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的散文集《阿勒泰的角落》荣获第二届(2010)在场主义散文提名奖。
《阿勒泰的角落》授奖词:
李娟《阿勒泰的角落》,以无可替代的个人视觉,考察新疆阿勒泰地区哈萨克民族的日常生活;以浑然天成的笔触,抒写大地肌肤深处的秘密和生之爱恋,为灾难和病痛提供了焕然一新的解读方式。它是来自明亮而非阴暗底色上的精灵吟唱,是孤寂世界的心灵牧歌,是与时空背道而驰的天籁之音。(2011年9月)
一个普通人
有一个人,他的名字实在太复杂了,因此我们就忘记了。他的脸却长得极寻常,因此我们再也想不起他的模样。总之我们实在不知道他是谁,可是他欠了我们家的钱。
当时,他赶着羊群路过我家商店,进来看了看,赊走了八十块钱的商品,在我家的帐本上签了一个名字(几个不认识的阿拉伯字母)。后来我们一有空就翻开帐本那一页反复研究,不知这笔钱该找谁要去。
在游牧地区放债比较困难,大家都赶着羊群不停地跑,今天在这里扎下毡房子住几天,明天又在那里停一宿。从南至北,绵绵千里逐水草而居,再加之语言不精通,环境不了解……——我们居然还敢给人赊帐!
幸好牧民都老实巴交的,又有信仰,一般不会赖帐。我们给人赊帐,看起来风险很大,但从长远考虑还是划得来的。
春天上山之前,大家刚刚离开荒凉的冬牧场,羊群瘦弱,牧民手头都没有现钱,生活用品又急需,不欠债实在无法过日子。而到了秋天,羊群南下,膘肥体壮。大部队路过喀吾图一带时,便是我们收债的好日子。但那段时间我们也总是搬家,害得跑来还债的人找不着地方,得千打听万打听,好容易才找上门来。等结清了债,亲眼看着我们翻开记帐的本子,用笔划去自己的名字,他们这才放心离去,一身轻松。在喀吾图,一个浅浅写在薄纸上的名字就能紧紧缚住一个人。
可是,那个老帐本上的所有名字都划去了,唯独这个人的名字还稳稳当当在那页纸上停留了好几年。
我们急了,开始想法子打听这家伙的下落。
冬日里的一天,店里来了一个顾客,一看他沉重扎实的缎面狐皮帽子就知道是牧人。我们正好想起那件事,就拿出帐本请他辨认一下是否认识那人。——用我妈的原话,就是那个“不要脸”的、“加蛮”(不好)的人。
谁知他不看倒罢了,一看之下大吃一惊:“这个,这个,这不是我吗?这是我的名字呀!是我写的字啊!”
我妈更加吃惊,加之几秒钟之前刚骂了人家“不要脸”并且“加蛮”,便非常不好意思,吱吱唔唔起来:“你?呵呵,是你?嘿嘿,原来就是你?……”
这个人揪着胡子想半天,也记不起自己到底什么时候买了这八十块钱的东西,到底买了什么东西,以及为什么要买。
他抱歉地说:“实在想不起来啦!”却并没有一点点要赖帐的意思。因为那字迹的确是他的。但字迹这个东西嘛,终究还是他自己说了算,我们又不知道他平时怎么写字的。反正他就是不赖帐。
他回家以后,当天晚上立刻送来了二十元钱。后来,他在接下来的八个月时间里,分四次还完了剩下的六十元钱。看来他真的很穷。
离春天只有二十公分的雪兔
我们用模模糊糊的哈语和顾客做生意,顾客们也就模模糊糊地理解,反正最后生意总会做成的。不擅于对方语言没关系,擅于表达就可以了。若表达也不擅于的话就一定得擅于想像。而我一开始连想像也不会,卖出去一样东西真是难于爬蜀道。你得给他从货架这头指到那头:“是这个吗?是这个吗?是这个吗?是这个吗……”再从最下面一层指到最上面一层:“是这个吗?是这个吗?是这个吗?是这个吗……”——折腾到最后,对方要买的也许只是一毛钱一匣的火柴。
在我看来,我妈总是自以为是地去处理种种交流问题,我敢肯定她在很多方面的理解都是错误的。可是,照她的那些错误的理解去做的事情,做到最后总能变成正确的。我也就不好多说些什么了。
也许只是我把她的理解给理解错了而已——她的理解是正确的,但是由于她对她的理解的表达不太准确——当然,也许是准确的,只是不适用于我的理解,没法让我理解……——呃,都把自己给绕糊涂了。我不是故意要把简单的事情弄得如此复杂……这一切本来就很复杂嘛!大家却如此简单地活着,居然还一直过得很好,什么问题也没有。太奇怪了,实在太奇怪了。
然后说雪兔。
有一个冬天的雪夜,已经很晚了,我们围着火炉安静地干活,偶尔说一些远远的事情。这时门开了,有人挟裹着浓重的寒气和一大股雾流进来了。我们问他干什么来,这个看起来挺老实的人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于是我们就不理他了,继续干自己的活。他就一个人在那儿苦恼地想了半天,最后终于组织出了比较明确的表述:
“你们,要不要黄羊?”
“黄羊?”
——我们吃了一惊。
“对,活的黄羊。”
我们又吃了一惊。
我妈和她的徒弟建华就立刻开始讨论羊买回来后应该圈在什么地方。我还没反应过来,她们已经商量好养在煤棚里。
我大喊:“但是我们养黄羊做什么啊?”
“谁知道——先买回来再说。”
我妈又转身问那个老实人:“你的黄羊最低得卖多少钱?”
“十块钱。”
——我们吃了第三惊。黄羊名字里虽说有个“羊”字,其实是像鹿一像的美丽的野生动物,体态比羊大多了。
我也立刻支持:“对了!黄羊买回来后,我去到阿汗家要草料去。他家春天欠下的面粉钱一直没还……”
见我们一家人兴奋成这样,那个老实人满意极了,甚至很骄傲的样子。我妈怕他反悔,立刻进柜台取钱,并叮嘱道:“好孩子,你们以后要再有了黄羊嘛,还给我家拿来啊,无论有多少我都要啊!可不要去别人家啊……去了也是白去,这种东西啊,除了我们谁都不会要的……”虽然很丢人,但要是我的话,也会这么假假地交待两句的。便宜谁不会占啊。
给了钱后我们全家都高高兴兴地跟着他出去牵羊。
门口的雪地上站着个小孩子,怀里鼓鼓的,外套里裹着个东西。
“啊,是小黄羊呀。”
小孩把外套慢慢解开。
“啊,是白黄羊呀……”
……
事情就这样:那个冬天的雪夜里,我们糊里糊涂用十块钱买回一只野兔子,而要是别人的话,十块钱最少也能买三只。
这就是为什么一开头就拉扯那么多有关理解啊误区啊之类的话。沟通真的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啊!
不管怎么说,买都已经买回来了,我们还是挺喜欢这只兔子的。太漂亮了,不愧是十块钱买回来的!比那些三四块钱的兔子们大到哪儿去了,跟个羊羔似的。而且还是活的呢,别人买回来的一般都是冻得硬邦邦的。
更何况它还长着蓝色的眼睛!谁家的兔子是蓝眼睛?
(但后来才知道所有的野兔子都是蓝眼睛,家兔才红眼睛……)
这种兔子又叫“雪兔”,它的确是像雪一样白,白得发亮,卧在雪里的话一点也看不出来。听说到了天气暖和的时候,它的毛色会渐渐变成土黄色的,这样,在戈壁滩上奔跑的时候,就不那么扎眼了。
既然有着这么高明的伪装,为什么还会是被抓住了?看来它还是弱的呀。那些下套子的家伙实在太可恶了,——后来我们一看到兔子后爪上被夹过的惨重伤痕就要骂那个老实人几句。
我们有一个没有顶的铁笼子,就用它反过来把兔子扣在煤棚的角落里。我们每天都跑去看它很多次,它总是安安静静地呆在笼子里,永远都在细细地啃那半个冻得硬邦邦的胡萝卜头。我外婆跑得最勤,有时候还会把货架上卖的爆米花偷去拿给它吃,还悄悄地对它说:“兔子兔子,你一个人好可怜啊……”——我在外面听见了,鼻子一酸,突然也觉得这兔子真的好可怜。又觉得外婆也好可怜……天气总是那么冷,她只好整天穿得厚厚的,鼓鼓囊囊的,紧紧偎在火炉边,哪也不敢去。自从兔子来了以后,她才在商店和煤房之间走动走动。经常可以看到她在去的路上或回来的路上小心地扶着墙走,遍地冰雪。她有时候会捂着耳朵,有时候会袖着手。
冬天多么漫长。
但是我们家里多好啊,那么暖和,虽然是又黑又脏的煤棚,但总比呆在冰天雪地里舒服多了。而且我们又对它那么好,自已吃什么也给它吃什么,很快就把它养得胖胖的,懒懒的,眼珠子越发亮了,幽蓝幽蓝的。这时若有人说“你们家兔子炒了够吃几顿几顿”此类的话,我们一定恨他。
我们真的太喜欢这只兔子了,但又不敢把它放出去让它自由自在地玩,要是它不小心溜走的话,外面那么冷,又没有吃的,它也许会饿死的。也许会再被村子里的人给逮住。反正我们就觉得只有待在我们家才会好好的。
我妈常常从铁笼子的缝隙里伸手进去,慢慢地抚摸它柔顺乖巧的身子。它就轻轻地发抖,深深地把头埋下,埋在两条前爪中间,并把两只长耳朵平平地放了下来。在笼子里它没法躲,哪儿也去不了。但是我们真的没有恶意啊,怎样才能让它明白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渐渐缓和了许多,虽然每天还是那么冷,但冬天最冷的时刻已经彻底过去了。我们也惊奇地注意到洁白的雪兔身上果真一根一根渐渐扎出了的灰黄色毛来!它比我们更迅速、更敏锐地感觉到了春天的来临。
然而就在这样的时节里,突然有一天,这只性格抑郁的兔子终于还是走掉了。
我们全家人真是又难过,又奇怪。
它怎样跑掉的呢,它能跑到哪里去呢?村子里到处都是雪,到处都是人和狗,它能到哪里找吃的?
我们在院子周围细细地搜寻,走了很远都没能发现它。
又过去了很长时间,每天出门时,仍不忘往路边雪堆里四处瞧瞧。
我们还在家门口显眼的地方放了块白菜,希望它看到后能够回家。过了很久,竟然一直都没人把那块已经冻得邦硬的白菜收拾掉。
那个铁笼子也一直空空地罩在原处,好像还在等待有一天兔子会再回来——如同它的突然消失一样,再突然从笼子里冒出来。
果然,有一天,它真的又重新出现在笼子里了……
那时候差不多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吧,我们脱掉了棉衣,一身轻松地干这干那。窗户上蒙的毡子,塑料布什么的统统扯了下来,沉重的棉门帘也收起来卷在床底下,明年冬天再用。我们还把煤房好好地拾掇了一下,把塌下来的煤块重新码了码。
就在这时,我们才看到了兔子。
顺便说一下,煤房的那个铁笼子一直扣在暗处角落里的墙根处,定睛看一会儿才能瞧清楚里面的动静,要是有兔子的话,它雪白的皮毛一定会非常扎眼,一下子就可以看到的。可是,我们从笼子边过来过去了好几天,才慢慢注意到里面似乎有个活物,甚至不知是不是什么死掉的东西。它一动不动蜷在铁笼子最里面,定睛仔细一看,不是我们的兔子是什么!它原本浑身光洁厚实的皮毛已经给蹭得稀稀拉拉的,身上又潮又脏,眉目不清。
我一向害怕死掉的东西,但还是斗胆伸手进去摸了一下,一把骨头,只差没散开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气。看上去这身体也丝毫没有因呼吸而起伏的迹像。我便更加害怕……比起死去的东西,这种将死未死的才更可怕,总觉得就在这样的时刻,它的灵魂最强烈,最怨恨似的。我飞奔着逃离,跑去告诉我妈,她急忙跑来看。
“呀,它怎么又回来了?它怎么回来的?……”
我远远地看着我妈小心地把那个东西——我们已失踪了一个月的兔子抱出来,然后用温水触它的嘴,诱它喝下去,又想办法让它把我们早饭时剩下的稀饭慢慢吃了。
至于她具体怎么救活这只雪兔的,我不清楚,实在不敢全程陪同,在旁边看着都发毛……实在不能忍受死亡。尤其是死在自己身边的东西,一定有自己罪孽在里面……
不过好在后来我们的兔子还是挣扎着活了过来,而且还比之前更壮实了一些,五月份时,它的皮毛完全换成土黄色的了,在院子里高高兴兴地跳来跳去,追着我外婆要吃的。
现在再来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用来罩住那只兔子的铁笼子没有底,紧靠着墙根,于是兔子就开始悄悄地在那里打洞。到底是兔子嘛。而煤房又暗,乱七八糟堆满了破破烂烂的东西,谁知道铁笼子后面黑咕隆咚的地方还有一个洞呢?我们还一直以为兔子是从铁笼子最宽的那道栏栅处挤出去跑掉的呢。
它打的那个洞很窄的,也就手臂粗吧,我把手伸进去探了探,根本探不到头,又持着掏炉子的炉钩伸进去探了探,居然也探不到头!后来,用了更长的一截铁丝捅进去,才大概估计出这个小隧道约有两米多长,沿着隔墙一直向东延伸,已经打到大门口了,恐怕再有二十公分,就可以打出去了……
真是无法想像。——当我们围着温暖的饭桌吃饭,当我们结束一天,开始进入梦乡,当我们面对其它的新奇而重新欢乐时……那只兔子,如何孤独地在黑暗冰冷的地底下,忍着饥饿和寒冷,一点一点坚持重复一个动作——通往春天的动作……整整一个月,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不知道在这一个月里,它一次又一次独自面对过多少的最后时刻……那时,它已经明白生还是不可能的事了,但还是继续在绝境中,在时间的安静和灵魂的安静中,深深感觉着春天一点一滴的来临……整整一个月……有时它也会慢慢爬回笼子里,在那方有限的空间里寻找吃的东西。但是什么也没有,一滴水也没有(唯有墙根蒙着的一层冰霜)。它只好攀着栏栅,啃咬放在铁笼子上的纸箱子(后来我们才发现,那个纸箱底部能被够着的地方全都被吃没了),嚼食滚落进笼子里的煤碴(被发现时,它的嘴脸和牙齿都黑乎乎的……)……可我们却什么也不知道……甚至当它已经奄奄一息了好几天后,我们才慢慢发现它的存在……
都说兔子胆小,可我所知道的是,兔子其实是勇敢的,它的死亡里没有惊恐的内容。无论是沦陷,是被困,还是逃生,或者饥饿、绝境。直到弥留之际,它始终那么平静淡漠。面对生存命运的改变,它会发抖,会挣扎,但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兔子所知道的又是些什么呢?万物都在我们的想法之外存在着,沟通似乎绝无可能。怪不得外婆会说:“兔子兔子,你一个人好可怜哟……”
我们生活得也多孤独啊!虽然春天已经来了……当兔子满院子跑着撒欢,两只前爪抱着我外婆的鞋子像小狗一样又啃又拽——它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它总是比我们更轻易地抛弃掉不好的记忆,所以总是比我们更多地感受着生命的喜悦。
看着我拉面的男人
那个看着我拉面的男人实在讨厌,好几次我都想把手里那堆扯得一团糟的杂碎扔到他脸上。
那面实在是不好拉,一拉就断。而没有断的,在脱手之后入锅之前的瞬间,会立刻像猴皮筋似的缩成手指头粗。最细的也有筷子粗。但这不能怪我,只能怪揉面时盐放多了。不过话又说回来,那盐也是我自己放的。
我把面团平铺在案板上,擀成指头厚的一摊,均匀地抹上油,用刀切成指头细的一绺一绺,然后再拉。——我看别人就是这样弄的,一点儿也没错。但我同样也这样的话——我一拉,它断了。把两个断头搓搓捏捏接起来,再一拉,它还要断。生气了,双手一抓,左一下右一下拧成一团扔一边,另拽一根重拉。
这回,我把它放在案板上抻开,再搓得细细长长,然后一圈一圈绕到手腕上,伸开胳膊一扯,往案板上清脆响亮地一砸。那“啪”的一声听起来倒是怪专业的,可惜“啪”过之后,面条一圈一圈全断开了,摔成一堆碎节,又迅速地猴皮筋似地缩成一堆面疙瘩。没办法,只好也揉成一团,重头再来。
这么折腾了老半天,其中有一次眼看就要成功了,可下锅的时候,不知怎么回事,给下到锅外了。
这边手忙脚乱,忙得鼻子眼睛都分不清,那边水锅滚得沸沸扬扬,淤了好几次。到最后,由于抹过油又拉失败的面块重新揉在一起后就彻底拉不成了,只好揪一揪,扯一扯,拍一拍,乱七八糟下到锅里,请大家凑合。样子虽然难看,吃还是没问题的。
就这样,下了一大锅胖乎乎的拉面,其中不乏奇形怪状的阿猫阿狗。
这些还不算什么,最可恨的是那个一直兴趣盎然看着我拉面的臭男人。
我们住在一个非常安静偏远的小村,几个月也不会有人突然登门拜访。但总会在某天有人偶尔推开我家门往里面看一眼,比如眼前这位。
我不认识他,显然,他也不认识我。如果他不是正挨家挨户地找人,就是一定有挨家挨户推开别人家的门往里看一眼的嗜好。看就看呗,看完就该走了吧?谁知他推门探头进来看了一眼,拉回门后,又重新推开再探头看了一眼。
我说:“你好。”
“好。”
“有事吗?”
他不吭声。
我又问:“找谁?”
还是不理我。直盯着我鼻子底下那一摊子杂碎。
于是我也不理他了。专心对付眼前惨不忍睹的局面。
他索性把门大打而开,靠着门框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实在是被看烦了,我就扭头也直直地盯着他。可是这对他一点效果也没有。
我说:“那有凳子,不坐吗?”
他就捞过一把小凳子,四平八稳坐下。
……
这人也就三十来岁的样子,又高又瘦,村里从没见过这么个人,可能是经过的牧民吧。也具备牧民的某些特征:面孔黑红,双手骨骼粗大,举止和目光都十分安静、坦然。他顺理成章地坐那儿,马鞭子往旁边矮柜上一放,好像面前在举行阿肯弹唱会和三下乡文艺演出。
“喂,你要干啥?”
“你找谁?”
“有事吗?”
“干什么?你?”
“坐那儿干嘛?”
“想不想吃?”
“好看得很吗?”
……
一点用也没有。
真有点火了!我把面前那摊子杂碎拽了又拽,摔了又摔,使劲揉,使劲揉,权当在折腾他那张聚精会神的脸。
又有几根面条搭拉在锅沿上了。我用手指头去撩,又给火灼了一下,一惊,锅差点儿给掀翻了。我右手连忙去扶锅,左手上的一串面条“啪嗒”掉到了地上。
我能不生气吗?!
“喂喂喂,你这人干啥呢?没事就出去!”
“你干啥呢干啥呢,你这人真烦!”
“出去!出去!”
“出去!!”
“出去……”
最后你猜怎么着?——他居然笑起来了!
若不是面前沸得一塌糊涂的锅等着我收拾,真想先去收拾他!
我把看起来好像差不多熟了的面捞起来浸在凉水盆里。另一边接着拉,接着下锅,煮的时间里回头把过了凉水的面捞出来盛进盘子里。这时第二锅看起来也好像熟了,再捞起来过水,再接着拉面下锅……描述起来倒显得有条不紊似的,其实……总之狼狈极了。那个男的下巴都快笑掉了。
我实在是拿他没办法。做好后只好先请他吃一碗。
他吃完就走了,从此再也没见过这个人。
而现在呢,我的面拉得实在太好了!又利索又漂亮。可惜再没人在旁边看了。
每天,我一个人做好饭,汤汤水水、盆盆罐罐地打一大包给村头店里那些干着活、等着饭的人送去,一个人穿过安静明亮的喀吾图小村。白天的马路上几乎看不到人,只有一只鹤走来走去,时不时会迎面碰到。我送了饭再一个人走回家,经过一座又一座安静的院落、房屋。我也想一家一家推门进去看看有没有人。如果有人,我也会靠在人家门口看半天的,不管他在干啥。真寂寞呀。
叶尔保拉提一家
我大声命令叶尔保拉提不要动,可他偏要动。我用力按着他的头,他就不动了,但是等我手一松,他又继续摇头晃脑、手舞足蹈。我给他吃糖,他吃糖的时候果然不动,但是,糖很快就吃完了……总之这死小孩一分钟也不能安静,满屋子乱跑,还把所有房间的门摔得“啪啪啪”响个不停,逮都逮不住。我大喝一声,摸起手边的东西就扔了过去,趁他愣了一下的工夫,冲过去,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然后扯他的耳朵。
于是他“哇”地哭出声来,边哭边喊:“妈妈!妈妈……”
我探头往隔壁看了一眼,他妈妈不在,于是放心大胆由他哭去。并在他只顾着哭而忘了“动”的时候,迅速地,成功地,在帐本的空白页上给他画下了一幅速写肖像。
五岁的叶尔保拉提实在是一个漂亮的孩子,一团面粉似地雪白,眼睛美得像两朵花一样,睫毛又浓又长又翘。笑起来的时候从头发梢到脚趾头尖都溢着甜甜的细细的漩涡儿。
叶尔保拉提是房东的孩子。我们租他家的房子住了两个多月,还总是记不住房东两口子到底叫什么,偏就牢牢记住了这个五岁小家伙的名。因为他的母亲几乎每天都在漫山遍野地狂呼:“叶尔保拉——回家了!!!”
或者:
“叶尔保拉!碗是不是你打碎的?!”
“叶尔保拉,不要追鸡!!”
“胡大(真主)呀——叶尔保拉,你又怎么了?!……”
叶尔保拉提家的房子盖在巴拉尔茨村西面几公里外的一个光秃秃的小土坡上,共三个房间,我们一家就租去了两间。这地方虽然离村子远,但很当道,路就在缓坡一面不远的地方,是羊群迁徙的必经之地。坡的另一面是陡峭的悬崖,对面也是笔直的悬崖,中间的河谷又空又深,流过一条美丽宽广的河。
羊群春秋转场上山下山的那段时间,牧民们会陆陆续续经过这里,在附近的林子里支起几座毡房。可在其它更多的日子里,附近就只有叶尔保拉一家三口孤零零住着。坡顶上除了兀然突出的土房子及距房子十米远处一墩一米多高的大馕坑以外,就什么也没有了。一群鸡在屋前屋后没完没了地刨土觅食,照我看来,土里真的什么也没有,但它们还是日复一日不懈努力。一堆没有劈过的柴禾棒子乱七八糟堆在房子南侧山墙根下,那里还有一小堆碎煤。
站在空荡荡的家门口四下张望,下面半坡腰上的树林子只露树梢尖儿,环绕着这个土坡。更远更低的地方是黑色的收获过的土豆地。再往下看则是被两岸的树林和灌木严严实实遮盖住了的河流。
生活在如此偏僻寂寞的地方的孩子,应该是生性沉静而富于幻想的。可叶尔保拉提才不呢!他好动得要死,整天绕着房子一圈一圈地跑,再突然撞开门闯进我家店里,没有一分钟停得下来。嘴里还“呜哇——呜哇……”地嚷嚷个不停,为什么会发出这种声音呢?后来她妈妈给我们解释,原来在他刚能记事的遥远时候,这条路上来过一辆警车……
叶尔保拉提妈妈又高又胖,年龄和我一样大,块头却是我的两倍。而且年龄和我一样大,人家都有两个孩子了……还有一个在肚子里。
叶尔保拉提妈妈力大无穷。我揉面的时候,她躺我家炕床上不屑地斜视之。越是被她这么看着,我就越是揉不动。那么大一盆子面团,我双手捏成拳使足了劲擂下去,也只能在面团上陷两只三公分深的拳印子。我又张开十指猛压,当然,只能留下十个指头印。照这样子,要把这堆面团揉匀净的话,起码还得一个小时。叶尔保拉妈妈就悄悄出去了,再回来的时候,双手滴着水。她轻轻巧巧推开我(而我则连打几个踉跄……),抓一小把面粉在手上搓了搓,吸去水分,然后把十指插进面团里,一拧,轻轻巧巧地揉开了……让人汗颜的是,她每揉一下,必是一揉到底的,极利索极畅快,好像揉的是棉花,飞快地,左一下、右一下、左一下、右一下……那团面便不停地被分为两半、对折、两半、对折……在她手中驯服得不可思议。不到五分钟,就揉匀了。
还有劈柴禾——
我高高地抡起斧头,深呼吸,大吼,重重地、狠命砸了下去!结果……在木头上砸出了一道白印儿……
不过这可不能怪我,这种破柴本来就很难劈。这是拉矿石的司机从山里拖来的,路过我们家店时,就好心给扔下几根。这种柴最细的也有碗口粗,又硬又难看,节疤迭节疤的。他们为什么不给送点好劈的柴?
叶尔保拉提妈妈靠着门框磕瓜子,不紧不慢地边磕边看我劈,神气十足。等磕完最后一粒,拍拍手,拍拍裙子,走过来从满头大汗、气喘如牛的我手中接过斧头,轻轻地拎着,踢踢脚下的那块木头,然后……我这种笨蛋,羞愧欲死啊!——只见柴禾碎屑横飞,暴扬的尘土中,叶尔保拉妈妈身轻如燕,落斧如神。那堆顽冥不化的柴禾疙瘩“啪啪啪啪”地在地上闪跳个不停,几个回合就散成一堆渣儿了。
坡上土大,一阵风吹过,人就云里雾里的。房子里的地面也是硬泥地,没铺砖,扫不完的土。叶尔保拉提妈妈常常往自己家住的那间小房地面上泼水。可我们不能那样做,这个地方离河太远了,弄一点水上来很不容易。而她家则是套上马车去河边拉水,拉一次就管够用三四天。叶尔保拉提妈妈每次洗过衣服,水攒多了,就猴着腰“夯哧夯哧”一口气端一大盆子到我们这边,急步走进房子,然后痛快非凡地,“哗啦!”一下子泼开。房间里顿时猛地阴了一下,水迅速渗进泥地,地面上“哧啦哧啦”冒着细碎的泡泡,凉气一下子窜了上来。
但过不了一会儿,地上又干了,重新燥起来,土又给踩得到处都是。
我想说的是:那么大的盆子!就是那种长方形的,洗澡用的大铁盆,满满当当的水……她袖子一卷,胳膊上的肉一鼓,就起来了!
叶尔保拉提妈妈喜欢跳舞,可是这是夏天,村庄里很少有舞会的。她就自已哼着“黑走马”的调儿,展开胖而矫健的双臂自个儿跳。想不到这么胖的人,跳起舞起来居然也极富美感。她扬着眉毛,骄傲地眯着美丽的大眼睛,手指头一根一根高高翘起。身子完全进入了一种我所感觉不到的弦律和节奏之中。那些招式看似简单,不过一颤一抖、一起一落而已,却总是看得人眼花缭乱,无从学起。
我跟她学了好几天,学得腰酸背痛,也没学得一点皮毛。看来这是非一日之寒的事情呀。
但是,小叶尔保拉提居然也会!我这么聪明的大人都学不会,可这么小的小不点儿却跳得有模有样,实在让人想不通!
我想,这也许是“遗传”吧?叶尔保拉提的妈妈在遗传给他容貌和性情的同时,还给了他舞蹈时的微妙感觉。他出生在这样的家庭、这样的民族里,传统文化的精准感觉在一日三餐中,在服饰住居间,在最寻常的交谈里,就已点点滴滴、不着痕迹地灌输给他了。所以这小家伙其实什么都知道,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所以城市里千娇百媚的少妇跳走马得好,乡下刨土豆的黑脸妇人照样跳得精彩。
所以偏我这样的聪明人就是学不会——
我是汉族人嘛,我的心中已经装满了别的东西。
叶尔保拉提爸爸面目模糊,死活想不起来他究竟长的什么样子,整天影子一样晃来晃去,也不知道都在忙些什么。他们一家人应该全靠他一个赚钱糊口吧,可这人就知道到处晃,真让人着急。
有一天,终于看到叶尔保拉提爸爸开始干活了,他借来一台小四轮拖拉机,拖了一车斗石块回来,缷在空荡荡的门前空地上。然后搬来搬去地折腾了一下午。第二天我们出门一看,离房子十步远的地方已经砌起了半人高的的三面石墙。石缝里还仔细地糊上了泥巴。石墙围起了大约三个平方的空地。
中午时,他又不知从哪儿砍来一堆粗大的树枝,他用这些树枝在石墙根打进桩子,顶上又架了几根,再铺上碎枝条和成捆的芨芨草。这样,才两天工夫,就搭成了一座简单结实的小棚。小棚里支起一口可以煮下一只全羊的超级大锅。棚外又整齐地码起劈好的柴禾。到了半下午,人们陆陆续续来了……原来要办宴会请客呀。
在这个小土坡上,我们迎来了稀有的一场热闹。叶尔保拉提这家伙反而老实了下来,端端正正坐在客人中间,任凭客人们百般摆弄自己。只有宰羊时才兴奋了一会儿,“腾、腾、腾”跑出去看一会儿,再“腾、腾、腾”跑回来,极为震惊地向我描述外面的情景。
这年轻的夫妇让我们也坐进他们那边房子的席位中吃手抓肉,但那边房子那么小,客人们已经很挤了,我们怎么好意思再去凑热闹?叶尔保拉妈妈又劝了一会儿,就回去了。再来时,端着满满一大盘子热气腾腾的、香喷喷的手抓肉。
叶尔保拉提也在我们这边吃。亏他刚才在客人们面前装得那么老实,现在又疯起来了,一双小胖手油乎乎的,非要往我身上蹭。还语无伦次地反复惊叹刚才宰羊的情景。兴奋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这小孩牙齿雪白,嘴唇鲜红,眼睛亮得!——幸好这眼睛总是在不停“轱辘辘”地转,要是它在如此热烈的情况下停了下来,专注地盯着某一点看的话,那地方过不了多久一定会渐渐地发黄,发黑,然后冒出一串青烟来。
他侧过脸去的时候,我看到这孩子的额头高而饱满,眼窝美好地深陷了下去,小鼻梁圆润可爱地翘着,脸颊鼓鼓的,下巴好奇而夸张地往前探着。真是一个精致完美的侧影。这是只有年幼的生命——一切最初的,最富美梦时刻的生命——才会呈现出来的面目。
我顺手找块碎布擦擦手,抓起柜台上的帐本和一支圆珠笔,趁这漂亮家伙正专心致志地啃骨头和说话的当儿,在打着格子的帐本背面飞快地涂下了我在巴拉尔茨展开绘画生涯后的第一幅作品。
可是我的绘画生涯只展开了三天就没戏唱了,这个小东西不合作。开始还挺听话的,因为他实在不明白我想对他干什么。他可能觉得我在画完后,就会突然变出来一个不可能出现的东西……可是,每次画完后,我总是把它撕掉,再铺一张纸从头画。这对他来说大约实在是太不能忍受了!当某次我又一次换了纸,准备重复同一幅也许仍然会失败的作品时,他扔掉手里的板凳(我让他抱着的,我觉得他抱个小板凳的造型很乖),愤怒地又喊又叫,冲过来撞我肚子,还扯着我的衣服左右拽,拼命抢我的画稿,要想撕它。
打那以后,他就彻底不信任我了。但这也不能怪他不懂艺术,毕竟我画的那些东西也实在……
我转移目标,开始画门口的风景,画月亮从对面的悬崖上升起。
我们所在的地势很高,下临巨大的空谷,那些深处的地方,我可以把它们画成一团阴暗。近一些的脚下的大地,就想法子让它明亮起来。最难画的是那些山的褶皱,明明是很畅顺很有力的,可我一落笔,就滑溜溜、软嗒嗒的。最后我索性不画它们了。我全部抹成暗的,想法子比下面的空谷还要暗。至于天空呢,天空也很亮,为了和大地的亮区分开来,我把那半个月亮涂成暗的。云也涂成暗的。
当然,到了最后,这幅风景画总算——失败了……
我又想画水彩画,哪怕有一把蜡笔也行呀。眼前的景色,虽然颜色不是很丰富,但色调非常响亮鲜明。想不到巨大的反差也能形成强烈的和谐。在这样的大风景面前我是多么弱。而且,我的铅笔又那么普通,像我一样紧张而自卑,画出来的东西都在颤抖,都在紧紧地封闭着自己,在措手不及。
虽然风景和叶尔保拉提不一样,它从来不动。但是下笔时才发现,它比千变万化的事物更难把握。它看上去像是很单调:连绵的远山,对面赫然断开的悬崖,空谷,连成一片的树木,清一色的天空。但是……我能像说话一样说出它来,为什么就不能用线条和颜色把它……出来呢?是不是,曾经我的那些很轻易就脱口而出的话,其实也是失败的?
我坐在门口的板凳上,面对眼前光明万里的世界发了好一会儿呆。阳光明亮而尖锐,在这样的阳光下,以漫长的时间适应了它的极度明亮之后,又会渐渐变得更加不适应。世界好像没有了颜色,又像是没有了远和近、上和下的区别。我揉揉眼睛,像是快要产生幻觉了似的。但月亮在对面的悬崖上悬着,清晰而宁静,像是什么都知道了一样淡淡地面对着我。
我什么也画不出来,什么也说不出。又想到了叶尔保拉提妈妈的黑走马……无能为力的事情太多了。我像是刚刚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一样,又像是一个到了最后时刻仍然一无所知的人……
叶尔保拉提一家人住在北面那间大房子里。一进门,就看到对面三米多长的大床榻。床的左侧堆着一些装满了什么东西的麻袋,炕下靠右侧的地上铺着厚实的木地板,上面还有个盖子,估计下面是地窖吧,里面储藏着的当然是今年刚刚收获的土豆了。这么想着,好像还真闻到了一股子浓浓的潮湿的泥土味道。炉灶在进门的右手。左边堆着各种农具。同很多完全成为了农民的哈萨克家庭一样,这样的房间再怎么收拾,呈现出来的情景仍是零乱的。
生活一旦稳定下来,繁杂的细节就出现了。而生活动荡时,家居简便清晰。所以游牧的毡房子里总是整洁有条理的。无论什么家私器具,都有自己源自传统的固定位置。
无论如何,这样一间房子是不能过冬的,好在我们也不可能在这里住得太久。天气冷一点,这一家三口就会搬进我们住的那两间套房里。我们也该搬进村子里或是前山一带某处定居点的村庄。
我妈和叶尔保拉提妈妈面对面坐在床榻下的方桌前闲扯着什么。我坐在床沿上,环顾这房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又抬头往上看,没有镶天花板,裸着椽木和檩子。
我妈手腕上套着毛线,叶尔保拉提妈妈一圈一圈地挽着线球。两个女人说完了叶尔保拉提爸爸去年在铁矿上打工的事。又开始讲村里马那甫家里的事。马那甫家也开着商店,我家老想搬过去和他们当邻居一起做生意,可人家躲都躲不及。后来,这两个女人又开始讨论另一家村民多斯波力的媳妇。讲到这个时,叶尔保拉提妈妈突然兴奋起来,她放下线球,比手划脚地形容多斯波力媳妇做拉面的样子:“这样……这样……又是这样……唉呀胡大啊!……”她笑得气都喘不匀了,笑得牙齿闪闪发光——“这个媳妇子拉出来的拉条子(拉面)呀,就跟、就跟……”她环顾四周,终于,很理想地找到一根筷子,她把它举起来:“就跟这个一样粗!”
虽然我和我妈觉得这个实在没什么好笑的(我们家拉出来的面也跟筷子一样粗……),但看她笑得那么猛烈,只好也跟着笑。我边笑边想,这个叶尔保拉提妈妈呀,她真的和我一样大吗?为什么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她那样呢?比如:为一根筷子粗的拉面,竟能笑成这样……
我一直想画一幅有关叶尔保拉提妈妈笑的时候的模样,再给影子一般的叶尔保拉爸爸画一幅。但最最后,最成功的作品还是出自于最不可能画出来的小叶尔保拉提。我也不知道那画到底是咋画出来的,真的太棒了,太惟妙惟肖了,——至少叶尔保拉提妈妈都这么说呢!她拿着这画啧啧个没完,一个劲儿地夸我“厉害得很嘛!”可却一点也不知道,为了画这幅画,她儿子还挨了我的打。
不过小孩子嘛,挨打的事一转眼就忘了。照样整天高高兴兴围着我要糖吃。然后大力踢开门,跑到外面把所有的鸡追得失魂落魄,满天鸡毛。后来他妈妈大呼小叫地把他叫进屋子看画。他吸着鼻涕,愣愣地看了半天,好像也认可了似的。我看他们一家人这么赏识它,很得意,就慷慨地送给了他们,叶尔保拉提妈妈立刻当着我的面把它端端正正地贴在床头。
可是到了第二天,小叶尔保拉提同样也是当着我的面,把画一把揭下来,三下两下就撕得粉碎,还“咯咯咯”地笑。到底是小孩子,太……没良心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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