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老师里,举止优雅的音乐老师给我留下最为深刻的印象。他是所有老师里唯一用普通话讲课的,当他在风琴前坐下来教我们唱歌时,他的神态和歌声令我入迷。很长时间里,我都用喜悦的目光去注视他,他与众不同的文雅成为我心目中成年以后的榜样。而且他也是老师中最不势利的,他以同样的微笑对待所有的同学。我至今记得他第一次来给我们上课时的情景,他身穿白色衬衣和藏青的长裤,夹着歌谱走进了教室,用广播里那种声调庄重地说:
“音乐是从语言消失的地方开始的。”
习惯了那些土里土气的老师用土语讲课的同学,那时哄堂大笑了。
第三年春天,也就是苏杭向我们展示彩色图片的日子里,在音乐课上,使所有老师深感头痛的苏杭,以自己的粗俗嘲弄了音乐老师的优雅。苏杭脱下了他的球鞋放在窗台上,双脚架在了课桌上,他尼龙袜子里散发出来的脚臭飘满了全屋。面对如此粗俗的挑战,我们的音乐老师依然引吭高歌,他圆润的歌声和苏杭的脚臭双双来到,让我们同时接受美与丑的冲击。直到一曲终了,音乐老师才离开风琴,站起来对苏杭说:
“请你把鞋子穿上。”
不料这话使苏杭哈哈大笑,他在椅子里全身抖动地回过头来,对我们说:
“他还说‘请’呢。”
音乐老师依然文雅地说:
“请你不要放肆。”
这下苏杭笑得更疯狂了,他连连咳嗽,拍着胸口说:
“他又说‘请’啦,笑死我啦,真笑死我啦。”
音乐老师气得脸色发青,他走到苏杭课桌前,拿起窗台上的球鞋就扔了出去。当他刚转身,苏杭就赤脚抢先跑到风琴前,拿起歌谱也从窗口扔了出去。音乐老师显然没有料到这一招,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苏杭从窗口爬出去,又提着鞋子爬进来。苏杭仍然将鞋子放在窗台上,双脚架上了课桌,然后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看着音乐老师。
音乐老师令我崇拜的文雅,在苏杭的粗野面前实在是不堪一击。我们的老师站在讲台旁微仰着脸,长时间不说一句话。他当初的神态犹如得到噩耗似的凄凉,过了良久他才对我们说:
“哪位同学去把歌谱捡回来?”
下课以后,很多同学向苏杭围上去欢呼他的胜利时,我没有像往常那样也围上去,当时我内心涌上一股难言的悲凉,作为我成年以后的榜样,就那么轻而易举地被苏杭侮辱了。
没过多久,我就和苏杭分道扬镳了。事实上我和苏杭的决裂,只是我一个人的内心体验。我在他眼中从来是可有可无的,当我不再走到操场中央,不再像别的同学那样围绕着他时,时刻意识到这一点的恰恰是我自己,苏杭似乎根本没有觉察整日簇拥着他的同学里,已经少了一个我。他依然是那样的兴高采烈,而我则隐入到独自一人的孤单里,但我惊讶地发现往昔我站在苏杭身旁时,所体会到的心情竟和后来的孤单十分一致。于是我知道了自己只是为了故作镇静和虚张声势,才走到苏杭身旁的。后来当我在心里指责哥哥孙光平巴结城里同学时,有时我会羞愧地想到自己不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现在回想起来,我十分感激苏杭那天下午用柳枝对我的抽打。当时我是那么的吃惊,我根本没有想到苏杭会突然挥起柳枝,向我抽打过来。那时有一群女同学走到了我们身旁,其中有三个是苏杭当初竭力爱慕的。我能够理解苏杭那时的心情,可他炫耀自己的方式我则难以接受。最初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他像吆喝牲口一样抽打起了我,我强作笑脸竭力躲避着。可他竟然穷追不舍,而且用柳枝猛抽我的脸,疼痛使我万分吃惊。当我看到那些女同学站住脚惊讶地看着我们时,内心的屈辱油然而生。得意洋洋的苏杭不停地回过头去向她们吹口哨,同时大声喊叫着命令我趴到地上去。我是那时明白他为什么要抽打我,我既没有趴下,也没有夺过柳枝,而是转身向教室的方向走去,我的同学们在后面欢叫,苏杭追上来继续抽打着我,我依然没有回击他,只是不停地往前走。我遭受耻辱的眼泪在那个下午模糊了我的眼睛。
其实正是这一次遭受了屈辱,才使我半年以后和苏宇建立了亲密的友情。我不再装模作样地拥有很多朋友,而是回到了孤单之中,以真正的我开始了独自的生活。有时我也会因为寂寞而难以忍受空虚的折磨,但我宁愿以这样的方式来维护自己的自尊,也不愿以耻辱为代价去换取那种表面的朋友。我是那时候注意起了苏宇,苏宇走在路边的孤单神态让我感到十分亲切。还是少年的苏宇,已经显露出了成年人才有的心事重重的模样。那时的苏宇还没有摆脱南门时父亲和寡妇那事所带来的阴影。我暗中注意苏宇时,苏宇也在悄悄注意着我。事后我才知道,当初自己表现出来的与任何同学都不交往的神态,曾经感动过苏宇。
苏宇对我的注意,我很早就观察到了。苏宇经常抬起头来看着同样走在路边的我,那时中间走着我们的同学,他们都是三五成群,一伙一伙的边走边高声说话,只有我们两人独自行走。可是苏宇在南门时的幸福生活留给我难以磨灭的印象,阻止了我产生和苏宇交往的任何想法。另一方面没有朋友的事实,让我很难设想一个比自己高两级的同学会走上前来表示友好。
直到这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苏宇才突然和我说话。当时我们走在路的两端,当我向苏宇望去时,没料到他会站住脚,并向我流露了微笑。我无法忘记苏宇当时满面通红的情形,这位容易害羞的朋友就这样叫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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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光林。”
我站在了那里。现在我已经无法还原当初的情感,我知道自己一直看着苏宇。很多同学在我们中间走去,直到显出很大一个空当时,苏宇才走过来问我:
“你还记得我吗?”
我最初向苏杭走去时,所期待苏杭的正是盼望他说类似这样的话。这话后来却由苏宇主动说出。我当时眼泪差点夺眶而出,我点点头,说道:
“你是苏宇。”
这次交往以后,放学回家时我们在学校里一旦相遇,就会自然地走到一起。我经常看到苏杭在不远处疑惑不解地望着我们。这样的关系持续了一段时间后,我们两人对走到校门口就要分手的事实都开始感到不安了。苏宇开始送我回家,他总是送到那座通往南门的木桥为止。苏宇站在那里朝走去的我挥挥手,然后转过身去慢慢地走远。
几年前我回到家乡重返南门时,那座老式的木桥已被水泥的新桥所代替。我站在冬天的傍晚里,回想着那些发生在夏季的往事。于是我怀旧的目光逐渐抹杀了作为工厂的南门,石头砌成的河岸,以及我站立其上的水泥桥。我重又看到了南门的田野,长满青草的泥土河岸,脚下的水泥桥面转换成了昔日的木板,我从木板的缝隙里看着河水的流动。
我在冬天凛冽的寒风里,回想起了这样的情景。有一次我和苏宇在木桥上站了很久,那是夏季最初来到的一个傍晚,苏宇羞怯地望着南门的目光在晚霞里微微泛红。他用和那个傍晚同样宁静的声音,回忆着一个平静的经历。他在南门的一个夏日夜晚,因为太热不想放下蚊帐,他母亲就坐在床边替他扇风和驱赶蚊虫,等他睡着后她才放下蚊帐。
当初苏宇有关他母亲的这段话,让我听了有些伤感。那时我已经很难得到来自家庭的温暖。
苏宇接下去告诉我,就是那晚上他做了一个噩梦。“我好像杀人了,警察到处抓我,我就跑回家中,想在家里躲起来,结果父母下班回来后发现了我,就用绳子把我绑在门前的树上,要把我交给警察。我拼命地哭,求他们别这样。他们则是拼命地骂我。”
苏宇在睡梦中的哭声惊醒了他母亲,母亲叫醒他时,他一身冷汗,心脏都跳疼了,母亲训斥他:
“哭什么,神经病。”
母亲的声音像是很厌恶,使苏宇当时深感绝望。
少年的苏宇对少年的我讲叙这些时,我们两人恐怕都难以明白这揭示着什么。后来,苏宇死后十多年,我站在这座通往南门的桥上,独自回想这些时,我才逐渐看到敏感的苏宇,从童年起就被幸福和绝望这两个事实纠缠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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