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水村的这个批判会,完整名称是“彻底批判资本主义倾向大会”,看起来很严肃,很高大上,孙少平的二爸孙玉亭作为具体组织者,很是着忙。
但仔细一看,你会看到不少蛮有意思的细节,似乎把那种意义消解了。
我们按参与人员的几方面不同的表现来看一下。
有人是来打卡的。
这大概占了多数,“他们在焦急地等待着批判大会的开始——早点完了赶快回去睡觉,因为明天还要出山”,而“有些乏累过度的庄稼人,不顾体面地大叉双腿睡在土地上”。
有人是来看热闹的。
特别是那些“妇女娃娃,很大程度上倒是为了来看热闹的;看那十几个阶级敌人站在大家面前,都是些什么样子。听说这几天还捉回来几个新的,其中就有他们村兰花的女婿王满银,这更使大家平添了许多兴致”。
那年月乡村文化娱乐活动少,就把这批判会当戏来看了。
有人是来谈情说爱看美女的。
有一些胆大的恋爱者,“乘混乱之机,眉来眼去不说,甚至还偷着捏捏揣揣”,包括民兵小分队里的“几个不正相的光棍后生,不时酸眉醋眼瞄着金家那里的几个漂亮媳妇,使得这几个女人都面红耳赤地低下头,抠自己的手指头”。
对他们来说,谈情说爱看美女,可比搞什么批判有意思多了。
有人是来表现的。
典型的就是孙玉亭和贺凤英夫妇了。孙玉亭的“水平”,我们昨天已经在他安排批判对象一事上有所领教了,这里单说村妇女主任贺凤英,也是每逢大事精神爽,领着本村和外村的一些“铁姑娘”,忙碌地布置会场,她“忙里忙出,指指划划,旧红绸袄在短了的外衣下面露出一圈,招引得许多目光都注视她。她那没有水色的脸上,洋溢着出人头地的欢欣”。
人家不比物质比精神。
有人是来积累政治资本的。这个重点说一下。
说的就是石圪节公社副主任兼基建大会战总指挥徐治功了。
他是一年前从县农业局一般干部提拔到现在这个岗位的。因为他的家在城里,本来是很不愿意到条件很差的石圪节公社来的,只是终究是提拔,于是“硬着头皮来上了任”。
刚上任,徐治功就想要尽快干出点名堂,争取“早点回到县上的机关工作”。本来他是有望“用不了一年就能实现目标”的,族叔徐国强原是县里的领导,但是现在他已经到龄退下来了;不过还好,徐国强的女婿田福军又当上了县革委会副主任,“只要徐叔给田主任说话,他的事也不难办”。
而田福军的哥哥又恰是双水村的支部书记田福堂,这可是非常重要的资源——他只要在这个队里好好表现一下,就可以通过田福堂把成绩传到田主任的耳朵里。为此,他是动了脑筋的:
把公社农田基建大会战放在双水村,正是他竭力争取的。明摆着嘛!这会战在哪个村搞,哪个村就沾光——其他村出人出粮,给这个村子白修地!田福堂能对他徐治功不感激吗?不用说,双水村搞好了,首先是他田福堂的光荣!
田福堂一光荣,会好意思不帮他在田福军那儿说说好话吗?
当然了,这都是徐治功的真实想法,却不能宣之于口的;至于公开口径嘛,对为什么要搞农田基建大会战以及为什么放在双水村,自然是另有冠冕堂皇的理由的。
再说了,田主任还是副的,县革委会主任冯世宽都在全县会战工作总结大会上专门表扬了石圪节公社。
他的劲头自然是更大了,现在就正“盘腿坐在土炕的羊毛毡上,一边抽烟,一边严肃地给两个副总指挥布置任务”;应该说,他也着实不容易,“既要抓革命,又要促生产,使得这位四十来岁的公社领导人,眼睛里都布满了红丝”。
只是“公事里边夹着私货”,那也是不容回避的,也算是古今通例吧,不必多言了。
你看,当他查问今晚的批判对象,听孙玉亭讲一个对象是田二,大名是“田福顺”,马上敏感地问“和田福堂是什么关系”,听说只不过是同一个老先人,并没什么亲近关系才算放心。
我们尽可猜想,如果田二和田福堂是三代以内的堂兄弟,恐怕孙玉亭就得另找批判对象了——因为那意味着是田福军的堂兄弟啊,这个政治风险,徐治功无论如何不会冒的。
由此也就清楚了,不管是会战,还是批判,对徐治功来说,都是“政治资本”,关键是要有这么一个“行动”,其他都是次要的。
批判的对象是拼凑的。
批判对象有十几个,书中特意介绍了其中三个,一个是少平的姐夫王满银,一个是牛家沟来的“母老虎”,一个是双水村的“半脑壳”田二。
这三个“阶级敌人”,王满银是因为在石圪节卖了几包老鼠药,那个“母老虎”因为自家的一颗花椒树被没收骂了队长几句,田二则是因为常念叨那句他自己也不明所以的“世事要变了”……
他们真的是“阶级敌人”吗?
现在看起来非常荒谬的事,却曾经那么真实地发生过——又或许,其实从来未曾消失过。
结果是空洞的。
其实不仅我们看来荒谬,现场观看批判和接受教育的人们也感受到了,特别是当台上出现了田二的时候:
会场上所有双水村的人都大笑起来。他们看见,竟然把他们村的田二也拉到台前来了!这真是开玩笑哩!怎么能把一个憨老汉也拉到这里来呢?
批判田二,也是批判会的高潮了:
当临时安排的一个外村后生上台批判田二时,大家又笑了。这后生并不知道实情,只听孙副总指挥说这老汉有“变天”思想,他就按孙指挥的意思大大发挥着批判了一通。双水村的人在下面只是个笑。
人们看起了笑话。而田二自己,当然更不明白这是在玩啥:
田二听不懂这个人说什么,只是好奇地笑着,不知他今晚上交了什么好运,让人们把他的名字提了又提……
而在大会结束时,人们的表现是这样的:
谢天谢地,打哈欠的人们终于听完了徐主任的批判总结。宣布散会以后,众人立刻纷纷离场。住在田家圪崂那边的人,有的早提前溜了,现在已过了哭咽河的小桥,走到庙坪的枣树林里了。甚至有更早溜走的人,已经蹚过了东拉河,上了公路。脚步声和人的嘈杂声,使这夜晚寂静的山村陷入到一片骚乱之中。……瞌睡得抬不起眼皮的庄稼人,摇晃着疲劳的身躯,迷迷糊糊穿过村中交错的小路,纷纷回家去了……小学院子里刹那间就一片空空荡荡了。
就像看完了一场戏,且是一场除了批判田二很滑稽其他时间都很乏味却又不得不看完的戏……小学院子里变得“空空荡荡”,这场批判会的意义也是空空荡荡的。
特别意味深长的是,路遥安排了下面一个情节,让“穷积极”孙玉亭也感受到了一种“空空荡荡”。
当时他收拾完会场最后一个离开学校院子时,看到田二父子俩站在哭咽河畔:
老小憨汉面对面站着,一个对一个傻笑。他们身上的破烂衣服抵挡不住夜间的寒冷,两个人都索索地抖着。孙玉亭自己也冷得索索地发抖——他那身棉衣几乎和田二父子的棉衣一样破烂!
一种对别人或者也许是对自己的怜悯,使得孙玉亭心中泛起了一股苦涩的味道。他迟疑了一下,走过去对这父子俩说:“快走吧!”
刚才,他还是组织批判他们的人,而现在他发现,他其实跟这两个傻瓜一样,都是“穿破烂棉衣的人”。他心里的“苦涩”估计只是一时的,但在那一瞬间,他抵达了真相。
只不过有太多人,在太多时候,是靠着掩饰真相过日子的。
话说回来,批判会开完了,王满银还是回不了家。明天孙少安要出场了,看看这个孙家的主心骨能不能找到办法解救他姐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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