,现在我开始关注他们的意见了。

其实《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出版时也有很大争议,只是那时的争议局限在文学界,那时媒体不关心文学,更不会关心我,也没有网络。《兄弟》出版的时候媒体关注文学了,也关注我了,而且有网络了,所以争议被放大。这次《第七天》出版,有微博了,争议更加放大。我把《第七天》交给陈明俊的时候就告诉他,等着大家来骂吧。他说,我准备好了。

我在想,我下一部长篇小说出版时,也许五年以后,也许更久,我不知道网上是否会出现比微博更厉害的新式武器,那时候骂声会更加响亮。

我十分感激读者对我关注,无论是赞扬我的还是批评我的,我都心存感激,没有他们的关注,我不会有今天。被关注和被批评是成正比的,如果有一天没人关注我了(包括骂声),那就意味着我被遗忘了。

有人认为你这样做的目的是面向西方读者?

答:去年年底人民大学有一个关于茨威格的会议,我去参加了,来了很多人大的学生,他们对我很热情。站在一旁的德国歌德学院北京分院的院长,他来到中国不久,他告诉我,他到北京后经常听到有人说我的小说是写给外国人读的,他看到很多大学生拿着我的书,他说他就知道中国的读者喜欢我的书。虽然我在二十多个国家出版了小说,在其中一些国家也受到欢迎,但是没有一个国家的读者像中国的读者那样热情地关注我。

这是一部第一人称小说,而且我注意到你在小说里用了特别多的"我",似乎是一种有意识的重复和强调?

答:我在修改的时候已经删除很多"我"了,剩下的"我"都是不能删除的,仍然不少。这是叙述的需要,《第七天》的叙述有点像圆规的作用,"我"在叙述里是一个圆心,叙述的圆规一圈一圈往外划出一个一个的圆。"我"的经历是圆心,所见所闻是一条条圆线。

还有评论家觉得,余华的语言才华未在新作中发挥尽致,有仓促的感觉,你觉得呢?

答:这是一个从死者的角度来叙述的故事,语言应该是节制和冷淡的,不能用活人那种生机勃勃的语气。在讲述到现实的部分,也就是活着世界里的往事时,语言才可以加上一些温度。一部小说的叙述语言不应是作家自作主张的语言,应该是由小说本身的叙述特征来决定的。

小说里有很多悲惨的故事,但也有温情的部分,我特别喜欢第三天里杨飞跟他的养父的故事。其实你写的悲惨故事里也都有温暖的一面,比如鼠妹和男朋友之间的感情,李月珍和杨飞,李青和杨飞,你的重点是悲惨的现实还是现实之后的温暖?还是不想让人看了之后太绝望;

答:我在写的时候感到现实世界的冷酷,我写得也很狠,所以我需要温暖的部分,需要至善的部分,给予自己希望,也想给予读者希望。现实世界令人绝望之后,我写下了一个美好的死者世界。这个世界不是乌托邦,不是世外桃园,但是十分美好。

宣传语里说"比《兄弟》更荒诞",为什么写现实的时候总是喜欢用荒诞的笔法?

答:这是因为今日中国的现实常常以荒诞的面貌出现。昨天我看到一位叫陈砚书的网友链接到我的微博上说:"《第七天》争议大的根源是民众对荒诞的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乃至见怪不怪,对荒诞的纵容使荒诞化为平常。"我觉得他说得很好。

你说这部小说写了七年,《兄弟》之前就写了,搁下,之后写别的,别的搁下再写这个,为什么经历了这么多停顿?是卡在哪里了吗?接下来写什么作品?手边有哪几个作品还没完成?

答:我不知道自己的写作为什么总是卡住,我可以找到自己的时间被切碎了的理由,总是有很多事来打断我的写作,比如明年和后年,《第七天》的国外出版高峰就会来到,我又将不断出国去。所以我同时在写五六部小说,还不包括在脑子里转了十年以上的构思。但是时间被切碎不是理由,我的缺点是很不勤奋,我兴趣太多,总是被别的什么吸引过去。有朋友劝我别到处跑了,趁着现在身体还行,多写几部小说出来,将来身体不行了,就写不动了。我说,将来身体不行了,我也跑不动了。作为一个作家,我知道自己这方面的缺点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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