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4日,由莫言小说改编的歌剧《檀香刑》亮相国家大剧院。该剧由山东艺术学院音乐学院院长李云涛教授与莫言本人合完成,于2017年6月在山东济南首演,目前已在全国各省市演出了15场,获得了广泛好评。
小说原著《檀香刑》于2000年出版,以1900 年发生在山东高密的“西乡群众与义和团抗德阻路运动”历史事件为原型展开故事,是一个形式上独具新意的“戏剧化文本”。在小说中,莫言借鉴了山东地方戏曲茂腔这一戏剧元素,讲述了有关“猫腔”的传奇故事。“猫腔”是莫言建构“高密”文学世界的重要元素,在《生死疲劳》《丰乳肥臀》《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等多部作品中均有出现。那么,莫言为何对这种戏曲形式情有独钟?“猫腔”与“茂腔”有何异同?又跟“猫”有什么关系?
白杏珏 山东地方戏曲茂腔 因尾音翻高八度而得名 乐器行当受到京剧影响茂腔是流行于山东地区的地方戏曲,最初为民间哼唱的小调,称为“周姑调”,又称“肘子鼓”,据说是因民间艺人肘悬小鼓拍击节奏演唱而得名。山东有民谚言:“茂腔一唱,饼子贴到锅台上,锄头锄到庄家上,花针扎到指头上。”足见这一戏曲形式在民间的影响力。生长于山东高密的莫言曾在接受采访时说过,茂腔是故乡的主旋律,他这一代人是听茂腔长大的,人们的道德教育、价值观念、历史知识都来自茂腔戏。
茂腔大约在清代道光年间已广泛流传于山东半岛一带,流传过程中吸收本地花鼓秧歌等唱腔和形式形成“本肘鼓”,因其上下句结尾处的“噢嗬罕”三字耍腔别具特点,所以又称“噢嗬罕”或“老拐调”。1895年,一位苏北民间艺人“老满州”携儿女沿临沂向北沿路演出,将山东另一种地方戏曲柳琴戏的唱腔融合到本肘鼓中,创造了尾音翻高八度的新唱法(这一情节后来被莫言化用进小说《檀香刑》中),这种唱腔被当地群众称之为“打冒”或“打鸣”。因为“打冒”的谐音,“本肘鼓”的叫法逐步变成了“茂肘鼓”,后来遂定名为“茂腔”。
茂腔曲调质朴自然,通俗易懂,其中女腔尤为发达,给人以悲凉哀怨之感。茂腔有一百多个剧目,其中代表剧目有《罗衫记》《火龙记》《丝兰记》等。至于伴奏乐器,茂腔发展初期只有鼓、钹、锣等打击乐伴奏,茂肘鼓时期开始使用柳琴伴奏,后来受京剧、梆子戏等的影响,采用京胡为主奏乐器,按京剧二簧定弦,并用二胡、月琴配合,陆续增添了唢呐、笛、笙、低胡、扬琴等乐器,极大丰富了配乐。在行当方面,茂腔起初只分生、旦、丑,后来根据京剧行当有所增添细分,分工更加细致齐全。
莫言坦言,自己在创作《檀香刑》时,是有意识地想要将家乡茂腔的戏曲元素融入到小说中,从创作形式上进行突破。20 世纪 70 年代初,他首次产生了把孙文抗德的故事写成茂腔剧本的想法,但由于当时工作任务繁重等原因,这个剧本最终也没有写成。时隔多年,他便以“戏剧化小说”的形式实现了这一未竞的愿望。《檀香刑》中的“猫腔”是莫言对山东茂腔的创造性戏仿,山东茂腔的得名本就源自音译,而莫言的高密口音读起这个字来,更接近“猫”的读音。于是,他索性在自己的作品中改造了茂腔,设计出一种和动物猫联系颇深的戏曲形式,这种双关妙用,颇有几分幽默味道。
《檀香刑》中的“猫腔” 创造性改编山东茂腔 塑造独特叙述手法在《檀香刑》中,“猫腔”就是高密乡的语言:“你不听猫腔,就不了解咱高密东北乡;你不知道猫腔的历史,就不可能理解俺们高密东北乡人民的心灵”。小说中主要人物眉娘、孙丙、赵小甲等人的身世、性格和关系都与“猫腔”戏中对不同角色的规定相符合。
宋代苏汉臣绘《冬日婴戏图》莫言笔下的猫腔,其发展过程基本依据山东茂腔的历史而写成。一位出色的哭丧人常茂改良创造了“猫腔”,可以根据死者的生平现场编唱词,因而深受当地百姓欢迎。不过,莫言利用谐音,对“猫”这一元素加以强化,说常茂有一只伴随多年的黑猫,正在这只猫死去之后,常茂的“猫腔”才全改为悲戚之音,唱时“翻花起浪地折腾得比大杨树的梢儿还要高出几十丈”,还自制了“猫衣”,在演唱的时候穿。
后来,叫花子孙丙在常茂的基础上,创造了“猫胡”等乐器,制定了一些基本程式(包括“猫脸谱”以及“义猫”、“小猫”等角色分配),还写了“猫腔”的经典曲目“常茂哭灵”。在小说中,“猫腔”感染力几近巫术,可以让在场的人都进入痴迷状态:“台上台下,天上地下,都是猫叫的声音。男人女人大人孩子真猫假猫,混在了一起,大家都撕破了喉咙发出了平日里根本就发不出的声音……”
除了化用茂腔发展的情节,《檀香刑》也模仿了戏曲的特色语言,塑造出独特的叙述手法。《檀香刑》分为“凤头、猪肚、豹尾”三部分,恰与焦菊隐先生所言的“豹头、熊腰、凤尾” 相对。“凤头部”和“豹尾部”分别以不同人物作第一人称叙述,每一章前面都有相应的猫腔唱词,介绍了这一章节的基本内容和主要人物的身份及关系。通过唱词预先交代故事内容,这个手法是中国戏曲的基本规则之一,既增加了唱段,又节约了叙述完整故事的时间。在《檀香刑》中,莫言将这个规则与小说叙述学中相当现代的“预叙”手法结合在一起,完成了一个颇有意思的融合。
除了提示情节外,猫腔唱词更为重要的作用是人物情感与心理的表达变得更有戏剧性。比如,女主人公眉娘单恋钱丁的时候,“滚烫的情话在她的心中变成了猫腔的痴情调儿被反复地吟唱” ,孙丙在目睹妻儿被杀之后,以大段的唱词抒发内心的痛苦,而赵小甲独特的叙述声音,也主要是靠“猫腔”实现的。对于高密乡人民来说,“猫腔”就是他们表达情感的手段,而当“猫腔”与官话产生碰撞时,更能产生极具反讽意味的戏剧效果。
猫在古代的文化涵义 隋唐是宫廷斗争有关 明清时有专书纪录“猫”事在小说中,作为动物的猫是“猫腔”的重要成分。然而,在茂腔本身的传统中,并没有什么元素与猫有关,尽管“茂”本身也是谐音字,但没有人采用“猫腔”这个称呼,真实的茂腔更与“猫”没有什么关系。那么,为什么莫言会创造出一个以“猫”为基础的唱腔呢?
在散文《猫事荟萃》中,莫言回忆了很多有关猫的事情,这些记述表明,莫言对于猫这种动物有着特殊的兴趣。在另一篇散文《养猫专业户》中,莫言回忆了一个以“养猫灭鼠”为业的江湖“术士”大响,并描绘了他带着八只猫作法,让全村的老鼠跳湖自杀的奇特场景:“大响从猫后提起一面铜锣,用力紧敲三响,锣声惨厉……他提着铜锣,紧急地敲动,边敲锣身体边转动起来,黑袍张开,像巨大的蝙蝠翅膀。群猫也随着他跳动起来。它们时而杂乱地跳,时而有秩序地跳……”
明宣宗朱瞻基绘《五狸奴图卷》(局部)中国传统中的猫意象本身就与巫术有关,早在隋朝,就有“猫鬼”害人的记载 。据《隋书》记载,开皇十八年,独孤皇后突然得病,御医诊断为“猫鬼之疾”,隋文帝一听此言,便联想到独孤皇后同父异母的弟弟独孤陀,据说他家中有侍奉猫鬼的传统。隋文帝命左仆射高颖、纳言苏威、大理丞杨远等数位大臣亲自彻查此案,最终抓到了独孤陀家的婢女徐阿尼,她招供自己侍奉猫鬼,而独孤陀也从中渔利:“其猫鬼每杀人者,所死家财物潜移于畜猫鬼家。”独孤陀因此被“除名为民”,此后隋文帝下诏,蓄猫鬼、蛊惑、魇媚等野道之家,均要流放至边疆。
隋唐时期的猫似乎总是与宫中斗争有关,武则天也曾因为忌惮萧淑妃的诅咒而下令宫中不得养猫,而《唐律疏义》第262 条“造畜盖毒”注释则明确记载:“蓄造猫鬼及教导猫鬼之法者,皆绞;家人或知而不报者,皆流三千里。”可见“猫鬼”巫术在隋唐时期的影响。当然,隋唐时期之所以会害怕猫鬼,也是因为当时人们养猫成风,唐代诗人李商隐有“鸳鸯瓦上狸奴睡”的诗句,说明唐人对猫颇有喜爱之情。 在这一时期的画中,也开始出现猫的形象,比如《唐人宫乐图》中,在宫女围坐着的木桌下,就趴着一只懒洋洋的猫。《唐朝名画录》中便有“卢弁,善画猫儿”的记载。
宋代以后,“猫鬼”的阴影似乎消散了,人们对猫的记载以喜爱为主。诗人陆游曾创作过许多首咏猫诗,亲切地称之为“狸奴”。此外,传世的宋朝画作中,常可看到宠物猫的踪迹。比如毛益的《蜀葵戏猫图》,李迪的《蜻蜓花狸图》《狸奴小影》及《秋葵山石图》、苏汉臣的《秋庭戏婴图》等。
明代以后,猫在皇族、文人、平民百姓中都更受欢迎,明宣宗朱瞻基便绘有《花下狸奴图》《壶中富贵图》《五狸奴图卷》等多幅以猫为主题的画作。清代黄汉发现,“猫事本无专书,古今典故仅散见于群籍”,于是“仿昔人《虎荟》、《蟹谱》暨《蟋蟀经》之例”,搜罗有关猫的逸闻辑成《猫苑》一书,“无论事之巨细、雅俗,凡有关于猫者皆一一录之,以裕见闻。”在序言中,他对猫这种动物赞扬有加, 并说到人们将猫唤作“姑”、“兄”、“奴”,是“怜之喜之至也。”可见明清时期猫已经成为重要的宠物。
自古以来,猫在人们眼中就是亦正亦邪的模样,这种动物与巫术的紧密关联,也在乡间传说中留下了深刻印记。因此,小说《檀香刑》中以“猫”代“茂”的创新演绎,恰是莫言回归乡土的又一成功尝试。
(原标题:莫言笔下的茂腔和“猫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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