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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的开篇名句应该这样翻译

2024-03-05

托尔斯泰在完成《战争与和平》之后,因闻知一桩悲剧事件而开始写作《安娜·卡列尼娜》,但这部作品与前者“有着本质的区别。

历史及其与之相关联的任务(对时代和时代的人们色彩明快的描写)均已消失,在人物性格的塑造中,哲理性被突出到第一位”(米哈伊尔·巴赫金)。

这样一部古典悲剧般充满象征意义的作品,其情节和细节的设置从来不为读者所厌烦,相反,这部名著长久占据经典文学名单中最重要的位置。纳博科夫有言:你读屠格涅夫的时候知道自己在读屠格涅夫,你读托尔斯泰只是因为你无法停下来。

《安娜·卡列尼娜》是一部迷人的作品,其本身便是一个谜。它是象征的迷宫、文字的魔术。作品问世一百三十多年,它经久不衰的魅力不仅来自众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和相当具有人类普遍性的主题,其对俄语语言的精妙运用和再创造更是登峰造极,令人叹服。以下仅就小说的开篇段落做简单的分析比较。

Все счастливые семьи похожи друг на друга, каждая  несчастливая  семья несчастлива по-своему.

Все смешалось в доме Облонских. Жена узнала, что  муж был  в  связи с бывшею в их доме француженкою-гувернанткой, и объявила мужу,  что не  может жить с ним в одном доме.  Положение это  продолжалось  уже третий  день  и мучительно чувствовалось и  самими супругами,  и  всеми членами семьи,  и домочадцами. Все члены семьи и домочадцы чувствовали, что нет  смысла в  их сожительстве и что на каждом постоялом дворе случайно ошедшиеся люди более связаны между собой, чем они, члены семьи и  домочадцы Облонских.  Жена  невыходила из своих комнат, мужа третий день не  было дома.  Дети  бегали по всему дому, как потерянные; англичанка поссорилась с  экономкой и  написала записку приятельнице, прося приискать ей новое место; повар ушел еще  вчера со двора, во время обеда; черная кухарка и кучер просили расчета.

「所有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每个不幸福的家庭各有不幸福之处。

奥勃隆斯基家里一切都乱了。妻子得知丈夫跟家里从前的法国女家庭教师有关系,便对丈夫宣称不能跟他在一个家里生活。这种状况已持续到第三天,感觉痛苦的不只是夫妻双方,还包括所有家庭成员、阖家老少,所有家庭成员和阖家老少都感到他们住在一起没意思,任何在客栈大院偶然相遇的人都比他们,奥勃隆斯基家庭成员和阖家老少之间关系密切。妻子待在自己的几个房间里闭门不出,丈夫已经三天不在家。孩子们在家里到处乱跑,像丢了魂一般;英国女教师跟女管家吵了架,写信请女友为她找个新地方;厨子昨天就离开了宅院,还是在午餐的时候;打杂的厨娘和马车夫要求清账。」

有证据证明,托尔斯泰对开篇这段文字进行了精雕细琢,最后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段平实细致、层层递进的描述。但仔细揣摩之后就会发现其中深藏的文字漩涡。

作者极其巧妙地选用词汇,创造了一种特殊的句式和语体,看似简单扼要,实际却暗流涌动,层次幽深,值得仔细推敲玩味。

Все счастливые семьи похожи друг на друга, каждая  несчастливая  семья несчастлива по-своему.

短短一句话中使用了三个以счастлив(幸福)为词根的单词,创造了箴言隽语效果(与题词上的圣经摘句相呼应),却保持了句子自然流畅,不带有任何刻板的经卷气息。

如果说起首句的重复用词是表达的需要,随后一段中的重复策略就显然是为了营造一种特殊的气氛:

Все смешалось в доме Облонских. Жена узнала, что  муж  был в  связи  с бывшею в их доме француженкою-гувернанткой, и объявила мужу, что  не  может жить с ним в одном доме.  Положение это  продолжалось  уже третий  день  и мучительно чувствовалосьи самими  супругами,  и  всеми членами  семьи, и домочадцами.Все члены семьи и домочадцычувствовали, что нет  смысла в  их сожительстве и что на каждом постоялом двореслучайно ошедшиеся люди  более связанымежду собой, чем они, члены семьи и  домочадцы  Облонских.  Жена невыходила из своих комнат, мужа третий день не  было  дома.  Дети бегали  по всему дому, как потерянные; англичанка поссорилась с  экономкой  и написала записку приятельнице, просяприискать ей новое место; повар ушел  еще вчера со двора,во время обеда; черная кухарка и кучер просилирасчета.

托尔斯泰尽量减省用词,让读者的注意力集中在其所描绘的场景本身,不能不说是一种高明的开篇手法,但有些词句的重复实在过于频繁,显然出于作者的精心安排。

дом(家、家庭、房子):

这个单词一共重复了8次,其中两次以词根形式出现。作者借以强调“家”这一封闭空间,其环境的沉闷、隐蔽和不自由、以及受控制性;如果这里乱了套,失去控制,有些人就会变得像家里到处乱跑的孩子——как потерянные(像迷失的人一样)。家庭本身是《安娜·卡列尼娜》的中心背景,托尔斯泰的大部分人物都依存于此,即便他们一直在试图挣脱它的束缚。安娜的死亡、列文的精神升华无不围绕着家庭(或社会)这一主题。

其他词句也一样多次重复:связь(关系),两次;все члены семьи и домочадцы(所有家庭成员及阖家老少),3次;просить(请求),2次;чувствовать(感觉),2次;двор(院子),两次。重复如此明显,不能不说这是托尔斯泰精心布设的文字戏法,等待读者仔细解读其中的意义。

связь(关系):

妻子得知丈夫跟家里从前的法国女家庭教师有关系……原文只用了一个词组:в связи。与之呼应的是以связь为词根的связаный(有关系,有联系)出现在下面几行:任何客栈里偶然相遇的人们之间都比他们,奥勃隆斯基的家庭成员和家中仆从关系密切。这实际上是托尔斯泰在巧妙影射——两个单词前后呼应,形成一种对比,所体现的吊诡与讽刺已经十分明显:与他人有关系,不行,关系不够密切,也让人过不下去。这一隐藏在词句中的内在联系恰恰彰显了这部作品的的全部意义:个人与他人、个性和社会之间关系的难题——安娜一心要逃脱这种世俗关系的束缚,但这恰恰又是她安身立命的基础,她自我毁灭的结局便已注定。

孤立地从字面上讲,托氏用了一个较为开放而客观的词,并未作任何附加的描述。考虑了上下关系,此处应译作“关系”,而不是“瓜葛”、“有染”、“有暧昧关系”。

двор(院子):

这里以词组的形式出现——постоялый двор,客栈,大车店;с двора,离开家。在这一段中дом(家)一词如此频繁,以至于与其相对的двор(院子)出现时令人眼前一亮。托尔斯泰使用这两个在当时也属于陈旧、民俗式的说法,无疑是为了与“家(房子)”形成对比关系,院子是开放、自由的空间,“客栈大院”和“离开宅院”与“家”相提并论,更衬托了后者的拘束和封闭。

重复的策略不仅体现在用词上,它还与句子结构发生作用。此段的一个主要句子更是以近似“回文句”的形式出现,修辞效果十分明显:

……感觉痛苦的不只是夫妻双方,还包括所有家庭成员、阖家老少,所有家庭成员和阖家老少都觉得他们住在一起没意思,任何客栈大院偶然相遇的人都比他们,奥勃隆斯基的家庭成员和阖家老少之间关系密切。

这一长句堪称托尔斯泰的伟大独创:重复出现的代词词组,主格宾格来回颠倒,加上回文式的结构,产生一种令人目眩、近似催眠般的效果,加重了封闭空间的凝缩感,其形式赋予文本的贡献实在值得大书特书,立为圭臬。

同时在具体词汇的意义上,чувствовать(感觉)第一次是以被动形чувствоваться 出现的,意思是被感知、被动地感知。到了第二次,已经是主动动词的形式:感到,同一动词的主、被动变化形成一种动态的推进效果,又在回旋的结构中添加了一个维度。

整个段落以特殊的用词、特殊的句式表现空间的封闭与禁锢。紧随其后的是奥勃隆斯基混乱的梦境,将外部空间的混乱延伸到角色的内心世界。两三个段落由外而内,由实到虚,互相呼应,工于设计却又不着痕迹。其后,小说才转入对具体事件——丈夫出轨被发现——的描述。

必须承认,托尔斯泰独特的叙述对每个翻译者都是一种严苛的挑战,如果翻译者足以意识到托氏文字的罕有特征的话。将流畅而固定成俗的文体施加于托尔斯泰的文本之上,很有可能会折损作者潜在的文本互动性,钝化语义的锋芒。托氏是驾驭语言、玩弄辞藻的高手,他笔下的文字往往呈现出令人惊讶的奇妙特征,让读者感受语言所具有的巨大力量。

《安娜·卡列尼娜》在进入中国半个多世纪来产生了多个原文译本,还有无数移译、改写或缩写本。目前看来,读者群体认可的名译仍是草婴、智量、周扬与谢素台、力冈等老一代翻译家的译本。

上面所解析的重点自然没有反映在现有的各译本中。这些译本没有把翻译的关注点同时放在语言本身,仅仅从文本的意义入手进行翻译、润色,从而忽略了较多可翻译元素,让这部名作失色不少。

仅就目前这开篇的两个段落,现存译本都有不同程度的误译。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周扬、谢素泰本)

中文译本大抵将首句译成上面这个模样。很明显,这完全曲解了全书句首整句话看似浅显、实为深刻的含义。

托尔斯泰使用了主词“счастливый”(幸福),加上表示否定的前缀“не”,变成一个衍生词“несчастливый”(不幸福),表示相反的意义。

通观中文译本,我们所看到的都是将“不幸福的家庭”武断地译为“不幸的家庭”。

显而易见,“不幸”(俄文另有其词,形容词为несчасный,名词为несчастье)与“不幸福”完全是两码事。

当我们说“不幸的家庭”,一般是指家庭遭遇重大灾祸、家庭成员罹患疾病、死亡等等,但“不幸福的家庭”,则多指一种持久的状态,一种幸福感的缺失及精神上的不满足,比如夫妻不是琴瑟相谐、举案齐眉,二人长期不和,或发生外遇和私通。这也正是小说中奥布隆斯基家的状况。

“不幸福”和“不幸”不是同一个层面的词汇,根本不构成相反意义。“不幸的家庭”实际上有可能是“幸福的”——一个成员和睦、乐观顽强地抵抗灾祸、战胜贫困、疾病或死亡的“不幸的家庭”未尝就一定不幸福。

此外,无论在俄语或其他语言中,“不幸”还有一种形而上的意义,关乎本体的境遇和存在的意义,具有某种哲学或神学意味。在这一点上,它与“不幸福”的含义相去更远。

奥勃隆斯基在小说中是一个次要人物,一个陪衬,尽管托氏着笔颇多,但他和妻子的分分合合展现的是上流社会的庸俗世相,他们在整个故事中处于被动和次要的世俗层面,而小说中的两个主要人物,安娜和列文的内心冲突和自我救赎则属于另一个更高的层面,那才是酝酿和发现不幸的地狱(安娜),也是获得自救的天堂(列文),而奥勃隆斯基夫妇与这个层面无缘。

换句话说,在托尔斯泰的眼里,奥博隆斯基只有庸常的幸福和不幸福,他们甚至没有资格变得“不幸”,从而获得解救。因此,托尔斯泰根本就不可能在这里写下“不幸”这个字眼。

译者  于大卫 12.07.201

《为什么要重译<安娜·卡列尼娜>》(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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