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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嘉健:论安娜·卡列尼娜的情欲心魔

2024-07-08

一、一部“道德关怀”的反思小说


托尔斯泰的巨著、长篇小说《安娜·卡列尼娜》,在2007年125位英美名作家评选200年来最伟大的书中,名列19世纪最佳作品的第一位,在200年来得分最高的作家当中,托尔斯泰也高于莎士比亚,名列第一。


《安娜·卡列尼娜》的伟大不是浪得虚名的。名著尤其是占前几把交椅的名著,第一个条件就是,它必须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值得不同时代的人类从不同的文化角度和文明层次反复揣摩。对《安娜·卡列尼娜》这部名著的分析认知,从来有很大的分歧。主流思想的定评认为,安娜的悲剧是社会经历陵谷变迁、世风沦落的结果,把悲剧归因于外部环境的影响,特别指向整个上流社会,包括卡列宁和渥伦斯基。这就是世人常见的一种弱者归因心理习惯:自己跌倒了,把怨气全洒在坎坷不平的地势上,而完全放弃了对自我责任的反思。说句题外话:文革种种残酷政治中,积极充当打手先锋的,事后都有正当的归因潜台词:是社会历史的大势和群众运动裹挟我们去做犯法和无良的暴力而已。他们都没有想想,还有无数有良知人性的普通人,无论在怎样放荡的社会暴乱中,都不会任性。——那种严重倾向于外部环境的社会历史归因方法论,不外是为主观人性的罪过寻找借口罢了,是完全蔑视人性道德以及人的主体性之基础上的无产阶级价值观之体现,简言之,即否定“唯心论”,一切“唯物论”。


我之所以在今天重新解释《安娜·卡列尼娜》,首先是看重它以“道德”为探索主题的深度震撼力。探索道德不是简单以高尚的道德去批判安娜,安娜不过是我们之中的一分子,而且安娜肯定会比我们多数人高尚和正直。最好的道德探索是“道德关怀”,对普适性和个人性的人性之道德做体贴微妙的理解。《安娜·卡列尼娜》它从人性的角度,从主人公对自我的反思审判之角度,从羞耻感、罪恶感和道德自我惩罚的角度,从自我尊严感的丧失之角度,来探究人性堕落的难题。人性堕落是无法避免的,即使是安娜,一个高雅的美人,一个慈爱的母亲,一个很有教养和理性的、向来具有良好道德声誉的贵族,一个高级官员的妻子,一个具有优越地位和崇高智慧优势的女性,也无法抑制情欲心魔的诱惑和膨胀,这是人性的悲剧和巨大难题,是人的身体物欲对灵魂的强大挑战。托尔斯泰只能抱着悲剧意识,表现人性堕落后,人自己对自我的道德心理之审判和惩罚。——单是这样,已经看到安娜是一个非凡的角色,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绝大多数人,不仅仅不会自我道德审判,甚至不会具有任何羞耻感和罪恶感,更甚之,连自我反思的习惯也没有。——从这样的角度,重读《安娜·卡列尼娜》,提出“道德关怀的文学批评与文化批评”,是很有意思的。



二、安娜的迷乱:从情欲饥渴到爱情苛求的心路历程


安娜·卡列尼娜在婚外情开始之际,最大的心理特点是羞耻感和罪恶感,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对丈夫和对社会道德的愧疚感,而是从人性道德上对自身如此强烈的不顾一切的“情欲渴求”的羞愧。她的羞耻感是自我意识到这是情欲渴望的爆发。所以必须首先准确定位此事的性质:安娜出轨的最初始动机,完全是情欲,而不是爱情。安娜是一个道德感很强的女贵族,她的端庄优雅不是虚伪的,是自然而然遗传和名门教养、有优裕的社会地位和优质生活保障下的精神习性。但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已婚的盛年女性,却与一个年长20年的官僚厮守,这个官僚还是一个正统保守、墨守成规的官僚机器,所以安娜是在长期缺乏性满足的“情欲饥渴”状态下失控的。安娜在收到卡列宁要求维持现状并要求她断绝婚外情关系回到家庭的信件后,对自己发泄的牢骚中这样呼喊道:


“他们不知道八年来他是怎样摧残了我的生命,摧残了活在我身体内的一切的东西——他甚至一次都没有想过我是一个需要爱情的、活的女人。…我不是尽力,尽我的全力去给我的生活找寻出一点意义来吗?我不是努力去爱他,而当我实在不能爱我的丈夫的时候就努力去爱我的儿子吗?但是时候到来了,我知道我不能再欺骗我自己,我是活人,罪不在我,上帝生就我这个人,我要爱情,我要生活。”(周扬译本,人民文学出版社,P429-430,1981,以下同)——注意这些字眼:“我的生命”,“活在我身体内的一切的东西”,“活的女人”,它们比抽象的“爱情”概念具有更丰富的和很具体的暗示意味。这段话揭示了安娜八年来的压抑过程和挣扎内涵:当得不到情欲满足时,她竭力隐藏这种性饥渴,而努力以亲情之爱面对丈夫,当无法爱一个没有激情回报和浪漫陶醉的机器的时候,她只好倾力去爱儿子。可惜安娜天性中的浪漫激情和情欲需求实在压抑不住地洋溢而出,时机一到,一发不可收拾,生命力违反她的意志喷薄而出。她为自己无法控制的情欲奔放而深感羞赧,可以想象一下安娜的内心独白:“天哪,我怎么这么耽于性欲的狂欢啊!”“天哪,我这个贵族、一个母亲、部长的妻子,怎么这么沉迷于与丈夫以外的男人放荡的欲望而不能自控呀!”——这就是作为正经女人的安娜无法想象不可置信的羞辱难言无地自容的恐惧感,这种羞耻感和罪恶感同时包含着情欲旺盛的丑陋感觉和道德不高尚的愧疚感。


卡列宁作为一个男人,从道德形象来说,他几乎就是一个圣人,他的私生活无可挑剔,富于宗教心,道德高尚,正直,聪明,绝无婚外恋的花花艳事,一直以来,风流的莉迪娅伯爵夫人对卡列宁都很钟情,安娜有了婚外恋之后,伯爵夫人也向卡列宁示爱,可是他始终不为所动,足证卡列宁是一个正人君子,不过似乎也暗示他也是一个性冷淡者。卡列宁从小是个孤儿,从来没有交上一个知心朋友,在他做省长之后,才由安娜的姑妈(一个有钱的贵妇人)把自己的侄女安娜介绍给他。婚后他对安娜的迷恋彻底消除了他同别人亲密往来的需要。这个一本正经的官员,和安娜之间的感情主要是一种家庭的亲情,他对安娜是一种相敬如宾的精神之爱。这个从小缺乏母爱的中年孤僻性格者,怎么可能会有令人醉心的罗曼蒂克与销魂之情欲呢?而且他还将大部分精力投身在政治事业中,转移了他所剩无几的精力和情性。安娜身上洋溢着的过剩的青春生命力,一股被压抑着的生气,她的妩媚迷人的风韵,丰满而优雅的身段,矫健而轻盈的步态,果断而优美的动作,她的深藏在浓密的睫毛下面的闪闪发亮的灰色的眼睛,一方面可以看出她的天性是非常浪漫而激情的,另一方面可以看出她是一个“情欲缺失”而亟待满足的美人。这一切当然是与卡列宁有关、也与这一段不匹配的婚姻有关。


安娜的情形非常符合弗洛伊德的论述:“婚前的教养其实已经对结婚的目的产生了威胁。多年以后,由于妻子那曾被遏制的性欲被渐渐纠正,女人一生中性欲最旺盛的时期到来了,久被埋藏的爱情力量被唤醒了,但与此同时,由于她与自己的丈夫长期闹别扭,那种甜蜜的爱情关系已不可能再出现了。由于她以前屈服于传统,如今只有三条路可供选择,这就是:性的饥渴难忍,不忠(偷情)或心理症。”(《性学三论-爱情心理学》,P208,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


卡列宁的性情只具有一种独立的道德价值,在夫妇之道中,尤其对于盛年的、生命力旺盛的、情欲炽热的安娜来说,不啻是一个痛苦的根源。中国民间谚语这样形容女子:30如狼,40似虎。安娜正处在巴尔扎克所说的“30岁女人情结”的“感情危险状态”,安虽还不到30岁,但心理年龄却已是这种状态:“三十岁的盛年,是女人一生中诗意最浓的岁月,她们能纵观整个一生,既能看到过去,也能展望未来。这时候,女人们懂得爱情的全部价值,享受着爱情的欢乐,而又唯恐失去爱情,因为尽管她们的心灵还保留着青春的美,青春却已经将她们抛弃,她们的激情因惧怕未来而与日俱增。”(《巴尔扎克全集》,第四卷,P506)安娜的危机岂止是“唯恐失去”,简直是从来没有得到过!偏偏她又是情欲丰富的女人,超凡脱俗的尤物,妩媚绰约善解风情的美人,正是男人谈情说爱的婚外恋对象,这时候她的爱情,已经到了最后的罗曼史了,一旦抓住,决不罢休,这正是安娜在这场婚外恋中“疯狂”与神经质的根源,客观地说,自杀与此有隐密的关系。


事情总是在变化的过程里展开它的悲剧。需要细致鉴别的是:安娜不是未谙性事的少女,而是已经被开发了性欲但患上了性饥渴的少妇,对安娜来说,首先追求的是性满足,其次才是渐渐升华的身体与精神交融的爱情。张爱玲的绝世警句“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小说《色•戒》)同样适合安娜的情形。开始的时候,安娜受到渥伦斯基的诱惑,唤醒了并满足了她压抑着的感性生命力,随着情欲心魔的任性爆发而走向身体盛放的狂欢,表现的是性欲炽热的野性。


值得注意的是:在饥渴状态下的安娜是饥不择食的情欲厮杀,并没有深究渥伦斯基究竟优秀在什么地方,从外在形象来看,渥伦斯基是一个优秀的贵族青年军官,充满活力和帅气,前途光明畅旺,教养良好,仁慈而大度。正如利维斯评论艾略特《米德尔马契》时说的:“(大美人)罗莎蒙德所欣赏的那种‘卓越’,是同被乔治·艾略特称之为‘平庸’的那种‘个人的骄傲和无思想的利己主义’分不开的。特别是利德盖特对待女人的态度——‘他认为女人崇拜一个男人却不太了解他优秀卓越在什么地方,这是女性头脑最最令人赏心悦目的一个特征’,如此一来,他的婚姻不相匹配便有了一种诗意的报应特色。”(《伟大的传统》,P113)托尔斯泰根本没有描写安娜怎样深度欣赏渥伦斯基,也没有描述两人如何在精神心理上心心相印的吸引与共鸣,更没有写他们在深层次互相了解中渐入佳境的长期恋爱过程。——他们一见钟情,完全在情欲心魔的迷惑下,迅速堕入狂欢。开始没有爱情,后来就会从肉体的习惯性疲倦效应下产生危机。到后来,安娜再去要求“爱情”,那就显得幼稚了。


随着情欲如愿以偿之后,安娜就开始进入一个必然的危机状况,女人情感深处渴望身体与心理完全融合的感性占有欲会狭窄地收缩,越来越苛刻地缠绵依恋,这是女性千百年来积淀的性别自卫潜意识,并对男子在爱情中回归冷静理性感到不满,越到后来,她念念不忘的就是抽象的不可形容的自己都不甚明白的“爱情”了。这对于渥伦斯基来说,几乎有些莫名其妙的不可理喻。男子只把情欲当作生命的一半,当他达到目的之后,他会渐渐从感性回归理智。还有广阔的世界值得他兴趣盎然地游獵,即使他没有移情别恋,已经足够让越来越孤独的安娜强烈地嫉妒了。一直在羞耻感和罪恶感纠结的安娜,正为当初的陷落而懊恼忏悔,现在发现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后得不到专一的迷恋,不得不走向绝望。


安娜经历了人类一种典型的“失落-绝望”之心路历程:当初迷乱本性犹豫彷徨之后,不顾一切地追求一个理想目标,当达到这个目标之后,才看到这个目标并不是原来自己想要的,得到了发现实际得不到;然而却失去了原先的优势境况和静好心境;由于释放了魔鬼心性,自己反而变得品行丑陋而狰狞。由此对存在生出绝望灰暗的寂灭之心。



三、安娜的羞耻感和罪恶感


我在重读和解释安娜悲剧的时候,不断思考着一个主题:安娜要为自己的情欲心魔负主要责任,但是为什么高雅正派如安娜,却无法逃避和抵抗情欲心魔的诱惑?细针密线地揭示和解释其中的奥秘,这才是道德关怀的态度,当然安娜就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化身,托尔斯泰的伟大正在于揭示出我们人性的弱点和平常之处,所以具有深刻的真实性。只有认识到我们每一个人自己的弱点和心性本质,我们才能回到常识,并不以为其卑劣可鄙,既不敌视,也不自欺欺人地纵容之,坚持此乃人性,此乃事实,此乃无可变更的命运。(《伟大的传统》,P206)在这样的基础上,考虑怎样维系一个正常的社会秩序和有道德的心性。


无疑,安娜的婚外情是不道德的,作为一个有良知的正派女人,安娜自己正是在道德方面充满了“反观自性”的态度,才会秉持一种光明正大不能容忍欺骗和得过且过的立场。她开始的隐瞒只是坚持了很短的时间,她本质上是一个诚实的人,憎恨说谎,当她向卡列宁坦承了自己出轨的事情后,第一次回家见卡列宁,想决定事情的结果,首先向卡列宁说:“我是一个有罪的女人,我是一个坏女人。”(第三部,二三章,P469)


当我们简单地判断一个人是不道德的,是没有意义的。详细地分析和认知一个人的灵魂之道德难题和心理经验,才是道德关怀的文明性。未出轨之前的安娜早已经有着强烈的羞愧心和罪恶意识,这表现在她的努力摆脱心理上:在情欲偾张之前,安娜是被“逃避心理”主宰着,在遇到渥伦斯基之初,她竭力压抑着蠢蠢欲动的情致,要摆脱那种使自己轻快狂喜的心理。在吉提的舞会上安娜情不自禁地放纵了一把,光辉灿烂地成了舞会皇后,第二天一早就匆匆忙忙地决定提前离开莫斯科。当她坐在火车上时,她心里喊道:“哦,一切都完了,谢谢上帝!”“一切都完了”是安娜最习惯涌现的潜意识念头,这句话真是大有深意。这是一个无可奈何的人期待结束尴尬、困境和难题的唯一方式。此刻她以为躲避就可以“完事”,想不到她的内心已经被彻底打破了平静,情欲已然偾张。


一面是故意竭力隐藏住她的过剩的生命力,一面是不由自主压抑不住的生气勃勃光彩熠熠的闪耀。安娜对自我是有自知之明的理性的。我们可以揣想,安娜在社交界的端庄和温雅,是以高尚的礼仪、有限度和有规避的社交活动去远离有风流危险性的场合。彼得堡的上流社会是浑然一体的,安娜在这上流社会的三个不同的集团里都有朋友和密切的关系:一个是她丈夫的政府官吏集团,她对这个集团的心理相当矛盾,三个集团中,她比较爱它,但却从来对之不曾引起过兴味,她避开它;第二个集团是她丈夫藉以发迹的集团,号称“彼得堡社会的良心”,由一个年老色衰、慈善虔敬的妇人和聪明博学、抱负不凡的男子所组成,原来安娜对这个集团是有交谊的,但是自从到莫斯科去调解哥嫂问题时遇上了渥伦斯基的追求,回来后她的精神心理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再能够忍受这个集团的虚伪,觉得它是那样的厌倦和不舒服;第三个集团是道地的社交界,跳舞、宴会和华丽服装的集团,这是一个抓牢宫廷、以免堕落到娼妓地位的贵妇人圈子,安娜原先是避开这个集团的,但是自从在莫斯科回来后,安娜变得“情欲偾张”了,从此避开了她的道义上的朋友,而涉足于大交际场所,为的是可以遇见渥伦斯基,每次的遇见都体验到一种激动的喜悦,每次遇见他的时候,她的胸里就涌起她在火车中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所发生的那同样“生气勃勃的感觉”,她自己也意识到了,只要一看到他,她的欢喜就在她的眼睛里闪烁,她的嘴唇挂上了微笑,她抑制不住这种欢喜的表情。而且一旦她没有遇到他的时候,失望的袭击使她明白地理解到:她一直在欺骗自己,渥伦斯基的追求她不但不讨厌,而且成为她的生活的全部兴趣。(P185-187)


安娜的生活实际上是那样的走投无路,所以她堕入情欲诱惑是势所必然的:一个年轻貌美高雅温柔的少妇,不敢与放荡的社交界有关系,却强迫自己去和政治家、野心勃勃的男人相处。凡是故意压抑生命意志、刻意躲避自己所害怕的力量的,深知这个要远离的力量正是自己最软弱的所在。


从逃离莫斯科返回彼得堡的火车上,安娜的心思完全乱了,无法集中精神,什么都觉得索然寡味,“她要自己来生活的欲望是太强烈了”,她读着一本英国小说,跟踪着主人公的种种活动,她发现自己有许多的“渴望”、“愿意”和“希望”,“但是她却没有任何事可做”,一个正当盛年的、有过剩生命力的、生气勃勃的、充满美好想象力和渴望的女子,却过着一种百无聊赖的生活,于是安娜进入到内心的拷问状态:反思自己是否有错,回忆在莫斯科舞会与渥伦斯基的一见钟情,“我有什么可羞愧的呢”?但是越是愤怒地为自己辩护,她的羞耻心就越是加剧,她的神经愈拉愈紧,眼睛愈睁愈大,手指脚趾神经质地抽动,身体内部什么东西压迫着她的呼吸,精神完全陷入了迷离恍惚的状态,产生了幻觉,一切都变异得匪夷所思,她感觉得自己在沉下去,却不可怕,却是愉快的,在这样的幻觉和半梦境中,她走出车门,迎着暴风雪,快乐地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含雪的空气。


当她一旦与渥伦斯基发生了不正当关系,在情欲如愿以偿的开端,占据安娜心灵的是强烈的联翩不尽的“羞愧”:她低下她那曾经是自负和快乐的、现在却深深羞愧的头,她弯下腰,从她坐着的沙发上缩下去,缩到了地板上他的脚边;要不是他拉住的话,她一定扑跌在地毯上面了。她抽抽噎噎地说:“天呀!饶恕我吧!”她感觉得这样罪孽深重,这样咎无可辞,除了俯首求饶之外,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当她想起用羞耻这种可怕的代价买来的恋爱,她就觉得可怖和可憎。她带着恐怖和厌恶说:“什么样的幸福啊!”她不断地做着荒谬的、赤裸裸的恶梦:她有两个丈夫,同时在对她滥施爱抚,和她做爱,这样的梦像恶魔似的折磨着她。即使自己面对自己的时候,她也“羞得满面通红”,“她对于以前所从未加以考虑的耻辱感到恐惧”(P423)。这一句话非常值得注意,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如是:不可能会对自己从未经验过和见识过的事情进行道德思考,但是会很自负地对他者进行道德谴责;一旦事情经验着时,正直者的灵魂便会感受着羞耻感和罪恶感的考验。假如你是有良知的话,你会因为羞耻感和罪恶感而感到恐惧。——通过文学经验,我们获得了道德关怀的感性和理性体验。


“羞耻感”是托尔斯泰特别着重描写安娜出轨后的心理感受。安娜本质上是一个天真纯洁的少妇,她一出场,刚刚与少女吉提见面(在本书里,安娜和吉提始终有不解之缘,在事件和精神心理等方面,吉提都是安娜的见证人和对照者),从吉提的眼睛里,看到这位人人称道的彼得堡社交界的大美人,不像社交界的贵妇人,也不像八岁大的小孩的母亲,很像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女郎,十分单纯而毫无隐瞒。但是敏感的吉提同时发现,安娜的眼睛里还有另一种神秘的精神内涵:严肃的、忧愁的,可是她始终还是灵活的,精神饱满的,最重要的还是那种蓬勃的生气,在她的微笑和眼眸里闪耀着。——就是这样一个既单纯又复杂的贵妇人,一受到吉提赞扬她的美丽,她的脸上就微微地泛上了红晕。托尔斯泰不失时机地概述道:“安娜是善于红脸的。”(P105-106)


“善于红脸”是安娜一个典型的表情:“她羞红了脸”(P93),“她涨红了脸”(P144),“她脸有点泛红了”(P201)。当她第一次试图严厉拒斥渥伦斯基的时候,一听到渥伦斯基说“您知道为什么,谁使得我这样做的”时,发窘的不是他,倒是她,“她满脸烧得通红”,她说:“我来告诉您这是一定得了结的。我从来不曾在任何人面前羞愧过,可是您使得我感觉到自己有什么过错一样。”(P204)当她怀了渥伦斯基的小孩之后,两人谈到她的丈夫,安娜说,“他连知都不知道呢”,突然她的脸涨得通红,她的两颊、她的前额、她的颈项都红了,羞耻之泪溢在她的眼里(P277)。刚开始出轨时,她对丈夫隐瞒,但是在和丈夫不自然地应对的场面里,她总是“脸红到发根”,一见到儿子,就“微微泛红了脸”,“用一种使那孩子又惶惑又欢喜的羞怯的眼光望着他”,每当回想起与丈夫尴尬敷衍时,她就羞愧得痛苦难言。(P302-303)她后来去和渥伦斯基约会,想向丈夫坦白,却不敢说,不断反问自己,为什么那么想对他说,却终于没有对他说呢?“回答这个问题的,是她羞得满面通红,她知道她是感到羞耻。”(P423)甚至于对着使女,她也“带着吃惊的神色涨红了脸”。——这就是安娜。天生纯洁和诚实的人,永远面对着自己的罪错。这样的人绝对不适宜犯错,婚外情不是安娜可以尝试的。可是偏偏她就无法抑制自己强烈的情欲心魔!——当然,只有具有如此强烈羞耻感和罪恶感的真诚者,才会具有反观自性的反思态度。从本质意义上,《安娜·卡列尼娜》是一部现代性的反思小说。



四、安娜那分裂又融合着的两重心性


请注意正是“两重心性”使到安娜堕落,也是“两重心性”使她产生精神分裂,最后还是“两重心性”使安娜走向绝望。她的“两重心性”是一个独特人性的结构,包括很多内涵:单纯、优雅的品质与洋溢着妩媚的诱惑性,感性的狂欢与羞耻感,情欲渴望与爱情苛求,温婉娴淑的修养与厌恶、憎恨的极端性情,同样强烈的情欲观和道德感等等,它们在安娜内心构成了令她迷惘又非常矛盾的冲突。


作家通常会借用作品中的人物对主人公进行人格和心理分析,吉提,作为观察和感觉安娜性格的一个视角人物,常常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吉提最早看到的安娜,本身就是二重心性的尤物。当安娜一出场,在充满幸福期待的吉提眼里,立即就感到了莫名其妙的威胁感。在著名的舞会场面之情节里,吉提看到的舞会皇后安娜是这样的:


她那穿着简朴的黑衣裳的姿态是迷人的,她那戴着手镯的圆圆的手臂是迷人的,她那挂着一串珍珠的结实的颈项是迷人的,她的松乱的卷发是迷人的,她的小脚小手的优雅轻快的动作是迷人的,她那生气勃勃的、美丽的脸蛋是迷人的,但是在她的迷人中有些可怕和残酷的东西。——吉提自言自语道:“她身上是有些异样的、恶魔般的、迷人的地方。”(P122)


熊十力先生在《十力语要》里讲:“在一个思想文献里,凡一个词出现两次,就要特别注意。”同样,在文学作品里,反复出现的描写之中心词就是人物精神深处的心理情结。吉提所注意到安娜的是“迷人的”,反复感到有8次。安娜自杀前最后拜访嫂子杜丽,在那里再度遇到吉提,吉提,对安娜的感觉还是“妩媚动人”,“真迷人哩!”可惜吉提除了依然感到安娜的迷人之外,还感到她“可怜极了!”——但是,给吉提那么强烈感受的“迷人”感性,正是安娜最具危险性的源泉。换句话说,“恶魔般的”正是安娜“迷人的”魅力。


让我们回到原初最早看到的安娜之场面,从安娜另一个两重性,来看看导致安娜出轨的是什么力量。


任何一个读过《安娜·卡列尼娜》的人,最津津乐道的段落一定是渥伦斯基和安娜在莫斯科车站火车上相遇的场面:


渥伦斯基跟着乘务员向客车走去,在车厢的门口他突然停住脚步,给一位正走下车来的夫人让开路。凭着社交界中人的眼力,瞥一瞥这位妇人的风姿,渥伦斯基就辨别出她是属于上流社会的。他道了声歉,就走进车厢去,但是感到他非得再看她一眼不可,这并不是因为她非常美丽,也不是因为她全部姿态上所显露出来的端丽和温雅,而是因为在她走过他身边时她那迷人的脸上的表情带着几分特别的柔情蜜意。当他回过头来看的时候,她也掉过头来了。她那双在浓密的睫毛下面显得阴暗了的闪耀着的灰色眼睛亲切而注意地盯在他的脸上,好像她在辨认他一样,随后又立刻转向走过的人群,像是在寻找什么人似的。在那短促的一瞥中,渥伦斯基已经注意到了有一股被压抑的生气在她的脸上流露,在她那亮晶晶的眼睛和把她的朱唇弄弯曲了的轻微的笑容之间掠过。仿佛有一种过剩的生命力洋溢在她的全身心,违反她的意志,时而在她的微笑中显现出来。她故意地竭力隐藏住她的眼睛里的光辉,但它却违反她的意志在隐约可辨的微笑里闪烁着。(P90)


在这段描写里,我们要注意几个集中而反复出现的近义的和有关联的词语:闪耀着,亮晶晶的,闪光,闪烁着,光辉,洋溢,生气,一种过剩的生命力,被压抑的,竭力隐藏住,却违反她的意志(两次使用),等等。这些词语都在对抗性张力的意味上使用:一面是主人公刻意隐藏或者压抑着,一面是自然而然地张扬出来。


安娜一出场就显露出她的两重性生命特征,表明她的意识和潜意识是分裂的。其一,她的生气勃勃和过剩的生命力其实就是“情欲”的别名词;其二,当她一面压抑着过剩的生命力,而被压抑的生气违反她的意志闪烁着,二者构成的含蓄张力,交织着她的端丽和温雅,反而恰恰构成了她的迷人的妩媚的灵魂深度,越是竭力隐藏,它们越发显得迷人和具有诱惑性,所谓欲盖弥彰是也;其三,安娜的情欲是不自觉地散发出来的,她自己并不知道她暴露出本身的情欲生命力和多情的向往,她完全不知道这种本身的妩媚磁场具有的危险性,所以严格说,她本质上是端丽和文雅的,她之被诱惑,是无辜的。——正如古希腊雄辩家为海伦辩护的说辞一样:海伦本身没有罪过,是她的美丽犯的罪。这句辩护词同样可以用在安娜身上。——由此可以说:真正的生命力和情欲,你想竭力隐藏和刻意压抑,是无效的。生命力本身一定会违反人的意志,表现它自己。人的意识和潜意识本身构成了二重分裂。正是在这样的人文意义上,我们会给予安娜无限的道德关怀的同情。当一个人并不想出轨而且竭力保持自己行为品格的端丽温雅,最后却违反自己的意志走向反面,她随之堕入痛苦反省和自我审判的深渊,这是人性的悲剧。我们任何一个人都逃脱不了这样的考验。


托尔斯泰始终在两重人格和两重意味上描述安娜的心理感觉,偷情之后,连她自己也开始了这样的“心理分裂”:“她对于她所处的这种以前从来不曾体验过的新的精神状态开始感到恐怖。她感觉得好像一切都在她心里成了二重的,正如有时物体映在疲倦的眼睛里成了二重的一样。”(P424)


出轨使安娜的本性得到了尽致的张扬:“那个欲望在安娜是一个不可能的、可怕的、因而也是更加迷人的幸福的梦想;那欲望终于如愿以偿了。”(第二部,一一章,P218)自始至终“两重心性”片刻没有离开过她:在狂热的享乐的时候,她同时感到羞耻、欢喜和恐怖,她在自己精神的裸体面前痛切地感到的羞耻之情,甚至也传染给了渥伦斯基。托尔斯泰甚至用了一个残酷邪恶的比喻来描写他们狂欢的放荡:“好像谋杀者狂暴地、又似热情地扑到尸体上去,拖着它,把它砍断一样,他在她的脸上和肩膊上印满了亲吻。”(P219)第一次偷情越轨的事后,安娜随之而来的感受便是:“一切都完了!”请注意,这是安娜决定自杀前在她内心抑制不住的潜意识,反反复复执着地出现了无数次的念头:“一切都完了!”这个念头竟然在第一次狂欢后就立即出现。


“一切都全完了!”完了的是什么呢?首先是道德感沦丧的强大压力,即其对于自我尊严感所丧失的落空,当她一旦被下半身绑架,任性放纵情欲的泛滥,安娜就强烈地感到道德感的“完了”。科尔伯格以道德为发展心理学的中心归纳的“六阶段心理发展”之第四、第五阶段分别是:社会系统道德感和人权及社会福利道德观。前者指心理成熟的人之行动以是否会有正式的羞辱和对别人造成伤害后的罪恶感为基础;后者是指成熟的文明人之行动是以保持对公众的尊重和对自我尊严感的尊重为基础。——安娜是在自我尊严感和羞耻感、罪恶感的强烈压迫下感到绝望的。


安娜在自杀前有一个重要的情节安排:走投无路之际,她循着下意识去找最好的朋友、她的嫂子杜丽。杜丽是一个单纯的、没有机心的温柔贤惠之善良人,在最后关头,安娜想到可以获得安慰的可以信赖的人,是杜丽。但是出乎意料地在杜丽家里见到了吉提。吉提正在一个天真单纯的少妇阶段,当初她怀抱着和渥伦斯基幸福恋爱的纯洁期待,准备走入婚姻的殿堂,却眼睁睁看着安娜带着巨大的妩媚迷人的优势卷走了渥伦斯基,吉提甚至几乎想到了自杀。经历了脆弱挣扎的吉提,终于在深沉诚挚的列文的爱情和婚姻庇护下获得了幸福,现在走向穷途末路的安娜和幸福安祥的吉提再度见面了。安娜重新勾起了对吉提强大的羞耻感和罪恶感。请注意,羞耻感和罪恶感是对自己的,不是对吉提的。吉提不过是联想的引发对象而已。


正在寻求心理慰藉的安娜见到吉提的时候,内心深处是无意识的羞耻感和罪恶感,但是意识表层却是顽强的心理逆反:原来她在去见杜丽时,心里对自己说:“我到杜丽家去,坦坦白白地对她说:我不幸,我罪有应得,全是我的过错,不过我仍然是不幸的,帮帮我的忙吧…”,一听到吉提也在这里,安娜的脸一下子涨得绯红,“吉提为什么躲着我呢?”当见到吉提的时候,不自觉地,安娜显出了敌视的眼光而且怀着恶意说出了堕落的人才会说的暧昧的话:“我从大家的嘴里,甚至从您的丈夫的嘴里,听到很多关于您的事。他拜访过我,我非常喜欢他哩,他在哪里?请代我向他致意,一定啊!”这样轻浮放浪的表现完全不符合安娜的习性和教养,这是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堕落的女人下意识流露出来的任性。吉提使她回忆起与她有关的情欲诱惑和情欲竞争,想起了渥伦斯基,这些都是一切都完了的起始点,吉提此刻的幸福安祥又引起了她的嫉妒心。但过往并非有意的诱惑、竞争和嫉妒,都掩盖不住此刻自己的完全失败,无法覆盖当下的残酷:“一切都全完了!”——这些却在天真直感的吉提眼里看得清清楚楚:吉提只感到安娜“可怜极了!”是吉提使安娜在最后丧失掉了最后的自尊,再次加剧了自己曾经对别人的伤害感,甚至下意识里会这样想:我抢走了别人的幸福对象,却遭到了报应,被我所抢夺的对象所遗弃!这种感觉让安娜非常痛苦难受,不自觉地产生了敌意和恶作剧报复心,连带着流露出了可怜的软弱。当自我尊严感和罪恶感不可驱逐时,安娜只有死于对自我的绝望。


通观全书描写安娜时反复出现的中心词,迷人的、生气勃勃、微笑和闪耀着的光辉等等构成一个系列,而羞愧和羞耻感,还有在后期心态变异之后的厌恶、怒火、憎恨、仇视、渴望报复、痛苦、恐怖等等,构成了另一个系列。这些就是安娜生命里分裂的二重精神。



五、安娜极端而迷乱的情欲导致最终走向崩溃


当情欲成为一种心魔泛滥膨胀,便是使人走向毁灭的开始。托尔斯泰始终刻画着安娜外貌和精神上的两重性,然后让她一向隐蔽的另一重人格和心理潜意识——灿烂极端而迷人魅乱的情欲,在构成不道德的显性行为之后,逐渐地蚕食安娜的主导人格和心理状态,渐入狠境地表现出安娜的异化心理和变态人格。


安娜注定了是一个要被情欲毁灭的角色。她是被天生旺盛的情欲生命力和认真的道德教养、道德心性所合力逼迫到无路可走的境地。人要么成为一个纯粹的佛教徒、道德家或者安祥静好的老实人,要么成为一个狂热偾张、任性放浪和敢作敢为的野心家不择手段的行动者。安娜天生把不可兼容的二极对立的心性揉合在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里。先是强旺的生命力违背她的意志放肆地招风惹蝶地盛放,当她克制不住魔鬼心性的强大渴望越出雷池之后,她的生命里的另一种相反的元素便开始成为命运的上帝,开始执行审判的职责,残酷地折磨软弱的羔羊。世界上只有这种二重分裂的人才是真正痛苦的,她们是天生的悲剧角色。幸福的是单质的、头脑简单的单面人,要么彻底成为无良一族,要么宠辱不惊,波澜不起,天生是一个吃素者。


司马相如《美人赋》里讨论说:“王曰:‘子不好色,何若孔墨乎?’相如曰:‘古之避色,孔墨之徒;闻齐馈女而遐逝,望朝歌而迴车。譬犹防水火中,避溺山隅。此乃未见可欲,何以明不好色乎?’”钱锺书由此评论道:“墨子自知好色,求己心不乱,故不敢见可欲耳。伦理学言苦行或出于心实爱好而克抑,或出于心本憎恶而弃掷,前者为禁欲之真,后者只得禁欲之貌。…凡事之所贵,必贵其难。法国文家屡申斯旨。或曰:‘苟未见甚可欲,未识甚可欲,而遽自诩闲情忍性,若而人者,正未许在’;或曰:‘何为有德?于娱情快欲之尤物,能戒而绝之,是为有德。孰为娱情快欲之尤物?解人者其唯个中毕经遍历者乎!苟非亲尝,则无真鑑,律身克己,徒托空言。夫事之可贵,缘其难能;不见可欲,不知何恋,止未动之心,割无根之爱,舍非有之物,亦奚足尚?’;或又记与清修教士晤言,赞其愿力坚卓,能勿与俗人同嗜好,遗尘浊世路而入清净道场,士答:‘我侪自问皆孱懦无勇之徒耳,不敢上阵厮杀,只办闭关退保,聊固我圉而已’(以上法文引文略)。盖道院修士亦犹‘孔孟之徒’,不过《老子》三章所谓‘不见可欲,使心不乱’;相如辈则以为亲接可欲而自持不乱,方许语于有德。一如望风而逃,一如交绥而胜。然两者以遏嗜欲、摈悦乐为德,固无乎不同也。常谚有曰:‘为善最乐’,顾古来修身所主张,实谓人乐为者多非善事,而事之善者每即人所恶为,故人之所应为当为辄反于其欲为愿为,甚且非其所能为可为。孔子论‘血气’所当‘戒’,荀子论‘情性’不可‘顺’,即言约身胜欲,以礼义齐嗜好。亚里士多德《伦理学》尤诲人百凡行事当严防乐在其中,悦心快意之事如美女之为祸水,足以倾城倾国…”(《管锥编》,第三册,P914-916,中华书局,1979)


钱锺书考论并加以评论的,涉及一大难题:简言之,禁欲是道德家的主张。躲避欲望的诱惑对象,只是懦夫之作为,我们都是欲望的懦夫,无一例外。不引起欲望,使到心理不动荡混乱,并不是真正有道德。道德修身的主张,实际上说明人们喜欢做的,都不是好事,好事都是人们厌恶去做的,道德要求人们应当做的,都是违反人们的愿望和欲望,甚至不是人们能够做得到的。所以孔子要人们戒血气,荀子要人们不能让情性顺畅,约束身体,战胜欲望。亚里士多德教人做任何事情都要严防有快乐在其中,凡是赏心悦目快意情性的事情就好象美女一样,都是祸水,足以倾城倾国!——呜呼,禁欲做得到吗?连孔子老子这样的圣人尚且要靠躲避、逃离的方法来严防,安娜不是也一直在逃避和严防自己的欲望、情欲么?她不是一直远离风流危险之场合,到底最后遇上年轻帅气、高贵而优越的渥伦斯基,一见钟情、一击即中,这样的顺乎情性和道德破戒,理智防线顷刻全面崩溃!我们任何人都无法超越安娜,圣人同样无可奈何!深深地体贴同情安娜,同时会真正认知我们自己。


读《安娜·卡列尼娜》会让人感到非常沮丧,这是本书“残酷、残忍”的一面:我们所崇拜的女神安娜,竟然也是那样的庸俗和变态。这本小说正是在情欲心魔让人迷失的境遇中使美人和高尚者“变得不美”。“安娜去了莫斯科回来以后大变特变了,她有些奇怪的地方”,她的朋友说。(P199)“变异”或“异化”是本书另一主题。安娜一旦情欲偾张之后,就逐渐变得面目可憎了,当初怎样妩媚迷人、优雅温婉的贵族,随着疯狂享受情欲,安娜深感困境来自内心,每时每刻在折磨着自己,她从此失去了静好,失去了优雅,失去了单纯和快乐,再没有“微笑”了,开始有了邪魅的、野性的、放荡的、任性的、喜怒无常的、神经质的、念念不忘的执着,如困兽一般的狂躁,甚至不再善良的恶意,等等。


安娜最后死于两种邪恶力量的夹击:一种是自我尊严的丧失和羞耻感、罪恶感的折磨,她想:“奇耻大辱会因为我的死而解脱。”(P1088)。另一种是对爱情苛刻的、狭隘和尖刻的嫉妒心。这两种心性带来的是致命的绝望。“一切都完了!”上文指出首先是她的道德感沦丧的绝望,到了只剩下渥伦斯基之后,她便死死地抓住最后的稻草:爱情。可惜对于男子来说,他们不知道爱情怎么可以不断地推向更高的高潮,这个世界实在也没有无止境的爱情仙境,因为情欲是以性的发泄为终止的,甜蜜感在新鲜感消失后,只有不断重复的行为,正如莱辛在《拉奥孔》中论述的,情节总是在接近高潮处最精彩,一旦高潮到来,就是令人沮丧、索然寡味的尾声了。


安娜不断要求更好更迷人的爱情,这是由于她整个身体和精神都已经处于孤独的状况,被情欲独占之后,她失去了社会地位,失去了社交界和朋友,失去了道德优越感,失去了以往所关心的丈夫的政治生活,失去了儿子,最后只剩下一个渥伦斯基。而渥伦斯基依然生活得那样滋润,他有广阔的事业,丰富而愉快的社交生活和娱乐事情,安娜的孤独、寂寞凄凉,与渥伦斯基的多姿多彩生活构成了可怜虫和优越者的状态之对比,给安娜带来的是莫名其妙的恼怒和不讲理的嫉妒心,潜意识是深深的被遗弃感。渥伦斯基情欲之回复平常被安娜认为是“他对她的爱情逐渐减退”,按照她的判断,他的一部分爱情一定是转移到其他的女人们,因此她就嫉妒起来,她是嫉妒他的爱情的减退,有时她嫉妒一点影子,或者嫉妒那些下流的女人,捕风捉影地嫉妒,嫉妒想象中的他会遇到的社交界的女人,甚至嫉妒将来假如他和她断绝关系后他会娶的想象中的女人。猜忌引起了莫名的生气,于是把她处境的一切难堪都归罪于他。他们之间已经很少温存了,即使在少有的片刻的温存里,她感到渥伦斯基是一种心安理得的意味,似乎暗示着渥伦斯基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对她合法的性欲特权,而无需顾及她的爱情感觉,这使得安娜感到特别的恼怒。(P1080-1083)


安娜不断地纠缠反复着,恼怒—吵嘴—讲和—自责—猜忌—又回到原先愤怒的心境—惊恐于自己反反复复的纠缠—懊悔—爆发…,在安娜的心理变态中,充分展示了托尔斯泰杰出的“心灵辩证法”深细入微至复杂状态的洞察力。无故挑衅后的安娜带着悔罪心态去讨好渥伦斯基,却敏感地感到他那种自以为是的口吻,一刹那间她便涌起了斗争的欲望,但是她尽力地压制着,笑脸相迎。可是听到他在外面的生活,似乎涉及到某位女子,她便一下子不讲理了,顿时爆发出来,一面呼喊着:“假如你再也不爱我了,你最好还是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吧!”一面哀求道:“我只求你千万不要遗弃我,我要的是爱情,但是却没有,因此一切都完结了!”她明明知道她在毁灭自己,但是她约束不住自己,怎么也不肯向他让步。——从这种自我判断中,“一切都完结了”的念头在重复中变成了“一定要完结”,“我为什么不死呢?”这就是唯一可以解决一切的想法。在她最后的紊乱纠缠的心态中,她反反复复念叨的,一面呜咽地说道“遗弃我吧!遗弃我吧!我算得了什么人呢?一个堕落的女人罢了。是你的累赘,我不愿意折磨你”;一面说“你不爱我,你爱上别的女人了!”(P1084-1089)


安娜在自杀前首先是满脑子充斥着不可自控的乱七八糟的、纷扰的感觉、幻觉、潜意识念头:绝望,憎恨,恼怒,恐怖,敏感,痛楚,受到侮辱和遭到唾弃的感觉,梦魇纷扰的恶梦,阴沉忧郁的神态,发烧的面孔和明亮得惊人的眼神,心脏剧烈地跳动,凝视着渥伦斯基忍不住流下温柔的眼泪,非常厌恶自己的感觉,穿梭不断的回忆、幻觉和眼前瞬息万变的印象,感到所有人都在用幸灾乐祸的、嫉妒的、憎恨的、瞧不起的、仇视的目光打量自己,所有陌生人都把自己看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可怕的不道德的怪物…


接着安娜进入了异常清醒的反思状态,开始理智地总结自己的迷途经历:她知道她的内心充满着厌恶一切的感觉和渴望报复的仇恨心。她得出的结论是:“生存竞争和仇恨是把人们联系起来的唯一的东西”,她第一次一目了然地看清楚了她和他的一切关系:他在我身上找寻的是要满足他的虚荣心,大部分是胜利的自豪感;我的爱情愈来愈热烈,愈来愈自私,而他的却愈来愈减退,在我,一切都以他为中心,我要求他愈来愈完完全全地献身于我,但是他却愈来愈想疏远我。我嫉妒得太没有道理了,我不是嫉妒,而是不满足。


安娜非常冷静地分析道:“不论是什么,只要不单单是个热爱着他的爱抚的情妇就好了;但是我不能够,而且也不愿意是另外的什么。而这种愿望却引起了他的厌恶,又引起了我的愤怒。”——安娜自己对自己说:她知道渥伦斯基并没有其他的女人,他并不爱吉提,他不会对我不忠实,这一切我全都知道,但是这并不能使我释然于心。“如果,他不爱我,却由于责任心而对我曲意温存,但是却没有我所渴望的情感,这比怨恨还要坏千百倍呢!这简直是地狱!”——她的结论是:“我们投身到这个世界上来,不就是要互相仇恨,因此折磨着自己和别人吗?”当她否证了爱情之后,最后得出的就是人间只有仇恨的结论。于是她看一切都是丑陋的,装腔作势的,令人憎恶的,愚蠢的,全是虚伪,全是谎话,全是欺骗,全是罪恶!唯有摆脱所有的人和我自己…(P1113-1122)


安娜最后去到了一个高贵却极端的层面,她深刻地认识到,自己要求的是世界上不存在的东西:一种绝对的完全的不断升华的爱情。天哪,这个世界上究竟有这样神圣的爱情吗?除了情欲心魔和家庭亲情,什么是爱情呢?——所以可以说,安娜同时是死于对爱情的绝望。看不到爱情希望的安娜,只看到这个世界残酷的本质就是虚伪、仇恨和罪恶,人们互相折磨,那么活在这样丑恶的世界,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从情欲心魔开始迷惑,到疯狂,到变态,最后到混乱绝望。这就是安娜、以及一切堕入心魔者的“我们”的心理历程。无人可以例外。托尔斯泰在书的卷首题词曰:“伸冤在我,我必报应”。这“冤”是什么冤?是人类既不能够做一个端庄的正派者,让你堕落,堕落之后又不能让你心安理得以为无辜,必让你的超我道德感对自我的罪愆反思与否定,是为惩罚。这个“我”是存在于我们每一个人身体和心灵中、一身兼融着高尚和卑陋的心魔,它既是魔鬼,也是上帝,又做鬼又做神,既让你风流,也让你折磨,折腾尽致,必让人疯狂与绝望。这就是报应。只有他在玩弄我们。细读《安娜·卡列尼娜》,使人深味其中无与伦比的永恒人性真相之反思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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