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诗并获赠诗集
6月9日下午,我和单位会议处的彭涛同志应约到王蒙同志府上,向他请教工作上的事情,彭世团秘书把我们引进门。因不是第一次来,便少了客气话,一落座便谈起了正题。
王蒙是温家宝总理新聘任的中央文史研 究馆馆员。他先后从文化部长、全国政协文史委员会主任位上退下来了,但他仍有大作家头衔,名气大、影响大、社会活动很多,75岁高龄仍到处奔波忙碌。接触过以后,感觉他对人对事都极诚恳,实实在在。记得上次来谈同样话题,他先声明说自己的意见仅供参考,因为没有认真考虑,今天这样谈,也许过两天“自个儿”也变了。千万不要因为他一个人的意见,不利于事情后面发展。
这次对我们要请教的事情,他显然已深入进行了思考,而且还查阅、下载了资料,所以他引经据典,并结合现实情况进行阐释发挥,有很多真知灼见。我听了感到很解渴,有几处火花使人茅塞顿开。我便进而提出下一步请他牵个头,与冯骥才、韩美林两位先生一起写个东西。他满口答应,说都是好朋友,晚上就给他们打电话商量。
我想此行收获颇丰,甚至已超出了预料。正欲起身告辞,这时彭世团秘书在一旁说话了。他向王蒙介绍我是写诗词的,也写书法,并把我的名片递过去,提醒说这名片背面是我手书近作《月下笛 诗情》一阕。名片是彭涛同志送给彭秘书的,显然这位彭秘书注意到了名片背面的词和字。
先生接过名片,竟低声诵读起来:
短暂浮生,悠悠万事,把诗何处?邀星唤月,共与灯窗咏新句。琴心剑胆经纶手,怎忘得,登高必赋。有吟魔为伴,悲欢逆顺,且由来去。
孤伫尘嚣里。听花草安歌,看云飞舞。临风趁雨。这番痴意尤苦。锦囊佳什无人会,更问遍,山川识否?举大白,算天知,不尽霜涯那路。
先生边读边点头说好,又问我中华诗词学会现在是哪位当会长。我见他兴致很浓,又不知深浅,谈起自己去年出版了诗集,是线装、竖排、繁体、宣纸、带盒套的,回去后马上呈送一册请先生指正。先生认真听完,说他自己也写了些旧体诗词,说着话便站起身到里面房间,取出一本他自己的诗集给我。我接过一看,竟也是线装、竖排、繁体、宣纸、带盒套的,书名为《绘图本王蒙旧体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先生特意找来软笔,在扉页上题写了“陈廷佑诗友一哂 王蒙 0九年六月”。
接着,先生也题赠了一本自己选编的《影响我一生的56篇美文》给彭涛同志。告辞出来,我和彭涛一路都是好心情。
别样的诗歌与人生
当晚我将王蒙诗集通读(粗读)了一遍,确实是有不少惊叹。最大的惊叹就是认识了一个别样的王蒙,一个诗人王蒙,一个奇诗人王蒙。
此前我真的是只知道作家王蒙、小说家王蒙、部长王蒙,还有曾经的年轻“右派”王蒙等等。也知道他最近出版了《老子的帮助》一书,并且还在北京电视台开讲老子,吸引了不少读者和观众。我儿子就是一个既读了他的书又看了他的电视节目的小粉丝。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先生竟原本还是一个诗人,而且是一个写旧体诗的诗人。我自己也号称写旧体诗多年,还忝列中华诗词学会会员,这一无知诚难原谅。但是因了自己的孤陋,还是因了先生的大隐功夫?我惑然。
诗集是2001年7月付梓的,收录诗作约近200首。最早的一首是七绝《题马画》:“千里追风孰可匹,长途跋涉不觉劳。只因伯乐无从觅,化作神龙上九宵”。作者自注:“此诗作于1944年,时十岁,读小学五年级,算是我的‘处男作’”。该诗格律上虽显稚嫩,但气度不凡,豪情可鉴,今日读来,仍觉英气逼人,才情锋锐。此第一奇也。
众所周知,作者曾有长达十几年的劳动改造生涯。凡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特别是经历过冲击、打击,被整、被关、被戴帽、被下放、被批斗、被怀疑、被不重用的人,每每伤心晦气,黯然愤然,以致我们读了太多的伤痕文学,小平也讲了“哭哭啼啼,没有出息”进行批评。王蒙年纪轻轻就因文而名,因文而罪,青春都折腾进去了,从京城折腾到了新疆。这期间他竟一直在写诗:
1961年在北京时,他写下“可哀最是未觉前,置死方生意转欢。一点天良愧父老,三生皮肉献河山。肩挑日月添神力,足踏山川闹自然。换骨脱胎知匪戏,决心改造八千年”。
1963年12月他举家迁新疆路上,他写道“死死生生血未冷,风风雨雨志弥坚。春光唱彻方无恨,犹有微驱献塞边”。在新疆,他写了两首七绝《即景》,其一是“濯脚渠边听水声,饮茶瓜下爱凉棚。犊牛傲客哞哞里,乳燕多情款款中”。还写下题为《伊犁》的三首五绝,其一是“老汉扬场疾,巴郎催饭忙。不知风正好,晚吃又何妨?”
1984年3月的一首七律《文海往事》,似乎是对过去的“牛棚岁月”作了一个总结:“激情如瀑思如泉,弱笔何能驭纸船?好梦如花苦技短,良师作雨润心田。文海滔滔风浪恶,晴空丽丽路途宽。拙痴往事成一笑,毋馁毋骄山复山。”
从他的诗作里,竟看不到一丝怨艾,相反我们看到的是坚定和达观,轻松和乐观。此第二奇也。
此后的岁月里,王蒙恢复了正常写作的权力,他和同时代的作家们一起,伴随国家改革开放的进程,开创了无愧于时代的文学辉煌。
这时期他写下了《南行十景》、《阳朔行十八首》、《盛夏杂咏》、《山居杂咏》等诗作,以及《访日俳句十四首》,还翻译了德国俳句专家萨碧妮.梭模凯朴女士的俳句作品12首。中国的绝句影响了日本的俳句,日本的俳句又影响了德国,德国人也流行起写俳句来了,号称“德俳”。有趣的是,王蒙是将作者译成英文的俳句作品(该算是“英俳”了),翻译成中文(汉俳)的。他还先后翻译了题为《如梦》、《心园》的德国短歌各12章。他于一次译后自注道:“交流,交流,诗的语言畅通无阻,何其乐也”。
这个时期王蒙的诗作中,我们既看不到咸鱼翻身般的狂喜,也看不到对过去屈辱岁月的愤恨,相反却表露出对生活的从容淡定,对他人的宽容,以及对民族文化、对别国文化的敬重。此第三奇也。
从1990年起,王蒙突然对李商隐的《锦瑟》着了魔。他在《读书》杂志发表了两篇说《锦瑟》的文章,似还意锋未尽。《锦瑟》全诗的8句56字,句句、词词、字字仍不断在他脑子里“联结、组合、分解、旋转、狂跑,开始了布朗运动”。于是他就用这56字,重新组合成另一首七律;还用这56字,组合成一首类似宋词的长短句;又用这56字,组合成一副对联。字是原诗的字,词也基本是原诗的词,格律虽略显牵强,但仍然可读,仍然质美,诗情诗境诗语诗象大致保留了原貌。他并写下诗话“锦瑟的野狐禅”,分析上述现象说明:中国古典诗歌中每一个字、词的极端重要性,相对独立性;李商隐诗作里字词的组合有相当的弹性、灵活性;诗是真情的流露,但这种流露包含着许多形式、技巧、语言试验、造句试验、推敲锤炼;通过这样的解构和重构,可以增加我们对原诗的理解。对一首唐诗如此着魔并进行分拆重组者,吾未见有第二人,此第四奇也。
从十岁开始写诗,一直写到古稀白发,进入21世纪的王蒙也是“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颇为有意思的是,他对山的兴趣愈发浓郁起来。他不仅喜“山居”,还喜登山,品山、写山。2000年,他南下安徽参加笔会,与众文友一口气游览了天柱山、九华山和黄山。于是便写了五言古体《咏天柱山》、《咏黄山》二首。未写九华,王蒙感觉欠帐,还特意写道:“九华山是佛山,待我佛法更精进一些再写关于九华山的诗吧”。
2001年4月,王蒙到杭州小住,专程去了普陀山。这次他一口气写了五首七律,其中题为《普陀》的一首是:“观音大士踏潮头,香客云集颂九州。逸事珠圆成圣典,偈言玉润解愚愁。应有佛心通净界,岂无慧眼识清流。拈花而笑今安在?风过紫竹雨未稠”。
诗集最后一个作品题为《山居》,是五言古风,竟长达294句,分为9个段落,每段分别是24、28、46、26、16、32、38、38、46句。看得出来,这个作品体量非常大,时间跨度也很大,是一组五古诗,应该是一段一段写成之后,作者用一个题目串在了一起。
我们只摘引最后一段,或可窥其全豹:“最喜是攀登,回回寻新鲜。登山胸襟阔,爬高知宏观。俯视思良久,鸟瞰识大千……世界何相亲,人生何喜欢。万物尽可爱,尤其爱山川。尚有腿脚力,策仗急攀缘……无琴亦长啸,有歌更浩然。到此乐观止,性本在丘山”。李白是青年时期仗剑出游,攀山写山,王蒙是古稀之后喜山写山,而且对山竟迷恋至此,吾谓第五奇也。
有以上五奇者,谓之奇人并奇诗人可矣。
同样的鼓励和感动
初读王诗,走马观花,只略知梗概,便姑妄评之,必有不当之处。但我的心是真切受到了触动,这触动使我写下了《七律二首 读王蒙先生题赠大作旧体诗集》并序:
拜谒王蒙先生不意间谈起诗词,先生似心有好焉,竟颔头诵读拙作《月下笛》,且奖掖后学题赠大作旧体诗集一册,更称余为“诗友”。呜呼!吾辈懵懂孤陋,知先生以小说家名于世者久矣,未知其为诗之历史益久矣!读其诗,悟大智慧,借其“千里追风孰可匹”、“写尽三江意未裁”、“忘却悲欢总是诗”、“且将淡墨说浮生”等句,缀合两律,期博先生一粲耳!
其一
向闻夫子以文名,竟有诗篇十岁成。
千里追风题马画,三江写意隐牛棚。
等身著作浑闲事,负手吟怀赤子情。
忘却悲欢何所寄,但凭清韵伴浮生。
其二
先生本色是诗翁,可惜文名掩此名。
总角新篇惊素影,伊犁绝句感边城。
日俳兼作英德译,锦瑟重陈海月明。
白发吟怀梳不落,砧坛搴帜再挥兵。
写完之后,请彭涛同志发电子邮件给彭世团秘书转王蒙求正,此前我已将自己诗集送过去。17日下午3时许,彭涛告我在他电子信箱里读到回话:“请转告廷佑同志,他的诗鼓励了我也感动了我。王蒙”
18日下午,正好我和王蒙参加同一个会议。见面握手,王蒙又十分诚恳地对我说“谢谢你的诗”。
作为晚辈、后学,我是从诸位大家那里聆听教诲、汲取营养的。王蒙的奖掖同样是“鼓励了我也感动了我”。这天见了彭秘书,也谈起了诗,他也很是肯定我的两首七律,说“先生本色是诗翁”概括得对。他说王蒙小说的题目、语言都有诗意和诗味,甚至有人说不像小说。经他一提醒,我突然想起了《夜的眼》、《海的梦》、《心的光》,《如歌的行板》、《听海》、《葡萄的精灵》、《逍遥游》、《一嚏千娇》、《坚硬的稀粥》等,确实是诗味十足。
我突然又想到,不是写小说的王蒙会写诗,而是诗人王蒙会写小说。这就像齐白石,名冠中外人皆认可的大画家,但他却认为自己的诗、书、画、印相比,诗是最好的。无奈画比诗值钱,画名超诗名。王蒙亦然,本色虽是诗人,但小说读者多,成名快而且名声响,诗名便掩于文名之下了。这不仅是诗人的悲哀,也是诗的悲哀。
能诗却不能以诗而名者,没有因此而搁笔不作诗者。诗人不一定非要社会承认,诗就象一个人的信仰,十分顽强,不易更替。没有人理他要写,不给稿费他要写,出不了名他要写,关起来、不给自由他也要写,而且往往写得更出彩。这又是做诗人的幸运,也是诗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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