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三张那个男人的照片。
第一张应该是他十岁左右的照片。他身上穿着粗布条纹的和服,站在庭院池畔旁,身边围着很多女性(应该是他的姐妹或堂姐妹)。他的头歪向左边,大约三十度,脸上带着丑陋的微笑。从这个孩子脸上倒也不是看不出可爱之处。如果那些对容貌不敏感的人,说出类似“这真是个可爱的小男孩”这样的话,也不会让人感到虚伪。可对容貌稍微在意的人,即使只看一眼,也会神情不悦地说一句“这孩子长得真不招人喜欢”,然后像掸掉身上的毛毛虫一样,随手将照片扔出去。
那孩子的笑脸越看越瘆人。当然,那根本算不上笑脸。这孩子双拳紧握,没人会在微笑的时候攥着拳头,所以他完全没笑。他脸上挤满丑陋的皱纹,那分明就是猴子的笑脸。这表情就是很古怪、丑陋,让人看了很不舒服,很想说他是“脸皱巴巴的小鬼”。这小孩的表情太诡异了,我从未见过其他小孩有这么诡异的表情。
第二张照片,他穿着学生装,跟第一张照片相比,他的外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虽然没办法看出是在高中还是在大学时代,但确实是一位俊朗的学生。让人感到惊讶的是,从他身上感受不到半点人气儿。他穿着一套校服,胸前的口袋露出白色的手帕,面带微笑、双腿交叉坐在藤椅上。这次他笑得很有技巧,虽然已经不是满脸皱纹的猴子笑脸,但与常人的微笑相比还是少了点活气,反正看起来很不真实。这微笑不像鸟儿那样厚重,倒像鸟的羽毛那样轻盈。而且让人感觉很做作。用不自然、轻浮等词语形容他都不合适,说他长得帅,也差着十万八千里。认真观察一番,会感到这位俊朗的学生身上有股阴森之气。这位俊美青年的表情太诡异了,我从未见过哪位青年有这么诡异的表情。
最古怪的是第三张照片,虽然他的头发已经发白,但还是无法判断他的年龄。照片上的房间破败不堪(照片拍得很清楚,房内的墙壁有三处脱落),房间里有个小火盆,他伸出双手放在火盆上烤火。这张照片让人感到惊愕、不祥,因为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坐在那里自然地死去了。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脸,就连额头上的皱纹都能看得很清楚,因为他的脸部做过放大处理。我仔细观察过后发现,不管是他的额头、额头上的皱纹,还是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下巴,都很平凡,没有任何特点,根本不会给人留下什么印象。比如我看完照片合上眼,就再也想不起来那张脸了。虽然我可以记住房屋、墙壁、小火盆,可我怎么也想不起主角的脸。要是让我描绘出来,就更做不到了,也没办法将他画成漫画。睁开眼再次看这张照片,连“啊,我想起来了,原来长这个样子”这种喜悦的感觉都没有。再次看到照片,不但不会唤起自己的记忆,反而会让人产生焦躁的情绪,甚至想把眼睛移到别处。
就连死人相都比他的表情更丰富,更容易让人记住。即使硬将马头装在人身上,也比这感觉好很多。总之,不管谁看到这张照片,都会感到不舒服。这男子的长相真的太诡异,我从未见过哪个男子有这么诡异的长相。
第一封信
回忆过去的时光,我感到无尽的羞耻。
我始终无法参透人类的生活。我出生于东北乡下,第一次见到火车是年纪稍大的时候。为方便人们跨越铁轨,车站特意建造了天桥。我在天桥爬上爬下,以为这只是为了让火车站像国外的游乐场一样有意思,这样的想法在我脑海当中存留了很长时间。我认为天桥是铁路公司提供的最贴心的服务之一。在天桥爬上爬下的游戏很特别。可当我发现这不过是为旅客提供方便的阶梯时,我顿感失望。
当我还是小孩子时,在画本上看见过地铁,我始终认为那是因为在地下坐车的乐趣远远高于地面才被设计建造出来,始终没有想到那是为了实际需求想出来的设计。
我从小身体就不好,老爱生病,所以我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床上度过的。当我躺在床上时,我就认为这些床单、被罩、枕套是最无趣的装饰品。快到二十岁时我才知道这都是实用的物品,心中难免对人类的节俭感到悲伤。
我不知道什么叫饿,当然我还没有那么傻,故意炫耀我生长在不愁吃穿的家庭。我只是单纯不知道饿的感觉。这话听起来有些别扭,也许这样说会更容易理解一点——即使我不吃东西,也不会有什么感觉。我上小学、中学的时候,每次放学回家,周围的人都会说:“怎么样,肚子饿了吧?”“要不要吃点甜纳豆?面包和蛋糕也有哦。”此时,我会发挥天生喜欢讨好人的精神,边说“肚子好饿”边往嘴里塞十颗纳豆。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饿肚子的感觉。
虽然我的食量不小,但在我的印象中,我没有哪一次是因为饿才吃东西。我喜欢吃人们眼中珍贵和奢华的食物。到外头吃饭时,即使我不喜欢,也会勉强自己吃。在我小时候,在家吃饭的时间应该是我最痛苦的时刻。
在乡下老家吃饭,家里人必须都到齐,饭菜排成两排,十几个人也排成两排,面对面坐下。我是家里最小的,自然要坐在最边上。餐厅的光线不好,灯光也很昏暗,一家十几口人吃着午餐,谁也不说话,这场面让我感到不寒而栗。我坐在餐桌最边上,身上打着寒战,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饭。我想,为什么我们每天要吃三顿饭?而且每个人用餐时,脸上的表情都很严肃,好像在举行某种仪式。每天到了吃饭的时间,家人就聚集在昏暗的房间,摆好饭菜,就算不想吃也得低头嚼米饭,也许这是在向隐藏在家里的亡灵祈祷。
我认为“要是人不吃饭就会饿死”是一种让人感到厌恶的恐吓。可我却因为这种迷信(即使到了现在,我仍然觉得这是种迷信的说法)的说法而感到不安。人们工作、吃饭就是为了防止自己饿死这样的话,让人感到难以理解,更让人感到被威胁。
直到现在,我还是无法理解人类的行为。我跟世人对幸福的看法完全不同,这让我感到非常惶恐,导致我夜夜辗转反侧睡不着,痛苦呻吟几近疯狂。在我还小的时候,人们就说我很幸福,但我却常常感觉自己身处地狱。相反,我认为那些说我幸福的人,过着我始终触及不到的快乐生活。
我甚至觉得自己背负了十个灾祸,其中任何一个落到旁人身上,都可以使其丧命。
我不知道旁人痛苦的性质和程度。也许最强烈的痛苦是那些只要吃饭就能解决的实际痛苦,这种痛苦是最凄惨的阿鼻地狱,足以将我背负的十个灾祸吹跑。我不知道真实情况是什么,但他们竟然没有发疯、自杀,谈到政治的时候不会感到绝望,持续不断地跟生活搏斗,展现出不屈不挠的精神。难道他们不痛苦吗?他们认为自私自利是理所当然的事。难道他们从来没对自己产生过怀疑吗?他们晚上睡得香吗?早上醒来精神好吗?梦里都梦到什么了?走路的时候会想事情吗?会不会想钱的事?应该不单单是这样吧?曾经我好像听到别人说“人为吃而生”,可从没听过人为钱而活的说法,当然有时候……越想越不能理解。我感觉世界上只有自己的想法很另类,因此我感到越来越惶恐,也没办法和旁人交谈。
于是我想出用“搞笑”这个方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虽然我对人类极度恐惧,但还是无法彻底对人类断念,于是想出这最后一招对人类求爱的方式:搞笑。最终这条线将我和人类联系在一起。表面上我总以微笑示人,内心却暗暗使劲,拼尽全力为人们提供周到的服务,努力完成成功率只有千分之一的任务。
哪怕我的家人,我也没办法猜透他们的想法,更不能理解他们的痛苦。家里那种尴尬的氛围使我恐惧,所以我成了搞笑高手,这也让我不自觉地成为一个不会表达自己真实想法的孩子。
照片上的其他人全部一本正经,只有我一个人歪着脑袋、做着鬼脸。这是我的一种搞笑方式,既有些幼稚又有些悲伤。
我从不跟家里人顶嘴,即使是他们对我很小的批评,也会让我感到像暴风雨一般猛烈,所以根本不知道怎么顶嘴。我认为他们的批评肯定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我无力反驳,也没办法为自己辩解。我没有践行真理的能力,所以无法与人类共处。当别人批评我的时候,我会把错误全部归到自己身上,默默忍受别人的谴责,此刻内心只感到深刻的恐惧。
无论谁受到别人的谴责和批评时,都会觉得委屈。我从人们愤怒的脸上看到比狮子、鳄鱼、巨龙更可怕的本性。他们平时把这种可怕的本性隐藏起来,一旦受到强烈的刺激就会爆发,就好像躺在草地上的温驯的牛,突然用尾巴拍死停在肚子上的牛虻一样。我对这一幕总是深感恐惧。我有时候也会想,这或许只是人类求生的一种手段,但我还是会因此而感到绝望。
我始终非常害怕与人类接触,甚至对自己也是人类这件事充满不自信。我慢慢把自己变成一个喜欢搞笑的怪人,假装表现出一副开心快乐的样子,把所有的烦恼、忧伤、敏感隐藏在心中。
只要能把人逗笑,做什么都行。这样他们就不会太在意我,我也能把自己置身于人们的生活之外。我是“空气”,是“风”,是“无”——我绝对不能碍他们的眼。我想办法逗家人开心,即使是那些比家人更难以捉摸的用人,我也尽力逗笑他们。
夏天我里面穿着红色毛衣,外面穿着浴衣在走廊上溜达,大家看见我的样子哈哈大笑。就连平时严肃的大哥也笑出了声。
他语气充满疼爱地说:“小叶,这种穿法真奇怪。”
我知道夏天不应该穿毛衣,为了逗大家开心,我把姐姐的绑腿缠在手臂上,造成一种穿了毛衣的错觉。
父亲在东京工作,平时很忙,大半个月的时间都住在上野樱木町的别墅里。父亲有个习惯,每次回老家总会买很多礼物送给家人和亲戚。某次,父亲返回东京之前,叫孩子们到客厅集合,然后笑着问孩子们想要什么礼物。他把孩子们想要的礼物写在记事本上。事实上,父亲很少跟孩子们这么亲近。
“叶藏(大庭叶藏),你想要什么?”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他问我的时候,我突然什么也不想要了。我想世界上没有什么能让我快乐的东西,所以无论什么都好。不管别人送我什么东西,也不管这东西是否讨我喜欢,我都会接受。不敢说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即使对待喜欢的东西也小心翼翼,在这种痛苦的滋味和无法诉说的恐惧下,我感到越来越苦闷。另外,我没有选择的能力。也正是这种性格,导致我认为曾经的生活是可耻的。
父亲看我扭扭捏捏地不说话,立马变了脸色。
“是不是还想要书?有人在浅草的商店街卖过年舞狮的玩具,可以戴在头上,大小刚好适合小孩子。难道你不想玩吗?”
遇到“你不想玩吗”这句话,我没办法用搞笑的方式回答,只能妥协。由此看来,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搞笑演员。
大哥一本正经地答道:“还是给他买书吧。”
“真的吗?”
父亲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将笔记本重重地合上,连记都没记。
我居然惹父亲生气,他肯定会报复我,所以我要趁现在弥补一下。那天晚上我瑟缩着躺在被窝里,反复想着这件事。最终我从床上爬起来,悄悄来到客厅,从父亲放记事本的抽屉里拿出记事本,迅速翻到他抄写礼物的地方,拿起笔,舔了下笔尖,在后面加上“舞狮”,完事就上床睡觉了。其实我宁可买书也不想买“舞狮”,可我看到父亲非常想给我买“舞狮”,我不想违背他的意愿,所以我冒险来到客厅,这么做只是希望父亲能够高兴。
我这招果然有效果。过了没多久,父亲从东京回来,我在房间听到他和母亲的对话。他说:“我来到商店街的玩具店买玩具,打开记事本发现这里写着‘舞狮’,这肯定不是我写的,我想应该是叶藏开的玩笑。我之前问他要不要‘舞狮’,他不说话,结果后来又想要了。这小子真奇怪。他在上面写得这么清楚,却假装不知道,既然想要为什么不早说,我在玩具店看到时,笑了出来。赶快叫叶藏过来。”
我还会把用人召集到房间,让一个男佣胡乱弹钢琴(即使在乡下,家里的配备也很齐全),我在他没有章法的乐曲中跳印第安舞,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我二哥在旁边闪着镁光灯给我拍照,等照片洗出来才发现我没有把腰布(其实是花布)裹好,露出我私密的部位,大家看了又开始大笑。我因为这次意外,获得了更大的成功。
我每个月都会购买十几本新出的少年杂志,还会从东京订购各种书,买回来以后,默默读完。所以我对什么“乱七八糟博士”“东东博士”一清二楚。另外我还知道怪谈、讲谈、落语和江户趣谈,因此我总能表情严肃地说出一些逗大家开心的俏皮话。
提到学校更让人感慨万分。
学校里的人相当尊敬我,当然,我还是恐惧“尊敬”这个词。我对“尊敬”的理解是,虽然骗人的手段几乎完美,可还是会被某个有智慧的人拆穿。当众出丑,被人羞辱的感觉还不如去死。当大家知道自己被欺骗时,那种愤怒和报复的情绪到底有多可怕,就算只是在大脑中想一想,也会让我浑身冒冷汗。
学校的人尊敬我,是因为我是大家口中的“杰出人才”,而不是因为我优渥的家境。我身体不好,经常生病请假,请一两个月是最平常的,我还曾经请过一学期的假。可当我病好以后坐人力车去学校参加期末考试,考出来的成绩竟然超过班上其他人。平时上课我也不怎么用功,基本上都是看漫画书。我会趁着休息的时间,给大家讲漫画里的内容,大家被我逗得哈哈大笑。我写作文的风格也是滑稽型,虽然收到老师的警告,但我还是坚持不变。因为我知道老师私底下也很欣赏我的作文,看到我写的作文也会被逗乐。某天我还是用往常的写作方式把我母亲带我搭火车回东京的丑事写出来。我当时往火车通道上的痰盂里撒尿(其实我知道那是痰盂,只是为了展现孩子气才那么做的)。我把写好的作文交给老师,并且相信老师一定会觉得很搞笑,所以我悄悄躲在后面,跟着老师走出教室。果不其然,老师一走出教室立马找到我的作文,一边走路,一边面带微笑地看。也许他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正好看完,所以他一走进办公室就两眼冒光地哈哈大笑,还把我的作文拿给其他老师看。这让我感到十分得意。
我成功地摆脱了被人“尊敬”的束缚,让人觉得这是淘气的表现。我的联络簿除了操行是七十分,偶尔六十分,其他全是满分。家里人因此嘲笑我。
但我的本性并不这样,而是与淘气的性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男佣和女佣教我一件悲哀的事,让我感觉受到侵害。直到现在,我都认为对小孩做这种事,是人类所有罪恶中最卑劣的犯罪行为。可我并没有声张,自己默默承受着。我觉得我从中看到人类的另一种特质,所以只能无奈地笑笑。如果我习惯于表达自己的想法,就会跟父母说明这件事,可我不了解父母,所以没有向父母告状。我对“向别人吐苦水”这种方法不抱有任何期待。如果向父母、警察或政府诉苦,只会让那些为人处世圆滑的人讲个不停,美其名曰这是讲道理、摆事实。
我知道这样的结论不一定完全正确,但我还是觉得向别人倒苦水根本不能解决问题,所以只能把所有苦水咽到肚子里,继续搞笑逗乐大家。
有人也许会说:“难道你不相信人类?你什么时候变成基督教徒了?”我确实不相信人类,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走向宗教信仰这条路。实际上,连质疑我的人也生活在猜忌之中,过着看似平静的生活。这样的人不也丝毫没有把耶和华放在心中吗?小时候,有个跟父亲同属一个政党的名人,到我们镇上演讲。家里一名男佣带我去现场看演讲。当时全部座位都坐满了,镇上与父亲相熟的人也都来到现场。众人十分热烈地鼓掌。当天夜里下着雪,散场后准备回家的听众走在路上评价今晚的演讲,结果把今晚的演讲批评得一无是处。其中与父亲关系相当要好的人狠批父亲的致辞用词拙劣,还说那位名人讲得更是毫无重点。接着那群人顺道来我家,走进客厅立马换上开心的表情,说今晚的演讲十分成功。母亲问男佣今晚的演讲怎么样,他们都说“非常有意思”,说这话的时候脸色竟然一点儿没变。可他们在回家的路上明明互相叹息:“这是我见过的最无聊的演讲。”
其实这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他们相互欺骗,又假装不知道,人类生活中经常发生这种彼此不信任的事。因为我本来就是通过搞笑来欺骗他人,所以对欺骗这件事并不感兴趣。我并不关心课本中提到的正义和道德。我实在无法理解,人们是如何一边互相欺骗,一边过着圣洁、快乐、自信的生活。我始终没弄明白人类生活的奥秘。换句话说,要是我能明白,也就不会害怕人类,也不必费尽心思讨好他们,更不用站在人类生活的对立面,每天晚上辗转难眠,被地狱般的痛苦折磨。而我之所以不向别人揭露男佣和女佣的罪行,是因为人们对叶藏关上了信任的门,而不是因为我不信任人类,更不是因为我信奉基督。即使是我的父母,也会有一些我无法理解的表现。
可很多女性,仅仅凭着本能就可以嗅出,我身上无法向别人诉说的孤独气息,这也是我日后经常被女人引诱的原因之一。
换句话说,我不会到处向别人诉说我的恋情秘密。
第二封信
在几乎靠近海岸线的地方,并排长着二十多株黑色树皮的山樱树。每次新学年开始,山樱树在褐色的、看似黏稠的嫩叶陪衬下开满鲜花,山樱树的背后是一片蔚蓝色的大海。没过多久,就能看见樱花飘落,花瓣洒向海面,随波飘向海岸线,点缀着大海。东北的某所中学,把铺满樱花的沙滩当成操场使用。这所学校帽子上的徽章和制服的纽扣都印着盛开的樱花图案。虽然考试之前没有认真准备,考试的时候也没认真考,但我还是顺利考进这所学校。
父亲之所以给我挑这所学校,是因为家里有个远亲住在这所中学附近。我上学期间,暂时借住在亲戚家。亲戚家离学校很近,我每次都是听到朝会的钟响以后,才跑到学校,因此养成了懒散的习惯。值得一提的是,我因为拥有搞笑的本事在班上小有名气。
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是第一次远离家乡生活,却感觉这比在家乡生活自在。我骗人的本事越来越纯熟,现在已经很轻松就能骗到人。在熟人面前和在陌生人面前表演的难度不一样,不管这个人的技术多高超,都是这样。即使是上帝之子耶稣也一样。演员们在自己的家乡剧场表演是最难的,尤其是底下坐着所有的亲戚朋友时,就算是再厉害的名伶恐怕也难以施展。可我却不同,我一直扮演着这样的角色,而且都很成功。所以更不用提到外乡表演了。
我对人类的恐惧日益加深,可我的演技却越来越纯熟。我总逗班上的同学,惹得他们哈哈大笑,老师说“如果这个班没有大庭,应该会是很好的班”,说完自己捂着嘴笑起来。另外,我还能把那些大嗓门的教官逗笑。
就在我以为自己的伪装天衣无缝时,有人突然在我背后捅刀子。这个人是班上的一名男子,长相普通,体格瘦弱,面色苍白,五官浮肿,身上穿着一件长袖子的旧上衣,应该是他爸爸或哥哥的。我看到他这个样子,联想到圣德太子。他的学习成绩很糟糕,军训和体操课总像个白痴一样站在旁边观看。连我也被他这副模样骗了,以为不用对他设防。
他的名字叫竹一(我不记得他姓什么,模糊记得他好像叫竹一)。某天上体操课时,我们进行单杠训练,他像往常一样站在旁边观看。我大喊一声朝着单杠冲过去,往前猛地一跳,结果却坐在沙地上。这是我事先计划好的。大家看到我这个样子,笑得前仰后合,我自己也无奈地笑了笑,站起身掸去裤子上的沙子。我没有注意到竹一是什么时候走到我身边的,可他伸出手指戳了戳我的后背,小声说:“你是假装摔倒的。”
我刻意伪装出来的糗样竟然被竹一识破,这使我大为震惊。刹那间,我感觉整个世界像被地狱之火包住。我的精神世界几欲崩塌,我极力压制住想要大喊几声的冲动。
我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过得如履薄冰。
我依然扮演着可笑的角色逗笑大家,可每当我独自一人时,又忍不住发出重重的叹息。我已经被竹一看穿,他肯定会把这个秘密告诉其他人。每次想到这儿,我就像个疯子一样四处张望,额头开始冒出豆大的汗珠。我甚至想要是能二十四小时监视竹一,他就不会向别人透漏这个秘密了。我想在我监视他的这段时间里,要尽可能向他展示我的搞笑并非刻意,我甚至还想成为他的密友。如果这些方法都不行,那只能祈祷他的生命早点结束。这并不代表我想杀了他。虽然我以前总希望能有人杀了我,但却从未动过杀人的念头。当我遇到可怕的对手时,只会想着怎样才能讨好对方,让对方感到幸福。
为了成为他的至交好友,我轻轻搂住他的肩膀,头部左倾三十度左右,露出假基督徒般的微笑,用甜腻的声音邀请他去我寄宿的地方游玩。可他总是不说话,一脸茫然地看着我。我记得有次好像是初夏时节,放学后下起一阵大暴雨,学生们都在发愁,不知道该怎么回家。我根本没把这场大雨放在眼里,反正学校离我们家那么近,跑回去就可以。正当我想冲出去的时候,瞥见站在鞋柜后面正在发呆的竹一。我跟他说:“去我家,我给你找把伞。”然后拽着有点害羞的竹一跑进大雨中。回到家,我请婶婶帮忙把我们的上衣烘干,接着我带着竹一来到我在二楼的房间。
这间屋子住着年过五旬的婶婶。三十岁左右的大姐姐(她曾经嫁出去,后来回到娘家长住,我跟着家里人喊她大姐)也住在这里。她个子高高的,戴着一副眼镜,似乎生病了。还有一个刚从女校毕业的小姐姐,名叫小节,长着一张小圆脸,身材娇小,跟大姐一点都不像。这间屋子一共住了她们三个人。她们的主要收入来自已故先生留下来的五六栋房屋的租金。此外,一楼有间店铺,她们也贩卖文具和运动用品。
竹一站着说:“耳朵好疼!只要一淋雨,耳朵就开始疼。”
我仔细察看一番,发现他有严重的耳漏,耳朵有很多脓水,眼看着脓水就要流出来。
我故作惊讶地说:“很疼吧?都怪我,要不是我拉着你冒雨跑回家,就不会这样了。对不起哦!”
我模仿着女人温柔地说话,说完下楼去拿棉花和酒精,回来后让竹一躺下,把头放在我的膝盖上,细心地为他处理耳朵。竹一枕在我的膝盖上说着恭维的话,他好像没发现这是我装出来的。
“以后肯定会有女人为你着迷。”
竹一无意中说的一句话后来竟然成真了。这句话就像恶魔可怕的预言一样。
为女人着迷和让女人为自己着迷,全都给人一种低俗的感觉。不管在什么严肃的场合,只要冒出这句戏谑、带有得意扬扬的感觉的话,都会将忧郁的伽蓝夷为平地。说来奇怪,要是采用文学用语“被爱的恐惧”,来替代俗语“被人迷恋的苦恼”,就不至于将忧郁的伽蓝摧毁。
我拿着酒精和棉签替竹一清理耳朵里的脓水,听到他说“以后肯定会有女人为你着迷”的话,我微笑着,虽然并未回应他,却觉得这句话有些道理。可“为你着迷”这种俗语总给人一种得意的感觉,我听见他说出来,就认为有些道理。这会让我变得像戏剧里的傻少爷,所以我肯定不会抱着这种得意的感觉认为这话讲得有道理。
我认为要读懂女人可比读懂男人难上数倍。我家的女性多于男性,亲戚中的女性更多,家里还有那些女佣,可以说我是从女人堆里长大的。然而我在与这些女人打交道时,始终像置身云雾之中,有时候不小心惹到她们,肯定会被“修理”一顿。这种修理不像男性的鞭笞,倒像内伤,让人感觉非常不舒服,又不易治愈。我始终摸不透这些女人的心思,所以在与她们打交道的时候,总是抱着小心翼翼的心态。
有时女人将我拉到身边,又将我推开。女人熟睡的时候好像死人一般,让人看了简直怀疑她们为睡觉而生。我从小就开始观察各种各样的女人,她们与男人完全不同。虽然同样身为人类,但却更神秘。而且我经常得到她们的照顾。我认为“得到她们的照顾”这种说法更贴切,“为我着迷”或“被人喜欢”一点都不适合我。
相比男人,女人更容易接受搞笑。男人不会在我搞笑的时候一直大笑,而且我要是对着男人得意忘形地搞笑,肯定会被拆穿,所以我懂得适可而止。女人却不一样,在她们眼里没有适度的说法。女人们会不断要求我搞笑,所以我表演完总是身心俱疲。她们经常笑,看起来女人似乎比男人更懂得享受快乐。
我上中学时寄宿家庭的两位姐姐,只要有时间就跑到我屋里,而且每次都把我吓一跳。
“看书呢?”
“没看。”
我合上书本,报以微笑。
“学校有个地理老师,名叫棍棒,今天……”
我讲出来的搞笑故事,并不是我真心想说的。
“小叶,戴上眼镜。”
某天晚上,大姐和小节来到我房间,逼着我做了很多搞笑表演以后,提出这个要求。
“干什么?”
“你别问,借大姐的眼镜戴上。”
她们跟我说话的语气总是这么粗鲁。我顺从地戴上大姐的眼镜,她们笑趴在地上。
“太像劳埃德了,简直一模一样!”
哈罗德·劳埃德是外国的喜剧演员,在当时的日本,他演的电影颇受欢迎。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举起一只手,说:“各位,我向日本的影迷朋友们……”
这让她们笑得更厉害。从此我没有错过任何一场镇上剧场放映的劳埃德电影,边看边记住他的表情,回来后偷偷研究。
某个秋天的夜晚,我正躺在床上看书,大姐飞鸟般快速走到我房间,突然倒在我的棉被上开始哭。
“小叶,救救我,你愿意帮我吧?你带着我离开这个家吧。”
说完这些话,她继续小声哭泣。由于我曾经见过女人这样的状态,所以我并没感到多震惊。我觉得这样的招数太老套,没有任何吸引力。我钻出被窝,从桌上拿起一颗柿子,削好后切下一片给大姐吃。大姐边哭边吃柿子,说:“借我一本有趣的书吧。”
我走到书架前仔细挑选,最后递给她一本夏目漱石的《我是猫》。
“谢谢你,还有你的柿子。”
大姐感觉有些难堪,说完走出房间。世界上的女人到底保持着怎样的心情活着呢?我认为这个问题比揣测蚯蚓的心思还难,还吓人。根据小时候的经验,我知道崩溃中的女人吃甜食心情会变好。
此外,小姐姐小节会带着朋友来到我的房间,我当然会把大家逗得很开心。等她的朋友走了以后,她肯定会跟我说她朋友的坏话。而且每次说的都一样:“你可要小心,她是个小太妹。”那你干吗带她来?小节每次带到我房间的几乎都是女性,多亏了她,我才能跟那么多女性接触。
千万不要以为竹一的那句“女人会为你着迷”的预言已经实现,这只能代表我是东北的哈罗德·劳埃德。直到许多年以后,竹一那句不祥的话才变为现实呈现在我面前。
某次竹一拿着一件珍贵的礼物来到我的房间。
“这里画着妖怪的画像。”
说完他拿出一张原色版卷头插画。
嗯?我心中暗自感到纳闷。我的堕落之路好像就是从那时开始的,直到很多年以后我都有这种感觉。我知道那只是梵高的自画像。我少年时代的日本,流行的画风是法国的印象派,人们对西洋画的鉴赏大部分是从这时开始的。即使是乡下的学生,也见过梵高、高更、塞尚、雷诺阿等人的照片版画作。我从未将梵高的画作想象成妖怪。我之前看过很多梵高的原色版画作,其鲜艳的色彩和充满新意的笔触吸引了我。
“那你认为这种画也是妖怪吗?”
我走到书架跟前,拿出莫蒂里安尼的画集,找到其中一幅画着古铜色肌肤裸体妇人的画像,递给竹一看。
竹一睁大眼睛赞叹:“真不简单啊,就像地狱之马。”
“果然,还是没有摆脱妖怪。”
“我也想画这种妖怪的画像。”
极度恐惧人类的人会加倍期望看到可怕的妖怪,越是神经质和胆怯的人越希望来一场强烈的暴风雨。人类这群妖怪将这群画家伤得不轻,最终导致画家们选择相信幻影,目睹了大自然中的妖怪。他们竭尽全力将自己亲眼见到的景象呈现出来,画出竹一所说的“妖怪的画像”。我激动得哭了,我未来的伙伴就在这里。我小声对竹一说:“我也要画画,画妖怪的画像,画地狱之马。”
我上小学的时候就喜欢看画、画画。但比起我的画,还是我的作文更受称赞。反正我也不相信人们说的话,我只是把作文当成搞笑的致辞。对于我的作文,从小学到国中的老师一直表现得很高兴,但我却觉得没有任何趣味。只有画画(漫画除外)给了我不一样的感觉,虽然我都是自己摸索着画,在对象的表现上也不成熟,但我依然下了很多功夫钻研。学校设有美术课,可老师的画功拙劣,画本也非常无聊,所以我自己胡乱尝试,想办法摸索出各种表现手法。我的油画画具在我进入中学就读时已经准备齐全。虽然我照着印象派画风画画,但我画得还是不够立体,像花纸工艺一样。听完竹一的话我才明白,原来我之前在绘画的心态和方向上完全错了。这种想要把美丽事物如实呈现出来的想法很愚蠢。大师们用主观的想法把看到的平凡的事物展现出来,包括见到令他们作呕的可恶的事也会真实表达自己的兴趣,完全沉浸在表现中。也就是说,他们遵从自己的内心,从不依赖他人的想法。我瞒着那些女客,用竹一带给我的原始画法慢慢制作自画像。
等我最后完成,看到一幅阴沉的自画像,内心感到无比震撼。这才是我长期隐藏的本来面目,虽然我表面上是众人的开心果,但其实内心如此阴郁。我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让竹一看了这幅画,除了他,我没给其他人看过。我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真实的内心世界,不想让别人对我心生防备,更不想让人们以为这是我全新的搞笑手段,成为别人的笑柄比什么都难过,所以我赶紧把这幅画藏在抽屉最深的位置。
上美术课时,我还是用平庸的笔触将原本就美丽的东西画得美丽,而将这种“妖怪画法”隐藏起来。
我脆弱敏感的神经只能在竹一面前展现出来,所以我把自画像放心地拿给他看。得到他的肯定我又连着画了三张妖怪画像,竹一又说了一个预言。
“你以后会成为一名伟大的画家。”
傻瓜竹一将“女人会为你着迷”和“成为一名伟大的画家”这两句预言刻在我的额头上。没多久我便来到东京。
我原本想去美术学校读书,但父亲说他很早就想让我上高中,以后进入仕途。我不敢反抗。我上四年级的时候,父亲就要求我报考高中,而且我在这所有樱花和大海的国中待腻了,所以我没有报考五年级,修完四年课程直接报考东京的高中。考试通过后开始我的学校寄宿生活。可我实在讨厌这种肮脏、粗野的生活,搞得我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搞笑。于是我找到医生,让他帮忙开一张肺浸润的诊断书,借此搬出宿舍。我搬到父亲在上野樱木町的别墅里。我实在没办法忍受集体生活,我听到青春感动、年少轻狂这样的词就感觉毛骨悚然,我实在没办法认同“高中生精神”这种说法。我感觉教室和宿舍很像被严重扭曲的性欲集中营,在这样的地方,即使我那近乎出神入化的搞笑本事也变得一无是处。
父亲在每个月议会休会时回到别墅里待一两周,所以平时这栋别墅只有我和那对管家老夫妇。我经常逃课窝在家里看书作画,从来没有出去逛逛东京(结果我连明治神宫、楠木正成的铜像、泉岳寺的四十七烈士墓也没看过)。父亲在家的早上,我匆匆跑去上学,有时候也会去西洋画家安田新太郎的美术教室学素描,教室位于本乡千驮木町。我在那儿一待就是三四个小时。从高中宿舍搬出来后,即使回去上课也感觉自己像个旁听生。当然,这也可能是我自己的偏见,可我越来越觉得上学没有任何乐趣。我上过小学、中学、高中,可始终无法理解爱校心是什么,也没想过学唱校歌。
没过多久,我知道了烟、酒、妓女、当铺、左翼思想这种奇妙的组合。这是我从美术教室的某个绘画学习生那儿学来的。
这名绘画学习生是东京下町人,名叫堀木正雄,比我大六岁,毕业于一所私立美术学校。他在这间美术教室学西洋画的原因是家里没有画室。
“可以借我五元吗?”
我们只见过几次面,没说过一句话,听到他这样说,我赶紧拿出五元递给他。
“好,我请你喝酒去吧?”
我不知道怎么拒绝,他拉着我走进教室附近的咖啡酒馆,这家酒馆的名字叫蓬莱町。我们的交往从这里开始。
“其实我很早以前就注意到你了,看你现在这腼腆的笑,与很多有才华的艺术家一样。来,干一杯,庆祝我们俩的相识。小绢,这个男人很帅吧,都是因为他才使我降成班上第二帅的人,你可千万别迷恋上他。”
堀木拥有端正的五官,黝黑的皮肤,他的中分头上抹着油,身上穿着一套规矩的西服,领带的花色很朴素。这模样在绘画学习生中难得一见。
因为身处陌生环境,我显得慌乱不安,双臂一会儿放在胸前,一会儿又伸展开,脸上始终带着羞涩的微笑。两三杯啤酒下肚,我感到浑身一阵轻松,好像把长久束缚自己的东西突然拿掉了。
“本来我打算去美术学校念书……”
“那个地方太无聊,学校是最无聊的地方。我们的老师拥有对大自然的感受力,他们存在于自然之中。”
这种说法并不会让人觉得有道理。这个傻瓜应该只有三流的绘画水平,可要是当个酒肉朋友还挺不错的。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都市的无赖。我们的相貌相差甚远,但他却察觉不到自己无意识搞笑的悲哀,这就是我们俩在本质上的区别。
我不断提醒自己,把他当成一个酒肉朋友,与他为伍是件耻辱的事,我打心底瞧不起他,但我最后还是被他击垮。
最开始我把他当成一个好人,就连害怕与人接触的我也没对他设防,心里还在庆幸遇到这么好的东京向导。当我一个人坐电车的时候,会恐惧与售票员接触。当我想去看歌舞表演时,会害怕楼梯两侧的两排领座小姐。当我走进餐厅时,会因为悄悄站在我身后、等着收拾盘子的服务生而感到浑身不自在。到了结账的时候,我的肢体因为过度紧张、恐惧不安而变得僵硬,大脑一片空白,眼前一片漆黑,立马陷入一种混沌状态,甚至忘拿找零的钱,更不要说砍价了。对了,我还经常忘拿买好的东西。我不敢独自走在东京的街头。这就是我终日不出家门的原因。
与堀木同行,只要将钱包交给他,他就会很痛快地砍价。他花钱的本事很厉害,总是可以花很少的钱得到很大的满足。因为他很懂玩乐,所以他不坐昂贵的计程车,而是善于利用电车、巴士、蒸汽船快速到达目的地。早上,他会在从娼楼返回家的途中,前往某家餐馆洗个热水澡,点个汤豆腐,配上一壶小酒,给人的感觉很奢华,但其实价格很便宜。他不断地带我进行实地训练,还告诉我摊贩卖的牛腩饭和烤鸡肉串既营养又便宜。他向我保证电气白兰地酒能让人以最快的速度醉倒。由堀木来买单,我不会感到惊慌失措。
堀木根本不理会对方的想法,这对我来说是另一个好处。一天二十四小时他都在说话,让自身的热情尽情发散出来(也许无视对方的立场就是所谓的热情),我们之间从来不会出现尴尬和沉默的局面。在之前与人相处时,我总在冷场之前拼命搞笑,可在与堀木的交往中,他会无意识担任起这项工作,而我只需要静静地听他说,偶尔笑着回一句“怎么会这样”。
我慢慢明白,烟、酒、娼妓可以帮助我暂时消除对人类的恐惧。我有时甚至想我宁愿倾家荡产,也要找到消除对人类的恐惧的方法。
娼妓在我眼中不是人也不是女性,反而有点像傻子或疯子。我可以躺在她们的怀里安然入睡。她们几乎没有任何欲望。她们可能从我身上感受到同类的气息,所以面对我时,她们总会展现出没有任何盘算、不强迫的善意,还有对不会再来光顾的人的善意。有些晚上,我从这些娼妓身上看到了圣母玛利亚的光环。
为了摆脱对人类的恐惧,也为了睡个好觉,我前往娼楼与我的“同类”同乐。可我身边开始出现“随赠附录”——一种厌恶的气息萦绕在我身边。当堀木向我说明时,我感到十分惊愕与排斥。说句通俗的话,经过娼妓的磨炼,我猎艳的功力大增,据说通过娼妓磨炼猎艳的本领最严苛也最有效。我现在周身散发着一股情场老手的气息,女人会凭着本能嗅到这种气息,主动来到我身边。这种猥琐、难堪的“随赠附录”已经远远超过我想要得到休息的本意。
堀木也许是带着恭维说的这句话,但我自己却觉得有些道理,所以我的内心有些沉重。曾经有位咖啡厅小姐给我写了封情书,在我看来,这是一种幼稚的行为。樱木町的邻居,一位将军家二十几岁的女儿,每天在我上学的早上,化着淡妆在自己家门口进出。我闷头吃牛肉面时,那位女服务生……深夜,我坐在市内的电车上,因为喝醉酒呼呼大睡,老家一个亲戚的女儿寄来一封情书,表达她的相思之苦。趁我不在,一名陌生女孩在我家放了一个手工人偶……我是个比较悲观的人,所以每件事都没有进一步发展。看来我身上有某种让女人怀抱梦幻的气息,这既不是炫耀也不是随口说出来的胡话,而是铁一般的事实。堀木一语道破这件事,让我感到非常耻辱,同时也失去了到娼楼寻乐的兴趣。
有一天,堀木带我参加了一个秘密研究会,这个会议的名称是“共产主义读书会”(记不清具体名称,应该叫R.S)。我一直认为堀木之所以带我去参加这个会议,是因为他喜好名利,除此之外,我找不到任何合适的理由。对于堀木来说,参加共产主义的秘密聚会只是游览东京的一个项目。在那里,我被迫认识了一名同志,还买了一本小册子。然后听坐在上位的一个长得很丑的青年讲解马克思经济学。对于我来说,这样的内容非常简单。他讲得有道理,可忽略了人心的复杂,不管用欲望还是虚荣来描述都不够贴切,就连色与欲都无法形容。我也不清楚究竟应该怎么形容。我一直认为,人类的生活中不仅仅只有经济,还有怪谈之类的事。我对怪谈充满恐惧,所以很容易接受所谓的唯物论。可我依然恐惧人类,也没办法睁大眼睛看向苍翠绿叶,感受这种看到希望的喜悦。可我并没有拒绝参加R.S(应该是这个称呼)的聚会,而且每次聚会我都参加了。我看到同志们神情严肃地投入到其中,谈论着那些跟“一加一等于二”一样简单的理论,就感到十分可笑。我将自己搞笑的本事发挥在研究会上,使聚会的氛围逐渐轻松,我也因此成为聚会中的核心人物。也许这些单纯的人认为我和他们一样单纯,所以认为善于搞笑是我与生俱来的能力,认为我是个天生的乐观派。如果他们真的这么想,那我就彻底将他们唬住了。事实上,我并不是他们的同志。可我每次都会准时到达聚会,为他们提供搞笑服务,逗他们开心。
我喜欢这样并不是因为马克思,而是因为我喜欢他们这群人。
我私下里非常享受“非法”这个词语,它让我感到十分愉悦。那些合法存在的事物很复杂,也不容易看懂,对我来说,这才是最可怕的。如果让我坐在那没有窗户的冰冷房间里,我宁愿纵身于外面满是非法的海洋,在里面不停地游,最终游到衰竭而死,这样才够酣畅淋漓。
世上那些悲惨的输家和道德败坏的人叫“见不得光的人”,可我觉得自己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会同情那些被世人指责的同类,并敞开温暖的心房接纳他们。每当这时,我陶醉在自己温暖的心房中。
还有一种叫“犯罪意识”的说法。这种意识一直折磨着我,可对于我来说,它又像我的糟糠之妻,或许我的生活样貌就是和它一起玩乐。俗话说“脚上有伤怕人知道”,我这长在小腿上的伤不但没有随着身体的生长而痊愈,反而变得越来越深,直接到达筋骨,每天晚上都要受到地狱般的折磨。渐渐地,这伤变成活生生的情感,甚至比我的血肉还要亲密。当我参加地下运动组织举办的聚会时,莫名感到心安,我并不是奔着地下运动组织原本的目的而去,只是因为那种愉悦的氛围让我感到心安。堀木只来过一次,就是第一次带我来的时候,他将我介绍给大家以后就再也没来过。他说“马克思主义者白天研究生产面,晚上研究消费面”。虽然他不去参加聚会,但他总想拉着我参加消费面的观察。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当时什么样的马克思主义者都有。有像堀木这种打着新潮主义标签的爱慕虚荣者,也有像我这样喜欢非法氛围的参与者。如果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看清我和堀木的真实面目,肯定会严厉抨击并把我们当成卑鄙的叛徒赶出去。事实上,我和堀木都没有被识破,自然就没有被除名。而我置身于非法的世界中,远比置身于合法的绅士世界更有神采。因此他们将我当成有大作为的同志,将很多机密工作交给我处理。我从来不会推辞,老是全盘接收。我也没有因为行为举止不够自然,引来狗(同志们对警察的称呼)的盘查。我脸上时刻带着笑容,经常逗人家开心,所以每次都能完成他们口中的危险任务。其实就算我当时因为党员身份而入狱,我也不害怕。即使要在监狱待一辈子,我也毫无怨言。监狱里的生活也许比对人类真实生活的畏惧和每夜辗转难眠的痛苦自在很多。
父亲住在樱木町的别墅时,经常外出或接待访客,所以我们很少见面。我觉得父亲是个难以亲近的人,又因为我比较怕他,所以想出去租房住,可我最终还是没说出口。某一天,我突然听管家老头说父亲想把这栋别墅卖掉。
父亲担任议员即将期满,他这次应该无意继续参选,所以在老家附近盖了一栋房舍,专门用来养老,看来他对东京已经没有任何留恋。也许他认为我只是个高中生,没必要特意留下这个宅邸和佣人供我使用(我始终无法理解父亲的心思)。没过多久,这栋房子就要卖给其他人,所以我搬到本乡森川町一家老旧的出租公寓里,这家公寓名叫“仙游馆”,里头的房间因为光线不足非常昏暗。不久,我陷入了财政窘迫的困境中。
以前父亲每个月都会给我零花钱,一般两三天就会被我花光,可烟、酒、水果、面包等家里都有,也可以随时向附近的店家赊取文具、衣服等,甚至可以去父亲经常光顾的店家,请堀木吃荞麦面或炸虾盖饭,完全不用付钱。
但搬出来住以后,所有支出都靠每月的固定汇款解决,汇来的钱两三天便用完了,我感到非常担心,轮流给父亲、哥哥、姐姐他们发电报、写长信(信中提到的全是虚构的搞笑内容,我认为请人帮忙的上策就是,先让对方感到好笑)要钱。在堀木的引导下,我开始频繁出入当铺,可钱还是不够花。
我的内心对这种孤独的生活越来越恐惧,当我独自待在这个公寓里时,总觉得随时有人会来袭击我,所以我冲到大街上,给先前的地下运动组织帮忙,或者和堀木到处找便宜酒喝,完全忽略课业和画画的事。我上高中的第二年十一月份,我和一名年长我几岁的有夫之妇约好一起殉情,从那以后我的生活变得一塌糊涂。
虽然我经常旷课,上课也不用心,但我懂得答题的门路,每次考试都能用上,长此以往家里的亲戚也没有对我产生怀疑。校方应该是在私底下把我严重缺课的行为告诉了我的父亲,于是大哥代父亲写了一封信,信中措辞严厉。然而让我最痛苦的是经济拮据,而且地下运动组织委托给我的任务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激烈,让我不得不全身心投入进去。我选择逃避,可逃避的滋味很不好受,最后我决定以死来逃避。
当时对我表现出好感的有三个女人,有一位是仙游馆老板娘的女儿。当我忙完地下组织交代给我的任务时,我浑身都虚脱了,回到家连饭都不想吃就倒在床上,可她总拿着钢笔和信纸来到我的房间,对我说:“实在抱歉,楼下的弟妹们吵得我没办法好好写信。”然后趴在我桌子上开始写,一写就是一个小时。
我本应该倒头就睡,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才对,可我讨好别人的本能促使我不得不为她服务。我勉强振作起来,趴在床上抽着烟,张开那张原本什么都不想说的嘴:“曾经有个男人用女人给他写的情书烧水洗澡。”
“哎呀,说的是你自己吧?”
“我只热过牛奶。”
“真荣幸,那你就好好喝吧。”
她就不能早点出去吗?我早就看穿她的伎俩,说什么写信,不过是在纸上乱涂乱画。
“让我看看吧。”
其实我并不想看。她却说:“哎呀,才不给你看呢。”她那喜气洋洋的模样真的很不堪,看得我胃口倒尽。我就派她帮我做事。
“实在抱歉,你能不能去电车道路旁边的药局跑一趟,帮我买包卡尔莫钦。我实在太累了,两颊热得睡不着觉。至于钱……”
“钱就不用给了。”
她站起来,开心地跑出去。我心里很清楚,女人很愿意帮男人办事,但绝对不能泼她们冷水。
另一个是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文科生,也是所谓的同志。因为要参加地下运动,所以我每天都得和她见面。她老爱给我买东西。
“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亲姐姐。”
看着她故作扭捏地说话,我胃里一阵翻涌。我勉强自己挤出一丝愁苦的笑脸,说:“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我一定得想尽办法蒙混过去,要是把她惹恼了,就会发生很恐怖的事。有了这样的想法,我竭尽全力服务这位面相丑陋的女人。每当她送我东西时(她买的东西都很没品位,所以我拿到以后基本上会转送给卖烤鸡肉串的老板),我会露出激动的表情逗她开心。
我没办法像以前躲避其他女人那样躲避房东的女儿和这位女同志,因为我们每天都得见面。我出于不安的心理,极力搞笑来逗这两个女人开心,结果把自己束缚起来,无法动弹。
同一时间段,我在银座一家大型咖啡酒馆里认识了一名女服务生,她给了我意料之外的恩惠,我接受了。虽然当时是第一次见面,但想到她给我的恩惠,我既惶恐又担心,坐在那儿几乎一动不动。我那时已经能独自乘坐电车,到歌舞伎剧场看戏,穿着带碎花的和服走进咖啡酒馆。那时多少已经练就出一副厚脸皮的模样。虽然内心依然恐惧人类的自信和暴力,但表面上还是可以和人简单交流。不过从我的本质来说,如果我不扮演充满挫败感的丑角,就无法与人们正常交流。我总能在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情况下找到问候词,难道这些伎俩是为地下组织服务时练出来的?又或者是因为女人?还是酒?也许最重要的原因是经济拮据。不管在什么环境中我都很恐惧,但混迹在大型咖啡馆的众多醉汉、女服务生、男服务生中,会使我不断追逐的心灵渐渐平静下来。我身上只有十元,当我走进银座那家大型咖啡馆时,笑着问女服务员:“我只有十元,你看着能给多少算多少。”
“好的,您不必担心。”
听完她带着关西腔的话,我原本慌乱不安的心平静下来。这倒不是因为我不用担心钱的事,而是因为我觉得待在她身边,我就不用担忧什么了。
因为在她身边使我感到放心,所以我完全没有掩饰自己沉默寡言的本性,默默地喝着酒。
“您喜欢这些菜吗?”
她在我面前摆满各种美味佳肴。
“只想喝酒?那我陪你一起喝。”
秋天,寒风凛冽的晚上,恒子(我记不太清她的名字,隐约记得好像是这个。我连跟我殉情的那个女人叫什么都忘了)让我在银座小巷的某家寿司摊等她,我静静地吃着味道平淡的寿司。(虽然我忘了她的名字,但始终记得那天的寿司有多难吃。店老板的头发掉光了,他装出一副手艺高超的模样,摇头晃脑地捏寿司,像极了锦蛇。后来我坐电车时,经常看到某个人的脸很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仔细一想,原来是很像那位寿司摊的老板。直到现在我已经忘记那名女子的长相和名字,但我还是可以清楚地记得店老板的样子,甚至可以在纸上画下来,足以说明当时的寿司有多难吃。其实我这么说,是因为我不喜欢吃寿司,我觉得寿司实在太大了。我经常想,难道就不能将寿司捏成大拇指那么大吗?)
她租住在本所,房间在二楼,房东是个木匠。我跟着她来到二楼的住处,坐下来托着腮喝茶。此时我丝毫没有掩饰自己阴郁的内心。我这个样子惹得她十分怜爱。她是一个完全遗世独立的女人,给人的感觉就像寒风中飘零的落叶。
我们俩躺在床上,她跟我讲述她的身世。她家在广岛,比我大两岁。之前她先生在广岛开理发店,去年春天两个人一起来到东京,可她先生犯了诈骗罪,被人抓起来,关在监狱里。她每天都会去监狱看他,给他拿点东西。从明天起,她不再过去。我没有任何兴趣了解女人的身世,不知道是她说话搞错重点,还是说话的技巧有问题,我总走神。
真的很落寞。
我宁愿从这句话中得到共鸣,也不愿意听她讲述又臭又长的身世。让我感到吃惊的是,我从未听到女人说过这句话。不过,她身上散发出的落寞的气息,就像在她身边围绕着一寸宽的气流。这股气流与我那带刺的阴影气流相互交融,仿佛“落在水底岩石上的枯叶”,让我可以从惊恐不安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这种感觉跟躺在娼妓怀中睡觉的感觉不同(她们的性格都很活泼),这位诈骗犯的妻子让我卸下所有防备,这是获得解放的夜晚(在我的手札中,用这种夸张的用语给予肯定还是极其少见的)。
但也只有一夜。我早上醒过来,便从床上跳到地上。我收起那副阴沉的面孔,恢复成轻浮的搞笑人物。胆小如鼠的人害怕幸福,因为有时会被幸福所伤,即使碰到的是棉花,也会受伤。我想赶在受伤之前离开,所以我恢复成搞笑的样子,制造烟雾弹。
“有句话叫‘床头金尽,情缘两断’。很多人对这句话的解释都反了,这句话不是说男人没钱就会被女人一脚踢开,而是男人没钱就会变得意志消沉,什么事都不想做,然后开始耍小性子,主动甩掉女人,最后见一个甩一个。这个解释在《金泽大词林》里就有,我能理解那种悲伤的心情。”
恒子听我说完这番愚蠢的话,“扑哧”一声笑了。我心里产生一丝畏惧,脸都没洗就走了。日后我与那句“床头金尽,情缘两断”竟产生了意外的联系。
整整一个月我都没见过那晚的恩人。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心中的喜悦慢慢消散。她施与我恩惠的事束缚了我,让我感到非常不安。恒子承担了我在咖啡酒馆的所有花费,我开始对这种俗事心生芥蒂,我以为恒子是个只会逼迫我的人,就像房东太太的女儿和那名女同志那样,所以我始终很害怕她。我始终觉得,和曾经上过床的女人重逢时会被她们强烈地谴责,所以我尽量避免去银座。
十一月底,我和堀木在小摊上喝着廉价的酒,等我们离开时口袋里已经没钱,可堀木坚持再找一个摊位继续喝酒。当时可能是酒壮怂人胆,我对他说:“既然如此,我带你去梦幻般的世界,那里有酒池肉林……”
“是不是咖啡酒馆?”
“对!”
“那赶快去!”
我们俩搭上通往市内的电车,堀木兴奋起来,嚷嚷道:“我今晚特别渴望跟女人在一起,能不能亲吻服务生?”
“我可以玩亲亲吗?我会让你看着我亲吻坐在我身边的服务生,你觉得怎么样?”
“随便。”
“我对女人真的有种强烈的渴望,谢谢你。”
我们坐到银座的四丁目,走进那座所谓的“酒池肉林”,把恒子当救星。我和堀木坐进一间空包厢,恒子和另一名女服务员跑过来,恒子坐在堀木身边。我感到有些吃惊,堀木会亲吻恒子。
我并不觉得可惜。我本来就不是个占有欲很强的人,更不会与人发生争执,甚至不会宣示自己的所有权。而这也导致日后有人侵犯我的妻子——我的有实无名的妻子,我也只是冷眼旁观。
卷进人类的纷争很可怕,所以我尽可能不去触碰。恒子不属于我,我们只是发生过一夜情,虽然我本应没有什么想法,但还是感到很吃惊。
想到堀木即将当着我的面亲吻恒子,我就替恒子感到悲哀。堀木玷污恒子后,恒子就不得不与我分手,而我根本不会挽留,到时候一切就会结束。那一瞬间我有些同情恒子的不幸,但我很快就看透这一切,冷笑着看着恒子与堀木的脸。
突然,情况变得糟糕了。
堀木撇着嘴说:“我放弃,就算我不挑,也没办法对这么穷酸的女人下嘴。”
堀木双手叉在胸前打量着恒子,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我悄悄对恒子说:“我没钱了,请给我酒。”
我很想大喝一场。按照世俗的眼光来看,恒子确实长得难看又穷酸,恐怕连醉汉都懒得亲吻她。我像被雷击中一样,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喝得晕头转向时与恒子相视一笑。堀木说完我才发现她确实是一个满脸疲惫、相貌丑陋、模样穷酸的女人,可我的心里涌上一股同为穷人的亲近感(虽然我到现在仍然认为贫富的差距已经快被说烂了,但这依然是戏剧的主题)。这使我第一次有了心跳的感觉,原来恒子是个这么可爱的女人。我醉得很厉害,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还吐了。在当时,这是我第一次出现这样的状况。
睡醒后我看见坐在我旁边的恒子,原来我躺在本所木匠家那间二楼的屋子里。
“我以为你说的那句‘床头金尽,情缘两断’是在跟我开玩笑,结果你后来一直没出现,我就知道是真的。还真是复杂的断法。我赚钱养你也不行吗?”
“不行。”
接着我跟她躺在床上,她似乎厌倦了人类的生活,于是在天亮以后第一次提到“死”。而我一想到金钱、女人、学业、烦恼、地下运动和对世界的恐惧,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的请求。
但当时的我抱着一种游戏的态度对待这件事,并没有做好“死”的心理准备。
那天上午我和她去了浅草六区,进了那里的一家咖啡店喝牛奶。
“牛奶钱你付吧。”
我站起身,看了看钱包里的三个铜币,感到非常凄惨,这种凄惨的感觉比羞耻的感觉还要强烈。我突然想到,位于仙游馆的房间里只剩下制服和棉被,再也没有任何可以典当的东西。我看了看身上的碎花和服和披风,清楚地意识到我无法在这个世界存活下去。
她看见我的模样,站起身,望了望我的钱包。
“只有这些?”
这句无心的话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我第一次因为爱人的一句话有这种感觉。这与金钱的多少无关,三枚铜币带来的巨大耻辱让我无法继续苟活下去。看来当时我还沉浸在富家少爷的光环中,没有完全跳脱出来。那时候我真的下了死的决心。
那天晚上,我们来到镰仓,准备跳海自杀。她解下腰带,折好后放在岩石上,说了句“只是跟朋友借的腰带”。我脱下风衣放在相同的位置上。接着我们俩一起跳到海里。
结果她的生命到此为止,而我却被人救了上来。
报纸将这件事当成一起重要案件报道,因为我是名高中生,再加上我父亲的身份,这多多少少可以创造出新闻价值。
我住在海边的一家医院里,故乡的一位亲戚赶来替我处理各种事情。他跟我说家人们很生气,尤其是父亲,他们很可能要与我断绝关系,说完就转身离开。我对这些根本不在乎,我每天都哭着想念恒子,因为我真的很喜欢模样穷酸的恒子。
房东太太的女儿给我捎来一封长信,信的内容由50首短歌组成,这些短歌全都用“为我而活”开头。护士们带着明朗的笑容来到我的房间,和我一起玩,有些护士在离开之前还要紧紧握一下我的手。
医院检查出我的左肺出现一点小问题,对于我来说,这是个好消息。没过多久,警察将我从医院带走,罪名是“协助自杀罪”。因为我是个病人,所以他们把我收容在特别看守室里。
特别看守室隔壁有个值班室,一名值夜班的老警员悄悄打开房门招呼我:“是不是很冷?来这边暖和暖和。”
我装出一副沮丧的样子走进值班室,坐在靠近火盆的椅子上取暖。
“你应该很想念那个死去的女人吧?”
我像只蚊子般回答了一声:“嗯。”
他开始摆架子:“没关系,这事很正常。你第一次和那个女人发生关系是在哪儿?”
他问话的派头像个法官一样,以为我是个小孩儿就看不起我。他把自己当成侦讯室主人,引导我讲出自己的香艳情史,以此消遣无聊的生活。我早已看穿这一切,忍着没有笑出声。我可以拒绝回答警方的一切非正式侦讯,但我还是摆出十足的诚意,假装他是侦讯主任,认为所有的刑罚都由他们来判定。为了给无聊的秋夜增添乐趣,也为了满足他色情的好奇心,我将这件事“适度”地讲出一部分。
“我大体上明白了。要是你说的都是实话,我争取给你宽大处理。”
“谢谢您,请多多关照!”
我在这场对我没有半点好处的演出中尽力表演。
天亮后要开始真实审讯,警察局长把我叫到局长室。
我走进去,看到一位皮肤黝黑的年轻局长,感觉他好像大学刚毕业。
“长得这么帅,看来要怪就只能怪你母亲把你生得太帅了。”
我的内心顿时感觉很凄楚,好像我是个半边脸长着红斑的伤残人士。
这位长得很像柔道或剑道选手的局长,侦讯手段非常干脆,与那名趁着夜晚悄悄“侦讯”的好色老警员的侦讯手段截然不同。审问完毕,局长誊写要呈给检查局的文件,一边写一边对我说:“你好像还在吐血,一定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
那天早上我突然咳嗽起来,每次咳嗽手帕上都沾满血渍,血渍很像红色雪霰。这血不是从我喉咙里咳出来的,昨天晚上我抠了抠耳朵下面的小脓包,应该是那里流出来的,可我突然惊觉还是不要将这件事说明,于是我低头回应一声:“好的。”
局长写完文件对我说:“由检察官决定是不是起诉你。你有没有监护人或担保人?最好给他打个电话,请他去一趟横滨的地检署。”
我突然想到我的同乡涩田,他是一位书画古董商,也是我学校的保证人。以前他经常出现在父亲东京的别墅里,最喜欢拍父亲的马屁。涩田年近四十,身材矮胖,到现在还没有结婚。他长着一双比目鱼似的眼睛,父亲称呼他为“比目鱼”,我也这么称呼他。
我请求警察把电话簿借给我,在上面找到他家电话拨出去,请他跑一趟横滨地检署。比目鱼说话的语气很傲慢,跟之前相比完全换了一个人,不过,他还是答应了我的请求。
“喂,最好给电话消下毒,别忘了他还在咳血。”
我回到特别看守室坐下,听到警长在大声地吩咐警员。
午时过后,我身上绑了麻绳,穿了披风,一名年轻的警员带着我搭车前往横滨。
我开始怀念警察局特别看守室的那位老警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被当成罪犯绑起来,我不但没有感到不安,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即使现在回忆起这件事,也觉得当时感觉很舒适。
可当时我做错了一件事,即使我现在想起来还是感到后背发凉。我被带到地检署,他们安排我在一间昏暗的房间里接受审讯。检察官是个年近四十的人,性格沉稳(我的相貌是带着那种淫邪之气的俊秀,这名检察官是那种充满智慧的俊秀),看起来不是个小心眼的人。于是我毫无防备地讲起事情的经过,讲的过程中突然咳嗽起来,我掏手帕的时候看见上面的血渍,心想可以在咳嗽上做点文章,于是我用手帕捂着嘴,夸张地咳嗽两声,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检察官。他面带微笑地问我:“是真的咳嗽吗?”
我吓坏了,身上开始冒冷汗,一想到这件事我就感到惶恐不安。竹一曾经戳着我的后背说我是装出来的,我当时的感觉就像掉落万丈深渊一样。而这一次比起那个时刻我内心的感受,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两件事是我生平仅有的两次穿帮。我有时候就想,宁愿他判我十年刑,也不愿他这么平静地侮辱我。
最后的审判结果是,缓期起诉。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坐在地检署休息室的长椅上,等着担保人“比目鱼”。
我的背后就是高高的窗户,天空上挂着五彩的晚霞,海鸥排成“女”字形飞向天际。
第三封信(一)
竹一总共说了两个预言,那个说起来不光彩的预言成真了,成为伟大画家的预言落空了。
我成了漫画家,没什么名气,一些三流杂志找我画些低俗的漫画。
镰仓的殉情事件闹得很大,学校勒令我退学。我从原先租的房子里搬到“比目鱼”家。他家二楼有间放着三张大榻榻米的房间。每个月,老家都会寄来一笔生活费,钱少得可怜。这笔钱不是直接给我,而是先交到“比目鱼”手中(应该是老家的哥哥们瞒着父亲送的钱),我相当于和老家的人断了联系。“比目鱼”面对我时,总摆着一张臭脸,还再三警告我“不要出去,不出去就对了”。不管我怎么赔笑,他始终不笑,与之前相比完全换了个人。我感到大吃一惊,或者用滑稽这个词更准确。我实在没想到,人类变脸就像翻书一样简单。
“比目鱼”很怕我自杀,所以这算是在监视我。他确定我还会再次投海自杀,所以一再警告我不许出去。现在的我过着傻子一样的生活,不能抽烟也不能喝酒,只能猫在二楼的房间里看旧杂志。说实话,我连自杀的力气都被磨没了。
“比目鱼”的家在大久保医专附近,是一栋双户住家中的一户,虽然打着“书画古董商”“青龙园”这类响亮的招牌,但其实就是一个很小的店。店里物品的摆放杂乱无章(“比目鱼”的谋生手段是倒卖大老板手里的珍藏品),由于长时间没人打扫,店里落满灰尘。“比目鱼”一早就出门,家里留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监视我。他喜欢找附近的小孩儿玩接传球。他喜欢装成大人的样子教育我,似乎把我这个住在二楼的食客当成傻子或者疯子。因为我生性喜欢顺从别人,即使我感到很疲惫,但依然假装在认真地聆听。这个小伙子是涩田的私生子,可涩田与他并不以父子相称。涩田好像就是因为这个才没有结婚。我曾经听家里人提起过这件事,但我一向对别人的事不感兴趣,所以对详细情况并不了解,只隐约记得有这么回事。这个小伙子的眼睛跟鱼眼珠很像,由此看来,他真有可能是“比目鱼”的私生子。这对父子的生活还真是落寞。他们经常瞒着我吃外送的荞麦面。
这个小伙子负责家里的三餐,他把食客吃的饭菜装进托盘里送到二楼,每餐都由他负责送。楼下有间潮湿的大房间,房间里有四张半榻榻米,他们俩在这个房间里吃饭,时不时有餐盘碰撞的声音传到二楼。不知道“比目鱼”是不是想到了什么赚钱的门路,或者他另有阴谋,三月底的黄昏,他在那张难得摆上酒壶的餐桌上摆好吃食,请我下来一起吃。他吃着生鱿鱼片(不是比目鱼),夸赞其美味,他看着我露出一脸茫然的表情,劝我喝酒。
“你以后打算干什么?”
我没有说话,夹起盘子里的沙丁鱼干,看着小鱼银色的眼珠,想起以前四处玩乐的情形,甚至开始思念堀木。我有点醉了,同时非常渴望自由,差点儿就哭出来。
自从搬到这里,活在“比目鱼”和小伙子轻蔑的目光下,我整日躺在床上,连搞笑的力气都没有。“比目鱼”不想和我谈话,我也不想跟他诉苦。我现在快变成一个废物了。
“缓期起诉的意思是你会成为一个有前科的惯犯,但是只要你愿意,就能振作起来。如果你想好了,以后绝对不会再犯,再找我认真商量,我会帮助你的。”
“比目鱼”说话的时候,或许应该说世界上每个人说话的时候都很复杂、模糊,话语中透着一种不负责任的复杂,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他们的戒心和心眼。所以我以搞笑来掩藏我不安的内心,或者采取失败认错的态度,低头等待对方处置。
如果“比目鱼”当时能将实情告诉我,所有的问题都可以解决。可他非要对我小心提防,准确来说应该是虚荣心和重面子的心理作祟,这让我感到十分沉重。
“比目鱼”当时要是能这么对我说:“从四月开始你随便找个学校上吧,不管是公立还是私立都行。只要你上了学,你家人就会给你更多的生活费。”
其实这件事就是这么简单,如果当时他直接这么跟我说,我肯定会听话。可是因为“比目鱼”防备心太重,导致我心里很别扭,最终人生方向完全改变。
“如果你不想和我商量,我也没办法了。”
我一点头绪也没有,就说:“商量什么?”
“你的心事啊。”
“比如?”
“你今后到底怎么打算的?”
“你是说要我出去工作?”
“不是,我是问你心里在想什么?”
“我想上学,可……”
“上学需要钱,可那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家里人会给我送钱呢?要是他这么说了,我肯定会立刻做出决定。但当时我仍然没明白过来,整个人好像身处在云雾之中。
“你对未来是否还抱有希望?被照顾的人无法明白照顾一个人有多难。”
“对不起。”
“我真的很担心你,希望你不要抱着这种随便的态度,还是要对未来充满希望,选择重新做人。如果你主动找我商量你对未来的计划,我会帮你想办法的。我是个穷人,所以给不了你奢华的生活,只要你想清楚未来想干什么,脚踏实地去实现,我可以为你提供一些帮助的。你懂我的心思吗?你到底怎么想的?”
“如果你要我搬出去,我就去找工作。”
“真的吗?现在就算是帝国大学毕业的学生,也不太好找工作。”
“我不是想上班赚钱。”
“那是?”
我十分坚定地说:“我要当画家。”
“你说什么?”
“比目鱼”缩着脖子大笑起来,我始终记得当时他那狡猾的样子。好像很轻蔑,但又不太像,好像隐藏在万丈海底的诡异身影。我可以透过他那张笑脸,窥探到中年人隐藏在生活深处的秘密。
“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你一点也不踏实,趁着今晚你认真思考一下。”说完,我就被他赶到二楼。说实话,我躺在床上的时候大脑一片空白。天亮的时候我从“比目鱼”家逃走了。
我现在去朋友那里商讨未来的方向,不必担心我。我向你保证,傍晚一定回来。
我拿着铅笔在信纸上写下这几个大字,然后将堀木正雄的名字和位于浅草的住址写上,偷偷从“比目鱼”家溜出来。
我从他家逃离出来,不是因为对他的说教心怀怨恨,而是因为我相信自己是“比目鱼”说的那种不踏实的男人。我不知道如何规划未来的方向,也不好意思继续在他家白吃白喝。万一我决定好未来的发展方向,“比目鱼”每个月还要给我钱,那我真的会非常内疚。
我也不是为了找堀木谈论“未来方向”,才从他家逃出来的。我这么说只是安慰一下“比目鱼”,所以我努力回想堀木家的住址,把他的住址和名字一起写在信纸旁(虽然我多少有点想拖延一下时间,就像侦探小说里写的那样,但实际上我害怕“比目鱼”会惊慌失措。我知道他迟早会知晓,可我还是害怕说出真相。这是我性格中可悲的地方,而且这种行为与世人说的撒谎很相似。但我这么做不是为自己谋利,而是怕以后发生的事对我不利。但不管“全力提供服务的精神”再怎么被扭曲,我还是会用语言修饰。不过世人口中的“正人君子”可不经常这么做)。
我从“比目鱼”家出来走到新宿,将带在身上的书都卖掉,最后还是陷入了困窘的地步。我善良地对待每个人,但却未曾感受过别人真切的友情。当然,堀木这种酒肉朋友还需要另说。我只要跟别人接触,就会感到痛苦,所以我努力扮演丑角排遣这种痛苦,结果越来越糟糕。我在路上看见熟人或者与熟人模样相似的人,会感到很恐惧。虽然别人喜爱我,但我始终无法爱别人(不过,我怀疑世人是否真的有爱别人的能力)。我这样的人不可能有所谓的挚友,我连拜访别人的能力都没有。我感觉别人的家门比《神曲》中的地狱之门还可怕,我甚至可以感受到隐藏在门内像恶龙般可怕的怪兽,这都是我内心的真实想法,没有半点夸大。
我不知道可以拜访谁,在这里我没和任何人交往。
堀木。
最终,我决定按照信上写的来到浅草拜访堀木。我从没去过他在浅草的家,平时都是我给堀木打电报,他接到电报就来找我。可我现在已经没钱打电报了。再看看我现在这个穷酸样,堀木肯定不会因为一通电报来找我。我叹了口气,坐上市内电车,准备开始我人生的第一次拜访。当我意识到堀木可能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救星时,背后直冒冷汗。
堀木的家在一条肮脏的小巷弄内,是一栋双层建筑。他住在二楼一间六张榻榻米的大房间。堀木的父母和一位年轻的工匠在一楼制作木屐鞋带。堀木在家。
那天我见识了堀木作为都市人狡猾的一面,他的自私令我这个乡下人看得目瞪口呆。我是个没有主见的男人,他跟我不一样。
“你怎么变成这样?真的让我感到很惊讶。你爸爸有没有原谅你?”
我实在无法说出我逃走的事。
于是我选择瞒着他,虽然我知道他肯定会发现。
“会有办法的。”
“记住我的忠告,这可不是闹着玩,千万别太傻。我今天有事要办,最近这段时间我都忙。”
“你有什么事要忙?”
“喂,别把坐垫上的绳子弄断。”
我说话的时候用指尖把玩坐垫上的丝线(不知是绑绳还是绑带)。堀木似乎很爱惜家里的物品,哪怕是一根丝线也一样,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指责我,没有一点难为情。我这才发现,堀木与我交往的时候,没付出过任何东西。
堀木的母亲用托盘端了两碗年糕红豆汤来到房间。
“哎呀!”
堀木恭敬地对母亲说话,简直跟孝子一模一样。
“辛苦您了!年糕红豆汤对吧?我马上就要出去办事,您可以不用费这个心思。不过您特地煮的,不吃真的很可惜。我妈妈特地做的,给你也来一碗。我会好好享用。啊,真的太好吃了。”
他吃得很开心,完全没有表演的痕迹。我喝了一口,闻到里面有股洗澡水的味道。接着吃了一口年糕,感觉怪怪的,完全不像年糕。我没有看不起贫穷的家庭(我当时并不觉得东西难吃,反而很感谢他母亲的用心,我只是害怕贫穷,却一点也没有蔑视贫穷)。这两碗年糕红豆汤和陶醉的堀木让我看到都市人的质朴,同时还让我看到了有着内外之分的东京家庭真实的一面。只有我不知道内外之分,不断逃避人类的生活,结果连堀木也不管我了。我拿着漆面斑驳的筷子,当时只想拿出笔记录这落寞又狼狈的心情。
堀木穿上衣,站起身对我说:“实在抱歉,我今天有事要办,得赶紧出去。”
这时正好来了一位身材高挑的女访客,我的命运就此发生转变。
堀木看到她时,立马变得神采奕奕。
“我正想去找你呢。实在抱歉,不要理他,赶快请进吧。”
堀木看上去有些慌乱,我将自己坐的坐垫取出来,翻面递给他,他抢过去再次翻面,请那个女人坐下。房间只有两块坐垫,一块是堀木坐的坐垫,另外一块就是客人用的那块坐垫。
这名女子将坐垫放在旁边,选择离入口近的地方坐下。
我默默地听着两个人的谈话。她好像在杂志社工作,今天来这边取回委托堀木帮忙画的插画。
“我们很着急。”
“我早就画好了。在这儿呢,请看。”
这时有电报传过来。堀木看了看,脸色变得很难看。
“呸,你到底什么意思?!”
电报是“比目鱼”传来的。
“你赶紧回去。我应该送你回去,可现在没时间。你明明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却还装得什么事都没有。”
“你在哪儿住?”
“大久保。”我想也没想就说出来。
“我公司就在那儿附近。”
她二十八岁,甲州人,住在高圆寺的公寓里,丈夫去世将近三年,还有一个女儿。
“你好像吃过很多苦,怪不得心思这么细腻。怪可怜的。”
我开始像个小白脸一样生活。静子(女记者的名字)工作的那家杂志社位于新宿。她上班以后,我就和她的女儿看家。她女儿五岁,名叫茂子。我没来的时候,茂子经常和公寓管理员玩。自从我来了以后,茂子非常开心,因为有个非常细心的叔叔陪她玩。
我在那里待了一个星期左右。公寓外面的电线上缠着一只被风沙吹烂的风筝,不管大风怎么吹,风筝始终缠着电线不放手。我每次看到都会觉得苦恼,晚上还会做噩梦。
“我需要钱。”
“多少?”
“要很多。看来‘床头金尽,情缘两断’的说法是真的。”
“别傻了,这种说法很老旧,而且……”
“你一点都不懂,再继续下去,我也许会跑。”
“真奇怪,到底是谁穷,又是谁要跑?”
“我希望自己赚钱买烟和酒,按理说,我的画应该比堀木的要好。”
我想到中学时代画的几张自画像,也就是竹一口中的妖怪。在我搬迁的过程中,它们被我弄丢了。但这让我更加确认它们是非常出色的画。我后面尝试过很多画法,可始终比不上记忆中的水准。我的心灵始终被空虚、失落的感觉困扰着。
一杯喝剩的苦艾酒。真想让她见识一下那样的杰作,这样她就能相信我的绘画水平。我的内心被这种焦躁的情绪折磨着。
“你画得怎么样了?你还真是可爱,这么一本正经地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真的很想让她见识一下那种画。我感到烦闷,但突然转念一想,对她说:“我可以画漫画,我画的漫画肯定比堀木的好。”
她竟然相信了我这敷衍的玩笑。
“那倒也是,我看了你给茂子画的漫画,很搞笑。我可以帮你问问杂志社的总编辑。”
他们杂志发行的是以儿童为诉求的月刊杂志,没什么太大的名气。
“……大部分女人看到你都想为你做些什么……你是个既胆怯又滑稽的人,尤其是独处时消沉的样子,更让女人着迷。”
静子还说了很多类似的话恭维我,可我想到这些都是小白脸的特征,变得越来越消沉,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我心想钱比女人重要,所以开始偷偷计划着要离开静子,却没想到我越来越依赖她。这位干练的甲州女人帮我处理好从家里逃出来的善后工作,我面对她时越来越战战兢兢。
静子找来“比目鱼”和堀木,开始与他们协商,我也完全与老家断了联系,开始与静子同居。没想到我的漫画在静子的四处奔走下竟然赚到钱了,我拿着赚到的钱买烟和酒,同时,我内心的不安逐渐增加。我开始替静子的杂志社画连载漫画《金太与太日田的冒险生活》。画的过程中,我突然想到我的故乡,感到更加落寞,有时还会低头哭泣,所以根本没办法执笔。
只有茂子能稍稍安慰我,她当时总叫我“爸爸”。
“爸爸,听说只要向神明祈祷,就能实现所有愿望,这是不是真的?”
想祈祷的人应该是我。
神啊,请让我看透人类的本质,难道人们这样的互相排挤不算罪过吗?请赐我冷静的意志和愤怒的面具。
“如果是茂子,不管许什么愿望都会成真,要是爸爸,就不行。”
我害怕神明。我只相信上天的惩罚,不相信上天的爱。我觉得信仰只是为了接受神明的惩罚,从而面向审判台。换句话说,我相信地狱的存在,却不相信天国的存在。
“爸爸为什么不行?”
“因为我不听父母的话。”
“可大家都说爸爸是个好人。”
因为我骗了大家,这栋公寓的人对我很友善。这使我感到害怕,可他们因此对我更友善,所以我更害怕他们,最后只能离他们远去。我实在难以向茂子解释自己这不幸的毛病。
“茂子想实现什么愿望?”我假装不经意,把话题引向别处。
“我想要一个真正的爸爸。”
我瞬间感觉大脑一片空白。难道我是茂子的敌人?或者她是我的敌人?当时茂子的表情就是,这里有个充满秘密的外人,有个威胁她的可怕的大人。
我以为茂子是个例外,没想到她也有个“突然甩起来拍死牛虻的牛尾巴”。从此我面对茂子的时候,也表现得战战兢兢。
“色鬼,你在家吗?”
堀木又开始像以前那样上门找我。我逃出“比目鱼”家那天,他让我感到十分孤独,可我不但没有拒绝他,还笑脸相迎。
“据说你画的漫画很受欢迎,真受不了业余画家这副不知好歹的样子。你的素描真的太烂了,你可千万别骄傲。”
他表现得像个师父。如果他看了我画的妖怪画像,他会有什么想法?每次想到这件事,我都感到很苦恼。
我对他说:“快别这么说,我都快叫出声了。”
堀木更加得意了,对我说:“如果你只有圆滑处世的能力,你的缺点总有一天会暴露出来。”
我听到“圆滑处世的能力”后只能苦笑。我这么害怕人类,遇到人躲都来不及,竟然有人说我是那种圆滑处世的人?人类总喜欢认为自己是对方的知己朋友,他们总是不了解彼此,甚至当对方死了以后,还要上门吊唁。
我从“比目鱼”家跑出来的善后工作,堀木也参与其中(肯定是因为静子向他施压,他才答应的)。他现在摆出一副教我重新做人和月老般的高姿态来教育我,有时候晚上喝得烂醉,还跑到这边来过夜,或者跟我借五元零用(每次都是五元)。
“你还是要改改玩女人的毛病,不然世人一定不会原谅你。”
世人是什么?是人类的复数吗?所谓世人的实体真的存在吗?我过去总把它当成蛮横、严肃、恐怖的东西,现在听堀木提到,我差点儿问他:“难道你不就是所谓的世人吗?”
但话到嘴边我还是咽下去了,因为我不想惹他生气。
(世人一定不会原谅你。)
(我看是你不会原谅我吧?)
(世人会因为你做这种事让你吃苦头。)
(应该是你吧?)
(未来的某天,世人会将你掩埋。)
(是你将我掩埋才对吧。)
清醒一点,先弄清楚你自己有多奸诈、狡猾、阴狠、毒辣、古怪吧!我心中翻涌着很多话,但我一边用手帕擦干脸上的汗水,一边说:“听完你说的这话,我浑身直冒冷汗。”
从此以后我开始有“所谓世人就是个人”的概念,有了这个认知以后,我的生活变得轻松了点,也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行事。静子说我变得有些任性,不再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堀木说我变得小气。茂子说我不再疼爱她。
我变得更加沉默,一边照看茂子,一边给各家出版社画稿(除了静子的杂志,有些比静子公司还要低俗的三流杂志也开始向我邀稿)。《金太与太日田的冒险》明显模仿《悠哉老爸》的《悠哉和尚》,还有我自己都觉得摸不着头脑的恶搞主题《急惊风安平》等。我为了赚点酒钱,带着极其烦闷的心情慢慢(我运笔的速度真的很缓慢)地画这些漫画。静子从杂志社回来以后,我就外出前往高圆寺火车站附近的小摊或小酒馆,在那里喝点便宜的小酒,直到心情开朗才回到公寓。
“你的脸越看越古怪,悠哉和尚的长相应该是从你这张睡脸上得到的灵感。”
“你也一样,看看你这张睡脸,像个四十岁的男人。”
“我都快被你榨干了。浮萍人生似水流,何苦愁闷川边柳。”
我的日常生活就是,哼着小曲等静子帮我脱衣服,然后将前额抵在她胸前睡去。
日日重复同样的事,
遵循着与昨日相同的惯例。
若能避开猛烈的狂喜,
自然也不会有悲痛的来袭。
面对妨碍着前途的绊脚石,
蟾蜍,会绕道而行。
这首诗是查尔·柯娄写的,由上田敏翻译过来。当我读到这首诗的时候,脸上突然像被火烧一样。
蟾蜍。
(说的就是我。不存在世人是否会原谅或埋葬的问题。我是只会慢慢爬行的蟾蜍,比猫狗都不如。)
我越来越沉迷喝酒,除了高圆寺以外,还会去新宿、银座,有时候整夜不回家。我不想再过那种规规矩矩的生活。我窝在酒吧里喝酒,看见人就亲,假装自己是个痴汉。我像殉情之前那样喝酒,甚至比那个时候还要放纵,没钱的时候就把静子的衣物拿去典当。
我在这儿待了一年多的时间,每次望向窗外,都能看见那个破烂风筝。樱花树长出新叶的时候,我偷偷把静子的腰带和贴身衬衣拿去典当,拿着钱去银座喝酒,连着两晚没回家。我还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第三天晚上偷偷回到静子的公寓,听到静子与茂子的对话:
“为什么喝酒?”
“爸爸喝酒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他是好人……”
“好人都会喝酒吗?”
“也不一定……”
“肯定会把爸爸吓一跳。”
“没准会讨厌哦。你看它又跳出来了。”
“跟《急惊风》里的安平一样。”
“对啊。”
我悄悄打开门,露出一道细门缝,往里看见一只小白兔在房间里跳来跳去,母女俩在后面追着它跑。
(她们生活得开心快乐,我是个混蛋。一直夹在她们中间,肯定会毁了她们母女低调的幸福生活,如果上天愿意听我这种人的祈祷,请您赐福给她们,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我很想马上蹲下来祈祷,可我最终还是关上门,再次回到银座,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过公寓。
我来到一家位于京桥附近的小酒馆的二楼,过起被人包养的生活。
世人,我大概明白了什么是世人。它是个人与个人的现场之争,要在现场定胜负。没有人会绝对地服从谁,哪怕是奴隶也会用自己的方式反抗。所以人们的生存之道只能是在现场定胜负。不管人们给出的定义是什么,努力的目标一定是个人,世人的难题终究还是个人的难题。大海指的是个人,不是世人。明白这点以后,我从世人这个大海的幻影中解放出来,做事不再拘谨。简单说就是,为了满足眼前的需要,我会使出浑身解数。
我离开高圆寺公寓,只对小酒馆的老板娘说了一句“我跟她分开了”。我只凭着这一击便决出胜负,搬到老板娘二楼的住所。可想象中很恐怖的世人并没有加害我。既然老板娘已经同意,我也不需要做出任何解释。
我的身份很特别,既像客人又像老板,既像跑腿的又像亲戚。外人应该把我当成不速之客,可他们却对我十分友好,店内的熟客亲切地叫我“小叶”,有时还请我喝酒。
我慢慢觉得世人不再可怕,因此也不会对世人处处设防。我过去的恐惧就像是在恐惧春风中数十万只百日咳的真菌,也像恐惧澡堂里可以让人眼盲的真菌,理发店里数十万让人秃头的真菌,省县电车吊环里藏有的无数疥癣虫,生鱼片或没有烤熟的牛、羊、猪肉中藏有的绦虫或吸虫的虫卵,就像恐惧赤脚走路时从脚掌钻进来的玻璃碴会在体内四处游荡戳破眼珠等科学迷信一样。也许站在科学的角度来看,空气中确实有数十万的真菌,可我清楚如果完全忽视它们的存在,它们便可以成为瞬间消失的科学幽灵。如果把上千万人碗里没有吃完的三粒米加起来,浪费的将是好几袋大米。或者上千万人一天省出一张擤鼻涕的纸,加起来可以省出几袋纸。每当我碗里剩下一粒米或者拿纸擤鼻涕,大脑里便浮现出成袋的大米、成堆的纸被浪费的场景,这样的科学统计可是把我吓坏了。我因此变得很苦恼,总觉得自己犯了什么大罪过。这些都是科学、统计和数学的谎言,根本没人会把三粒米聚集起来,即使作为加减乘除的应用,这也是个浅显、低能的题目。这和计算人们掉进厕所的概率,计算乘坐省县电车时掉进电车门与月台缝隙的概率一样可笑。当然这有可能发生,但因为没有跨好粪坑掉进去的事还是少之又少。我把别人灌输给我的假设当成事实,还为此产生巨大的恐惧,我不禁觉得过去的自己有些可笑,同时也产生了一丝怜悯。因此,我开始逐渐揭开世人的面纱。
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还是有些困难。我在与店里的客人见面之前,需要喝一杯酒壮胆,毕竟我见到的是可怕的东西。虽然我害怕人类,但每天晚上我还是会来到店里,就像害怕动物的小孩反而会紧紧握住一样,我借着酒劲跟客人吹嘘不入流的艺术。
漫画家,可惜我这个无名的漫画家太冷漠,遇事不悲不喜。不过,我只在乎眼前的放纵欢乐,至于以后会不会遇到大悲之事,我丝毫不在乎。就像现在,即使我内心十分焦虑,但喝着客人请的酒,与客人胡扯乱扯就是最快乐的事。
我在京桥过了将近一年这种无聊的生活。在这段时间,我的漫画陆续出现在车站的一些猥琐的杂志上。我用“上司几太”的笔名画了一些下流的裸体画,还把《鲁拜集》当中的诗句插进去。
不要再进行无谓的祈祷,
把那些让人哭泣的东西扔掉。
喝杯酒吧,畅想美好的未来,
把那些累人的顾虑全部抛到脑后。
用恐惧不安威胁他人,
这种人自己也会畏惧自己做过的错事,
为了避免被死者报复,
脑袋里时刻算计着什么。
昨天的酒,让我心情愉快,
今天醒来,只剩凄凉。
真奇怪,只隔了一夜,
心境转换竟然如此之大!
不要再继续诅咒,
就像远方传来的鼓声,
让人感到烦躁不安。
如果连小事也需要详细过问,就只能去死。
正义可以成为人生的指针?
那在血流成河的战场上,
暗自厮杀的刀锋上,
存在的是哪种正义?
什么地方有指导原则?
又有什么样睿智的光芒?
在浮世中,美丽与恐惧并存,
难以胜任的负担落在懦弱的人身上。
因为我们种下情欲种子,
所以受尽善恶的诅咒,
所有的彷徨无力,
都是因为上天没有赐予我们抑制欲望的力量和意志。
你在哪个地方犹豫不定?
重新对哪些方面开始进行检讨、批判和认识?
嘿,莫非是不符合实际的幻想?
忘记喝酒,所有想法都是空虚的。
为什么不抬头看看广阔的天空?
我们只是其中的一粟。
这地球为什么自转?
管它自转、公转、反转,随它去吧。
无论在哪儿都能感受到无穷的力量,
所有的国家和民族,
都能发现人性中的相同之处。
难道只有我一个人不同?
人们误读了圣训,
不然就没有常识与智慧。
严禁肉体享乐,不允许美酒入喉,
穆斯塔法,够了,我最痛恨这点!
那时有位少女劝我把酒戒掉。
“每天过了中午你就喝得烂醉,这样下去可不行哦。”
她叫好子,十七八岁,肤如凝脂,还长着虎牙。她是酒馆对面那家烟店的老板的女儿,每次我去买烟,她都会笑着对我说这些话。
“这样为什么不行?酒可以随便喝,能喝多少就喝多少。好子啊,消除你心中的憎恨吧。古代的波斯说,只有带来微醺的玉杯能给悲伤疲惫的心灵带来希望,明白了吗?”
“不明白。”
“臭丫头,小心我亲你哦。”
“你亲啊。”
她噘起下唇,一点儿也不觉得难为情。
“傻丫头,没有一点羞耻心。”
不过从好子身上可以闻到一种没被人玷污的处女气息。
正月刚过去的某个寒冷的夜晚,我喝得醉醺醺,去烟店买烟的时候,不小心掉进店前面的下水道洞口里,我大喊一声“好子,救我”。她赶紧跑过来,将我一把拉起,还帮我治疗右手的伤口。她收敛笑容对我说:“你喝得太多了。”
我不怕死亡,只怕受伤流血,变成残废。我看着好子替我疗伤,心想也差不多该把酒戒了。
“从明天开始,我要戒酒。”
“真的吗?”
“真的,我一定把酒戒掉。好子,如果我把酒戒了,你愿意嫁给我吗?”
其实说娶她是我开的玩笑。
“当然。”
“拉钩,我一定戒掉。”
第二天过了中午,我又开始喝酒。
“你真讨厌,居然故意装成喝醉的样子。”
我感到非常吃惊,大脑瞬间清醒过来。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喝酒了。”
“你太坏了,别跟我开玩笑。”
她对我没有任何怀疑。
“你看看就知道啦。过了中午,我就去喝酒啦。请你原谅我。”
“你真的很会演戏。”
“傻丫头,我才没演戏,小心我亲你啊。”
“来亲我吧。”
“我没资格亲你,我得断了娶你的念头。我的脸真的很红,因为我喝酒了。”
“夕阳照在你的脸上,所以你的脸才红。你休想骗我。我们昨天约定好了,你肯定不会喝酒。老天爷会惩罚做不到的人,所以你不可能喝酒。你骗人。”
坐在店内的好子笑得很美。她肌肤光滑水嫩,还有那尊贵的童贞。我从来没和年轻处女上过床。结婚就结婚吧,哪怕日后会因此遭遇极大的悲哀,也没关系。人生总要体会一次放纵的极乐。我原本以为处女的美只是世人天真的幻想,没想到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结婚后的春天,我们可以骑着单车一起去看青叶瀑布。我抱着“一决胜负”的心理,当场决定将这朵鲜花摘走。
没过多久,我们便结婚了。没有想象中那种巨大的欢乐,却有着超乎想象的痛苦。“世人”在我眼里始终难以捉摸。它并没有那么简单,“一决胜负”不能决定一切。
第三封信(二)
堀木和我。
彼此轻视又来往密切,因为双方越来越觉得无趣。如果这就是世人所谓的“交友”,那我和堀木一定是朋友关系。
京桥小酒馆的老板娘是个古道热肠的人(用这个词语形容女人很奇怪。但就我的个人经验来说,女人比男人更古道热肠,男人既重面子又小气,做事的时候畏首畏尾),在她的帮助下,好子成了我没名分的妻子。我们在隅田川附近的公寓租了一间房子住。这是一栋木造的二层公寓,我们住在一楼的一个房间。我把酒戒了,画漫画逐渐成为我的固定工作,我也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其中。我们会在吃完晚饭时一起出门看电影,看完顺道去咖啡厅坐坐,有时也买盆花。听这个从心里信赖我的新娘说话是最开心的事。我心里渐渐感觉有股甜甜的暖意,也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个正常人,至少不至于悲惨地离开人世。可就在这个时候,堀木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色鬼!哎?感觉你好像有点烟火气息了。我今天是替那位住在高圆寺的女人传几句话的。”
他的音量突然降下来,看了看在厨房泡茶的好子,问我:“不会介意吧?”
“没关系,有话直说就行。”我平静地回答。
好子在信赖方面很有天赋,先不说我和京桥小酒馆那个老板娘的关系,就算把我在镰仓发生的事告诉她,她也不会怀疑我和恒子有什么事,即使我把事情说得很明白,好子也觉得我是在开玩笑。
“你还是一副很得意的样子。她让我告诉你,有时间可以去她的高圆寺坐坐。”
刚想忘记过去,就有一只奇怪的鸟飞过来撞破我的记忆,眼前立刻浮现出过去羞耻罪恶的场景,我感到十分惶恐不安,甚至想放声大叫。
我说:“要不要出去喝一杯?”
“好啊。”堀木回答。
我和堀木的外形很像。当然这种情况只出现在我们一起喝廉价酒的时候,只要我们一见面,就会变成毛色和外形都很像的两条狗,奔走在下雪的小巷子里。
从那天以后,我们重新和好。我们一起去京桥那家小酒馆,喝得烂醉后前往静子在高圆寺的公寓,在那儿留宿一晚。
一个让人难忘的夏夜,天气十分闷热,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堀木穿着宽松的浴衣来到我家。他说今天急着用钱就把夏服拿到典当行换钱了,可要是被老母亲知道就糟了,所以他想跟我借钱赎回衣服。可我当时也没钱,于是让好子把她的衣服拿去典当。把钱借给堀木后,还剩了些钱,我吩咐好子去买烧酒。我和堀木来到公寓顶楼摆了一场乘凉晚宴,顶楼的风夹杂着隅田川臭水沟的气味。
我们当时玩了一个游戏,猜喜剧或悲剧名词。这个游戏是我发明的,名词已有按照阴性、阳性、中性来猜,那么也可以按照喜剧和悲剧来猜。比如,悲剧名词有轮船和火车,喜剧名词有市内电车和巴士。不懂原因的人不配谈论艺术,在喜剧中夹杂了一个悲剧名词的剧作家没资格吃这碗饭。同理,悲剧也是如此。
我开始提问:“香烟?”
堀木立即回答:“悲剧。”
“药物?”
“药粉?还是药丸?”
“注射。”
“悲剧。”
“确定吗?也有荷尔蒙注射。”
“好吧,算我输了。我跟你说药物和医生都算喜剧,那死呢?”
“喜剧。牧师和和尚也是喜剧。”
“厉害。生是悲剧,对吧?”
“不,生是喜剧。”
“按照你的说法,所有事情都成了喜剧。我再问你一个问题,漫画家是什么?总不能还是喜剧吧?”
“悲剧,一个大写的悲剧名词。”
“哈哈,原来你是个大悲剧啊。”
在游戏的过程中,一旦出现这种低级的玩笑,就会变得很无聊。但这并不影响这个游戏给我们带来的自豪感,因为我们认为在当时的上流聚会中,还没人玩过这么聪明的游戏。
我当时还发明了一个反义词的猜字游戏。比如,黑的反义词是白,但白的反义词是红,红的反义词就是黑。
“花的反义词是什么?”
堀木听到这个问题,歪着嘴沉思。
“有家料理店的名字是花月,所以花的反义词是月。”
“这不是它的反义词,反倒像是它的同义词。按照你的说法,星星和紫罗兰就成了同义词。所以它不是反义词。”
“我知道了,是蜜蜂。”
“蜜蜂?”
“不然,是牡丹上的蚂蚁?”
“那是画题,你休想蒙混过关。”
“我明白了,是不是有‘花遇丛云’这句话?”
“你说的是‘明月遇丛云’吧?”
“对了,花对上风,花的反义词是风。”
“太差了吧。你说的是浪花调里的文句吧。你的底可全泄出来了。”
“是琵琶。”
“还是不对。花的反义词应该是……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像花的东西。”
“到底在搞什么,是不是女人?”
“女人的同义词是什么?”
“内脏。”
“你在诗词方面的素养还真是缺乏,再问你一个问题,内脏的反义词是什么?”
“牛奶。”
“没错,这次回答得很准确,继续保持。耻的反义词是什么?”
“无耻,也就是上司几太,一个流行漫画家。”
“那堀木正雄是什么?”
从这时起,周围的气氛变得沉闷。我们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脑袋里好像装满玻璃碎片,那是喝烧酒醉了以后才会有的感觉。
“你少来,我跟你可不一样。你因为犯罪感受过被捆绑的耻辱,我可没有。”
我感到十分震惊,原来在堀木心中,我并不是一个能够和他平起平坐的人。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一个在世上苟活的蠢货。他为了自己的快乐接近我,想尽办法利用我。想到我们仅仅是这种程度的朋友,我实在高兴不起来。可我立马想到,我从小就没被当成人,所以堀木这样看待我也在情理之中。
我假装什么也没发生,问他:“罪的反义词是什么?这可是有些难度的。”
“法律。”
堀木回答得很平静。我重新望向他的脸,附近大楼的霓虹灯闪着红光,堀木的脸在灯光的照耀下,像威严的魔鬼刑警一样,我看得愣住了。
“罪的反义词应该不是这个吧?”
罪的反义词是法律,竟然有这样的说法。也许有这种想法的不是一个人,大家都想简单安分地生活。认为没有警察在的地方就会发生罪恶。
“那你说是什么?难道是神?我闻到你身上有基督徒的味道,很倒胃口。”
“不要轻易下结论,这个问题值得我们仔细琢磨,我们再好好思考一下。我感觉可以透过一个人对这个问题的回答,看清楚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怎么可能?罪的反义词是善,也就是像我这样善良的人。”
“别闹了。善是恶的反义词,不是罪的反义词。”
“罪和恶有什么区别吗?”
“我觉得有区别。善和恶是人擅自创造出来的道德词语。”
“真麻烦。那就是神,不知道的时候就把一切推给神。我饿了,想吃东西。”
“好子在楼下煮蚕豆。”
“太棒了,我最爱吃蚕豆。”
他躺在地上,将双手交叉放在脑袋底下。
“你对罪好像根本提不起兴趣。”
“没错。因为我不是罪人。我只是沉迷酒色,但不会害死女人,也不会骗女人的钱。”
虽然我心中用微弱的声音说,我没有害死女人,也没有骗女人的钱,但我想到曾经做过的事,觉得确实是我不对。这确实是我经常做的事。
我没办法正面面对别人的问题,也无法与别人正面辩论。我喝醉了,内心越来越激动,可我还是努力压制着内心的情感,小声说:“只被关进监狱不算罪。我认为只要知道罪的反义词是什么,就能掌握罪的实体。神、救赎、爱、光明,神的反义词是撒旦,救赎的反义词是苦恼,爱的反义词是恨,光明的反义词是黑暗。善与恶,罪与祈祷、罪与忏悔、罪与告白,罪与……这些都是同义词。到底什么才是罪的反义词?”
“罪的反义词是蜜。好饿,去拿点东西来吃吧。”
“你下去拿不就行了。”
我生平第一次带着满腔怒火说话。
“好,那我去楼下和好子一起犯罪。实地调查比坐在这里争辩更有意义。罪的反义词是蜜豆吗,难道是蚕豆?”
他也喝醉了,说话都开始不着调。
“你赶紧走。”
“罪与饿,饿与蚕豆,这应该是同义词吧?”
他边说边站起身。
罪与罚。我的大脑里突然闪过一个想法,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没准认为罪与罚是反义词,所以将这两个字摆在一起。罪与罚是无法兼容的两个字。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罪与罚是反义词,他写下绿藻、散发着恶臭的水池、杂乱的内心,我好像有点懂了,但还是差了点。我脑中飞速闪过这些想法,就在这时——
“喂,你快来看看,好古怪的蚕豆。”
堀木刚才摇晃着起身下楼,很快就从楼下折返回来,他说话的语气和脸上的表情都变了。
“怎么回事?”
我们俩从顶楼慢慢下来,感受着周围异样的氛围。当我们来到二楼与一楼的楼梯中央,堀木突然停下来,指着某个地方小声对我说:“你看那边。”
我家房间上方有个小窗,现在小窗正打开着,站在楼梯上可以看见房间内的情景。房间里亮着灯,灯下有两只“动物”。
我感到一阵眩晕,呼吸也变得急促。“这是人的面貌,这是人的面貌。”我在心里小声嘀咕,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呆呆地站在阶梯上,甚至忘了冲过去解救好子。
堀木大声咳了一下。我转身冲到楼顶,躺在地上看着沉闷的夜空。那一幕带给我的感觉既不是悲伤愤怒,也不是厌恶,而是深深的恐惧。这种恐惧不是在坟场上遇见幽灵时的恐惧,而是在神社的山林撞见白衣神明时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从那一晚开始,我长出了少白头。也是从那时起,我愈加对人产生怀疑,对一切都失去了信心。我开始不再对世人抱有任何期望,也渐渐丧失与人共事的能力。这件事是我人生中一个重大的转折。我的眉间被重重地砍了一刀,以后我每次与人接触,就会触碰那道伤口。
“我对你表示同情,但你应该稍微有些体会了。你这简直就是地狱,我以后不会再来你这儿。你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就原谅好子吧。我先走了,告辞。”
堀木可不会在这种尴尬的场所待着,他是个很聪明的人。
我站起身,边喝烧酒边哭。
好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上来的,她手里端着一盘蚕豆站在我身后,愣愣地看着我。
“如果说我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别说了。你就是这么相信别人,不懂得怀疑。坐下一起吃蚕豆吧。”
我们并肩坐在地上吃蚕豆。相信别人也是一种罪过吗?那个男人是个没学问的漫画商,三十多岁,身材矮小。他每次来找我画漫画都会掏出一些钱放在这儿。
那个男人后来再也没来过。其实我并不十分憎恨他,但我一想到堀木开始发现时没有大声制止,还特地跑回来通知我,心中就充满愤恨。每当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这种愤恨就会像魔鬼一般折磨着我。
这不涉及原谅和不原谅的问题,好子不懂得怀疑别人,她在信赖方面是个天才。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我问老天爷,相信别人也是一种罪过吗?
相比于好子受到玷污,好子的信赖受到玷污对我的打击更大。我是那种做事畏首畏尾,喜欢看别人脸色行事,无法信任别人的人。对我来说,好子对别人从不产生怀疑的心灵,像青叶瀑布那样沁人心脾。可现在它却在一夜之间幻化成污浊的水。从那一晚开始,好子开始观察我的脸色,对我的每个表情都很在意。
“喂。”
我每次叫她,她都会吓一跳。看我的时候,眼光躲躲闪闪。不管我讲什么笑话,她都不笑,始终保持一副惊慌的样子,和我说话时胡乱使用敬语。
难道纯洁的信赖之心是引发罪恶的源泉吗?
我私下寻找有夫之妇遭人侵犯的故事来看,可这些人遭受的侵犯都没好子凄惨。好子的遭遇根本写不成故事。好子与那个男人之间没有一点儿感情可言,如果有,我心里还会好受点。可事实却是夏天的某个夜晚,好子相信了那个男人。我的眉间像被人迎面砍了一刀,声音变得沧桑,头上长出白发。至于好子,余生也活得畏首畏尾。我看过的故事,大部分重点都放在丈夫是不是原谅妻子上,可我觉得这并不是什么问题。真正有权决定是否可以原谅的丈夫是非常幸运的。如果认为妻子不可原谅,可以平静地离婚。如果割舍不下这段感情,就忍着这口气原谅妻子。我甚至在想,只要做丈夫的有心,不管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也就是说,这样的事对丈夫的打击确实很沉重,但也就是一次打击,这与无休无止涌来的浪潮有所不同。有权利做出选择的丈夫凭着愤怒就可以解决这种问题。可我身为丈夫却没有任何权利,每次想到这儿,我就感觉错的人是我,连抱怨都不敢抱怨,更不要说愤怒了。妻子受到侵犯是因为她独有的特质。她的特质就是拥有纯洁的信赖之心,这是她的丈夫以前憧憬过的东西。
难道拥有纯洁的信赖之心也是一种罪过吗?
我对唯一让我信赖的东西产生了怀疑,现在能够引起我兴趣的只有酒。我整日沉浸在酒中,以致牙齿都掉了,画出来的漫画几乎都是春宫图。其实从那时开始,我就开始临摹春宫图拿去偷偷卖掉,然后拿着钱去喝酒。好子不敢睁眼看我,我想也许她完全没有戒心,所以与那个男人发生了不止一次关系。那堀木呢?她没准和我认识的人都发生关系了。虽然我开始怀疑她,可始终不敢当面质问她。我被恐惧和不安折磨着,只敢在喝醉以后卑躬屈膝地询问她。我的情绪变得忽高忽低,却用搞笑来掩饰。我像置身于可怕的地狱里,爱抚着好子睡去。
那年年末,我夜里出去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家里想喝杯糖水,看了眼熟睡中的好子,我自己到厨房找糖罐。我打开罐子,发现里面只有一个细长的黑色盒子。我拿出来看了看贴在上面的标签,感到十分震惊。那张标签已经被人用指甲刮去大半,没有刮去的部分用英文写着“DIAL”。
虽然当时我睡觉都是靠烧酒,但我以前经常失眠,所以知道大部分安眠药。只要一盒DIAL就可以把人置于死地。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吃过安眠药,肯定是好子买回来的。虽然纸盒尚未拆封,但她应该已经做好打算,所以她把上面的标签刮掉藏在这儿。因为她不认识上面的字,所以用指甲刮掉一半掩藏(错不在你)。
我倒了杯水,慢慢撕开包装,将里面的药全部吃掉,然后关灯睡觉。
据说我睡了整整三天三夜。医生认定是我误服了过量的药,所以没有报警。我醒过来以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回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哪里是“家”,但听说我说完就痛哭流涕。
眼前的景象慢慢清楚,“比目鱼”坐在床边摆着一张臭脸说话。
“上次也是岁末,这次又是岁末,非要在这个时候整点事,我这条老命迟早要赔在他身上。”
在一旁听他说话的是京桥那家小酒馆的老板娘。
“老板娘。”我叫她。
“怎么了,呀,你醒啦。”老板娘笑着对我说。
看着她的笑脸,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我说出一番让自己都感到意外的话:“让我和好子分手吧。”
老板娘叹了一口气,站起来。
接下来我又说出一句让人感到震惊的话,不知道该说我是搞笑还是愚蠢。
“我要去一个没有女人的地方。”
“哈哈哈。”“比目鱼”放肆大笑,老板娘小声笑着,连我都一边泪流满面一边苦笑。
“这个主意倒是不错。”“比目鱼”玩笑地说,“你最好去没有女人的地方,你拿女人没有一点儿办法。你这个主意真不错。”
日后,这句话真的实现了。
好子在我面前变得更加畏首畏尾,她好像认为我是代替她服毒自尽的。她不跟我好好说话,也不笑。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笑,我觉得在公寓里待着太闷,所以总去外面喝廉价的酒。自从那起安眠药事件以后,我迅速消瘦下来,浑身没劲,连画漫画都提不起劲来。“比目鱼”探望我时,留下一笔慰问金(“比目鱼”说是他的一点儿心意,其实应该是我老家哥哥寄过来的。我已经能看穿“比目鱼”的演技,但我还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收下他递给我的钱,并跟他道谢。我不知道“比目鱼”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我拿着这笔钱跑到南伊豆的温泉乡玩,可我实在没办法享受这趟悠闲的旅行。我一想到好子,内心就感到十分落寞,根本没办法保持平和的心态,也没心思从房间眺望远山。于是我没换棉袍,也没有泡汤,而是从旅馆里冲出来,走进肮脏的茶店喝烧酒,把身体搞得越来越糟糕,然后回到东京。
那晚的东京下着大雪,我走在银座的小巷里,带着醉意哼唱“从这儿到家乡要几百里,从这儿到家乡要几百里”,时不时用脚尖踢着落到地上成堆的雪块。突然我吐了一地,雪地上形成一面大大的太阳旗,那是我第一次吐血。我蹲在地上待了半天,捧起没有沾血的白雪洗脸,洗完开始大哭。
“这是哪儿?”
“这是哪儿?”
远处传来一阵女童悲切的歌声。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不幸的人,或者说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很不幸。他们可以把自己的不幸说出来,世人也大多能理解、同情。可我是因为自己的罪恶而导致的不幸,根本无法向别人诉说。如果我说出一句抗议的话,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会为此感到震惊,就像“比目鱼”说的“你怎么好意思说这样的话?”,我究竟是自私任性还是过于怯懦?反正我是罪人,只能让自己不断陷入不幸之中。
我站起来,想随便找个地方吃点药。附近正好有家药店,我走进去,跟老板娘打招呼。老板娘就像瞬间被闪光灯照到一样,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我。从她眼睛里流露出来的不是惊愕和厌恶,而是求救或思慕。我想她应该也是个不幸的人,所以能瞬间感知对方的不幸。老板娘拄着拐杖站在那儿,好像随时都要倒地一样。我继续与她对望,压制住内心向前的冲动。在彼此的观望中,两个人流下了眼泪。
我沉默着走出那家药店,步履蹒跚地走回公寓,喝完好子给我泡的盐水就睡觉了。第二天我说自己染了风寒,躺在床上睡了一天。晚上的时候,我想起自己吐血的事,感到很害怕,于是我从床上爬起来去了那家药店。这次我微笑着面对老板娘,跟她说了实情。
“以后你不能喝酒了。”
我们像亲人那样交谈。
“没准是酒精中毒。我还想继续喝。”
“千万不要这样。我先生得了肺结核还沉迷喝酒,说酒精可以杀菌,本来可以多活几年,结果……”
“我快被折磨疯了。”
“我会给你开药,但你一定得戒酒。”
老板娘的拐杖发出“咚咚”的声音(她五岁的时候得了小儿麻痹,有只脚走路不方便。她有个儿子,曾经在千叶或某家医科大学读书,读书期间得了肺结核,现在休学住在医院里。她还有个中风的公公),她翻遍柜子给我找来药。
这是造血剂。
这是维生素注射液,针筒在这里。
这是钙片和淀粉酶,可以调理肠胃。
她将五六种药物放在我面前,并详细介绍了它们的名称和功效。对我来说,这位老板娘的爱实在太沉重。她最后拿出一个用纸包好的小盒子,告诉我“你想喝酒的时候用这个”。
她最后递给我的小盒子里装的是吗啡注射液。
老板娘说“这个东西的危害没有酒大”,我当时正好觉得喝酒是件可耻的事,一直想摆脱酒精。我听了她的话,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朝自己的手臂打了一针。所有的恐惧、不安、焦虑全都没有了,我又变成一个活泼开朗的人。这真是个好东西,每次打完针,我就能忘记身体的衰弱,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脑子里的点子不断涌现出来。
从原来的一天一针变成一天两针,又变成一天四针,再后来发展到不打针就没法工作。
“不能这样啊,要是上瘾就麻烦了。”
经老板娘这么一说,我才发觉自己应该早就上瘾了(我很容易受到别人的影响和暗示。比如,有人对我说“我告诉你这笔钱不能花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要你自己决定”,我会认为不花钱会辜负对方,所以我会马上把钱花掉)。对上瘾产生的恐惧和不安,让我越来越依赖药物。
“请再给我一盒,月底我一定会把钱结清。”
“钱的事不着急,只是现在警察管得很严。”
我周围总散发着一些罪恶的气息。
“老板娘,请想办法应付一下他们,你就帮帮我吧,拜托拜托,我亲你一下。”
老板娘的脸瞬间红了。
我紧抓她的弱点:“我现在完全没办法工作,那药对我来说,就像壮阳药。”
“那你应该去注射荷尔蒙。”
“别开玩笑,要么就让我喝酒,要么就给我药,不然我根本没办法工作。”
“肯定不能喝酒。”
“我说的对吧?自从用了药,我就再也没碰过酒。它可以让我保持良好的状态。从今往后我要戒酒,努力成为一名伟大的画家,我不想再画那些三流的漫画。现在到了关键时刻,拜托你。让我亲一下吧。”
她走到药架前,拐杖发出“咚咚”的声音。
“我只能给你一半,免得你一下全部用完。”
“真小气。”
回到家我立马往胳膊上注射一针。
好子担心地问:“不疼吗?”
“疼啊。可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再疼也得忍着。你看我最近是不是很有精神,我该工作了,工作!”我异常兴奋地大声喊道。
我曾经在深夜的时候跑到药店门口,使劲敲开店门,穿着睡衣的老板娘拄着拐杖前来开门,我抱着她开始亲,假装哭泣。
老板娘沉默着递给我一盒药。
药和烧酒一样。不。当我意识到药比烧酒更可怕时,我已经染上毒瘾。真的太可耻了。我开始仿制春宫图,还和那位身体残缺的老板娘发生关系。这一切都是因为那种药。
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挽回的余地,现在做什么也弥补不了,我想死。我已经不奢望骑着单车去青叶瀑布。心中不断堆叠的污秽和罪恶,不断折磨着我。死是我唯一的出路,活着才是一切罪恶的根源。虽然我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但还是疯狂地奔走在公寓与药店之间。
我的药物用量不断增加,即使我做再多的工作也无法偿还欠下的药费。每次与老板娘见面,两个人都眼含热泪。
地狱。
还有一种逃离地狱的手段,如果这个方法也不行,我就只有上吊。我用神是不是存在做赌注,给老家的父亲写了封信,将我所有的情况详细告知(我始终无法写出关于女人的事)。
结果更糟糕。我终日期盼着,这种等待的焦躁不安使我增加了用药量。我决定今天晚上一下打十针,之后跳进大川一了百了。可就在当天下午,“比目鱼”出现在我面前,还有堀木。
“听说你吐血了。”
堀木盘腿坐在我面前问道,脸上带着我以前从没见过的温柔的微笑。我看着他的脸,心里十分欢喜和感激,我扭过头让眼泪掉了下来。在他温柔的微笑中,我被彻底击碎。
我坐上了车。“你先住院,后面的事不用担心,有我们在呢。”“比目鱼”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十分平静(几乎可以用慈悲来形容这种平静了),我哭个没完,像个布偶一样任由他们摆布。好子也跟着我们一起坐上车。车子颠簸了很长时间,我们在天黑的时候终于抵达森林中一座大医院的门口。
我一直以为他们会把我送到疗养院。
一位温柔的医生给我做检查。经过一番慎重检查,医生有些腼腆地对我说:“你需要静养,就住在这里待一阵子吧。”
好子把一个装有换洗衣物的包袱给我,然后从腰间掏出针筒和我用剩的药塞给我,她果然以为那是壮阳药。接着“比目鱼”、堀木、好子转身离开,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
当好子将药物给我时,我说:“我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这应该是我第一次拒绝别人,这件事很难得。我之所以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是因为我不懂拒绝别人。这给我自己和其他人带来很大的伤害。可当我看到好子拿出曾经让我疯狂的吗啡时,我竟然拒绝了,可能是被好子“神圣的无知”所打动。我是否在那一瞬间摆脱了毒瘾?
我马上被那名腼腆的医生带到病房里,随着“咔嚓”一声,大门紧锁。其实,这里是疯人院。
“我要去一个没有女人的地方。”安眠药事件时说的一句胡话成真了。病房里全是男精神病人,连看护也是男的。
我竟然成了疯子。不,我没疯。可我听说大部分疯子都会这样说自己。也就是说,被关进这家医院的都是疯子,没被关进来的都是正常人。
难道不抵抗也是一种罪过吗?
在堀木温柔的微笑中,我放弃思考和抵抗,于是被带到这里成为一名疯子。即使我离开这里,身上还是带着“疯子”的烙印,说“废人”或许更贴切。
失去了做人的资格。
我已经称不上人了。
我是初夏到这儿的,铁窗外面的小池塘长满红色的睡莲。过了三个月,院子里的波斯菊开花了。这时候故乡的大哥和“比目鱼”一同过来,要接我出去。他有些严肃地对我说:“父亲上个月底因为胃溃疡过世。我们不追究你的过去,你也可以什么事都不干,只有一个要求,你必须马上离开东京去乡下疗养。涩田先生已经帮你处理好东京的事,你需要记住。”
眼前仿佛出现了故乡的山河,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真的成了一个废人。
知道父亲死了以后,我变得越来越消沉。内心的苦恼随着父亲的离去一扫而光。我想是不是因为父亲,才使我之前的苦恼如此沉重?现在父亲走了,我像泄气的气球,丧失了苦恼的能力。
大哥履行了对我的承诺。在我生长的乡镇往南有一处十分罕见的温暖的海滨温泉乡,坐车四五个小时就能到。我住的地方有五间房大小,看上去十分老旧,墙柱上都是虫蛀过的痕迹,墙皮已经脱落,完全不知道应该从何处开始整修。大哥给我买了这么一间茅屋,还请了一个女佣照顾我的生活。这名女佣年近六十一,红头发,样貌很丑。
三年期间,这名叫阿铁的女佣曾多次以怪异的方式侵犯我。开始的时候,我们会像夫妻那样吵架。我的肺病反复发作,有时候我还会咳血。我昨天吩咐阿铁帮我到村里的药店买安眠药卡尔莫钦。我没注意到她买的药与之前不一样,只觉得奇怪,吃了十一粒还是无法入睡。突然我感到腹部一阵绞痛,于是立马跑到厕所。之后又跑了三次。我疑惑地拿起药盒,发现上面写着“海诺莫钦”,这是一种泻药。
我躺在床上,把热水袋放在肚子上,原本想抱怨阿铁。
“喂,这是海诺莫钦,不是卡尔莫钦。”
我刚张口,自己先笑了起来。因为想到睡不着觉所以吃了名叫海诺莫钦的泻药。看来“废人”是个喜剧名词。
我现在的状态说不上幸福,也说不上不幸。
一切都会结束的。
我过去一直活得很痛苦,身处地狱般的人类世界里,这可能是我唯一相信的真理。
所有的一切都会以这样的方式流逝。
我马上就要二十七岁,可因为满头白发,大家都认为我已经年过四十。
后记
虽然我不知道谁写的这份手札,但里面提到的京桥小酒馆的老板娘与我认识的某个人物有几分相似。她长着一双细长的丹凤眼,高鼻梁,面色不佳,身材娇小,很像个俊俏青年。她给人的感觉很严肃,很正派。根据我的推测,这份手札中描写的是昭和五、六、七年的事。昭和十年,在我朋友的带领下,我去过三次京桥那家小酒馆,喝的是Highball。当时正是日本“军部”气焰高涨的时候,所以不可能和手札的主人见面。
今年二月份,我去拜访一位朋友,她和我就读于同一所大学,现在担任某女子大学的讲师。后来她被疏散到千叶县船桥市避难。我曾经拜托她帮我家里一个亲戚说媒,这次来也是为了这件事,顺道给家人带些新鲜的海鲜,于是我背着背包出发前往船桥市。
船桥市面向泥海,是个大城市,我的朋友刚搬过来,所以一时半会没找到。当时天气寒冷,我背着双肩包也有些累,所以我走进一家响着小提琴声音的咖啡厅。我看着眼前的老板娘,感觉很眼熟,仔细询问之下得知,原来她就是京桥小酒馆的老板娘。经过我的提醒,她似乎也想起来了。一般这个时候大家都会互相问问此次空袭的情况,彼此问候一下,但我们只是互相夸耀似的聊着天:“你一点儿都没变,还是原来的样子。”
“现在已经是老太婆了,骨头都快散架了,你才真的一点儿没变。”
“你太客气了,我已经有三个孩子了。今天来这里就是给他们买些东西。”
我们好像很久没有见面的朋友,坐在一起用固定模式寒暄,打听彼此认识的朋友的情况。过了一会儿,老板娘突然问道:“你认识小叶吗?”我说不认识。老板娘转身走进内屋,拿出三张照片和三个笔记本。
“这个没准可以当成小说题材。”
我不习惯用别人硬塞给我的东西当小说题材。我原本想当场还给她,可后来被照片吸引,于是决定等回家的时候绕到这里再还给她。我问老板娘:“你知道某某吗?她是女子大学的讲师,住在某街某号。”因为老板娘也是新住户,所以她知道我这位朋友,还说我这位朋友就住在附近,平时也会来店里坐坐。
那天晚上我找到朋友,在她家喝了点小酒,就睡在她家。我被三个笔记本里的故事迷住,整晚没睡。手札上讲述的是以前的故事,现代人没准很感兴趣。我想还是直接交给杂志社刊登出来,不做任何修改。
结果我没买到新鲜的海鲜,给孩子们带回去的全是干货。我背着背包,与友人告别后绕到那家咖啡厅。
“昨天谢谢你,这些笔记本可不可以借给我一阵子?”
“当然可以啊。”
“这个人还活着吗?”
“不清楚。我拿到这些东西大概是在十年前,当时是邮寄到京桥小酒馆那里。虽然包裹上没写姓名和地址,但我敢肯定是小叶寄来的。空袭的时候,它和其他东西混在一起,真的很奇怪,它居然没有任何破损,我前段时间刚看完……”
“你有没有哭?”
“没有,只是……人都变成那样了,肯定没救了。”
“十年过去了,他也许早就离开人世。也许是为了报答你,所以把这东西寄给你。虽然当中有些地方有些夸大,但你应该也受了很深的伤。如果里面的情况属实,我也会带他去精神病医院。”
“都怪他父亲。我认识的小叶是个率真、机敏的人,只要他不喝酒……即使他喝了酒,也是一个神一样的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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