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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得丘”艺术区,装满故事

2024-07-30

仿佛爱丽丝误入仙境,我在某个美好的下午进入了得丘热供站艺术区。起因是网上一句热评:“上海国际插画艺术季结束了,但插画作品还没撤,速去!”

于是,我驾车驶离市中心,来到这个位于闵行莘庄工业区的艺术园:我看见4米高的蒸汽朋克木偶和8米高的齐天大圣雕塑作品;我看见一个堆满玩具和工具的宽敞工作间,有人正在汽车底座上搭建大型装置;我还看见年轻画家趴在地上创作巨幅油画,他的作品挂满了数百平方米挑空工作室的墙壁,超凡的配色使人过目难忘……

空气中弥漫着艺术的自由气息,艺术家们在这里创作,也在这里展示。这种氛围,正是我心目中与“国际时尚之都”相匹配的园区形态。

这“世外桃源”有一片生机勃勃的起伏的大草坪。我席地而坐,陷入沉思:国内许多地区的艺术实验如火如荼,乌镇戏剧节、秦皇岛阿那亚戏剧节等,艺术展演昼夜不停、参与者不眠不休,从园区扩展到城区,一种欢乐氛围点燃周遭。

上海何来竞争力?这里或许是一个艺术“破圈”的样本。

据说,这个园区热闹时也有类似盛景,平素则更像艺术家的雅集之地。但我不知道艺术家能否在此走通生存的逻辑,艺术产业能否形成一种可持续模式。

带着这样的好奇,我几度前往深入采访,听到许多故事、得到许多惊喜,也遇到许多有趣的人——

“齐天大圣”雕塑试与楼宇比高

马良老师与他的大木偶作品

艺术家在偌大的工作室里创作

“月亮与六便士”

记者:“得丘”二字,有种中国传统文化里的山水意境。

赵勇(得丘礼享谷创意园、得丘热供站艺术区创始人):“得丘”的意思是缔造山水之乐,建造现代都市的世外桃源,让人们得意于山水之间。

记者:您出资上千万元装修改造这里,划得来吗?

赵勇:新的生活方式就是产业。我想成就一种“艺术的生活方式”,“生命转瞬即逝,唯有思想、灵感与爱永存”。我的努力正在得到回报,早期的得丘礼享谷创意园(以下简称:礼享谷)经营稳定,新建的得丘热供站艺术区(以下简称:热供站)蒸蒸日上。

记者:为什么选这里?

赵勇:我出生在闵行颛桥,我对这里太熟悉了。前面的春申塘历史悠久,传为战国春申君所开浚,而脚下热供站的土地是我阿姨的老宅,满是我小时候的回忆。能在故土实现梦想,难道不是最值得的事吗?

2000年的某天,赵勇和他的恩师、上海篆刻家刘一闻一起,穿着高帮雨鞋,站在竹港旁的田埂上查看这片开阔的土地,他们像麦田守望者那般,志在千里。

已经在附近买下几块工业用地建起标准厂房的赵勇,准备将其中的一大片土地打造成艺术园区。

那时的赵勇,主营业务是绿化工程,但内心热爱的是艺术。他说,自己衣衫褴褛的来路和对中国传统艺术的热爱,是对内心最好的研磨。20世纪80年代,他从安亭师范学校毕业后,在一所小学教过数学,业余学习书法和篆刻,还曾兼职卖过油条、开过半公益篆刻班,甚至批发过中国画。

说起来,赵勇的第一桶金来自批发中国画。他到一家家企业、一栋栋办公楼推销中国画,真诚地认为艺术能提升企业文化。当时他上的业余大学书法篆刻班的王谷夫是他的可靠后援,王老师经常为客户通宵赶画,从无二话。也是在那里,赵勇遇到了使他终身受益的刘一闻。

“月亮与六便士”一直同时存在于赵勇的生活中。直到创建礼享谷,他终于将现实与理想合二为一。

三思方举步,百折不回头。赵勇在园区造了一座巴洛克风格的石头城堡,这座被爬山虎覆盖的复古城堡,总是被人误认为古代遗迹;他还建起各种艺术馆和10座艺术花园——帽子花园、傲慢花园、金陀平行花园、镜像花园等。

园区里的威罗瓦城堡以及花园

每个地标都有故事。比如,“镜像花园”来自与玻璃艺术家王沁的合作。花园深处的白色玻璃屋恍如幻境,似乎能照见另一个自己。著名诗人欧阳江河写下的长诗《海上得丘》,被镌刻在园区的墙面上:“时间会不会从烟囱底部开始松动/拔地而起的海岸线遗迹/以考古学眼光看,曾是阔视的大海/人间被石头垒砌到天上时/烟云供养已是盘根错节/坐一念一,精神将蒙恩于尘土……”

园区里有2个上千平方米的宴会厅,气派堂皇。前一天还在举办盛大的艺术活动和摇滚音乐会,时隔几天再来,整个建筑已被拆改,桌椅搬空,静待改造。

这样的立与破是园区的日常。正是一次次破釜沉舟的大舍大勇,使园区吸引了46家文化艺术企业和艺术家工作室,也创下入驻企业总营收连年超过3亿元的纪录。

欧阳江河写给园区的诗句被镌刻在墙面上

但也有些东西没有变。赵勇在园区为曾经并肩战斗过的王谷夫提供工作室,王谷夫一待就是二十余载;刘一闻工作室也永久落户在得丘。

如果说礼享谷是赵勇的“理想国”,那么热供站就是他挥洒热情的“实验室”。2019年,赵勇又租下礼享谷附近一处占地22亩的闲置热供站。

热供站建于20世纪90年代,通过烧煤向园区集中供热,于2014年停产,是中国工业发展的典型象征。

赵勇保留了这里的工业结构并进行艺术化改造——储煤区被改成有水景、有草坪的露天广场;结构独特的运煤道、锅炉炉底区成了新型展示空间;烧煤区和出渣区成了新零售空间和咖啡馆……此外,这里还为未来引入国际品牌预留了时尚秀场和办公空间。

缓慢的光阴中,礼享谷与热供站终于脱颖而出。如今,包括两个园区(统称得丘艺术区)与中间的竹港艺术公园在内的10万平方米,被整体打造成“得丘·上海插画小镇”,小镇正在整合插画产业资源,搭建产业平台并孵化行业人才,逐渐成为长三角地区的插画产业高地。

谁会雇一名诗人?

记者:谁会雇一位诗人呢?

一度(诗人、得丘艺术区品牌总监):是啊,我到得丘之前到处“漂泊”,做了七八年诗歌活动运营,也许我正是赵总想找的人。

记者:诗歌对园区有用吗?

一度:很有用啊!诗歌反映思想、文字架构内核,诗人特别适合策展、进行景观营造。打造园区的过程中,需要将景观叙事与人文在场性相结合,比如,脚下的土地千百年前是什么样子,未来又会是什么样子,我们可以通过诗歌和文字的方式去挖掘内涵、讲述故事。

在导演贾樟柯的山西汾阳老家,《一直游到海水变蓝》的电影片场,赵勇偶遇一度。两个具有相似精神气质的人一见如故,坐在黄河边上彻夜长聊,于是有了后来的君子之约。

一度这样诉说那场相逢:“(我)像一盏迷失的河灯,一年后漂流到了得丘花园,这里安放了我的匕首和唢呐,我的锋利和柔软,我的灵魂和歌唱,这么多植物和花朵收留了一个诗人的流浪,给了诗歌极大的尊严,我一遍遍认识它们,它们就是我内心的惊雷和闪电。”

一度是安徽人,早年在家乡怀宁县高河镇开过一家超市,开店没赚到多少钱,最大的收获却是结识了已故诗人海子的家人。海子的父母就住在附近,他经常到他们家去,陪着海子的母亲做饭、和海子的父亲聊天,听闻许多关于诗歌的故事。

待过很多城市、为了寻找诗歌梦想而到处奔波的一度,最终以得丘为家。2020年9月,一度入驻礼享谷,赵勇给了他一座开满玫瑰的“一度时间花园”。

属于诗人一度的花园

来园区的第一年,一度没干什么别的事,几乎一直在写诗。后来,诗与奇迹真的成为了得丘艺术区的日常。

某几条小径上,错金银工艺般镶嵌着各种熠熠生光的诗句,那些特制的不锈钢文字下,有长长的钢钉固定在水泥地里;一片小竹林里,每根竹子上都写着诗句:“从前,我们都不喜欢雨/雨水将光线举到头顶……”有游客为了寻找所有的诗句,一次又一次来到园区。赵勇给网红咖啡馆取名“之间咖啡”,一度特别喜欢这个名字:“‘之间’二字源于伊朗导演阿巴斯的诗句,‘出生的壮丽日子。死亡的痛苦日子。之间的一些日子’。多美啊。”

艾略特说过,诗歌是大量经验的凝聚,以及由这凝聚产生的新东西。它是一种并非有意识的发生或经过深思熟虑的凝聚,最后在一种气氛中融为一体。对此,赵勇和一度都深以为然。

地面上镶嵌着“诗句”,树干上也挂着“诗句”

2022年,为了在疫情后重振园区,赵勇一个人思考完成了“2022得丘艺术季”的宏大规划,又在一度的帮助下让这个规划“诗意而靠谱地落地”。

首个得丘艺术季构建了一座“没有围墙的美术馆”,汇聚音乐、装置、雕塑、绘画等作品;2023年春、秋两季的艺术季聚焦乡村美育和环保主题,后来声名远播的插画艺术节就诞生于此;2024年的第二个艺术季迅速升级,引入国际插画主题,在园区内开设美育课堂、在园区外的闵行区推出艺术展览,举办200个插画师摊位市集,集聚500名插画艺术家,开启千名梦想插画师培育计划……

还有更多“艺术盲盒”将在这里被打开:一度正在策划引入更多艺术展,举办更多花园诗歌雅集、艺术露营、音乐派对等。

运营园区的日子并不空闲,也许是超乎预期的忙碌。为了把理想中的诗和远方变成一个个美好的生活日常,一度不常有时间写诗了,但他的诗人心性没有改变。

国际插画艺术季活动现场热闹非凡

“呆头鹅”大联盟

记者:马良老师,您名气不小,工作室可选的地方很多,怎么也搬来了这里?

马良(摄影艺术家、当代艺术创作者):我喜欢得丘的氛围。创业10多年搬了8个地方,我想在得丘安定下来。

记者:在这里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马良:朋友,当然是朋友。交了很多特别靠谱的朋友,我们在互相鼓励,给彼此灵感,那些最美好的构思,都是在这里实现的。

去得丘艺术区多次后,我发现艺术圈里的朋友对它无人不知。没有大型活动时,园区就像一个艺术雅集之地。

马良无疑是雅集的中心人物之一。他早年以摄影为媒介,后来也有绘画、装置雕塑、文学作品和戏剧作品等问世。最广为人知的应是大型互动艺术项目《移动照相馆》。2012年,马良的摄影工作室拆迁,他把所有物品搬上一辆大卡车,用10个月时间走过全国35个城市,以临时搭建照相馆的形式免费为1600个陌生人拍照片。

马良的父亲是著名的京剧导演马科,母亲是著名演员、在电视剧《编辑部的故事》中饰演牛大姐的童正维。也许是得益于艺术家父母的耳濡目染,马良总是有一脑子奇思妙想——进驻得丘以来,他的工作室比以前宽敞,可供发挥的物理空间大了,创意灵感也更加海阔天空。

大型艺术装置是马良的新尝试。我看到的那个巨大木偶就是他的作品,木偶的名字叫“嘻嘻福”,最近这个大家伙刚被一位藏家买走;园区里“照道理艺术馆”的外立面也是他设计的,绝缘瓷瓶及镀锌金属组成的大型装置,像一个高冷的摇滚乐表演布景台,神秘复古,历经风吹雨打却不易折旧。

“得丘的空气中似乎有一种灵感催化剂。”马良说,入驻园区以后,他搜罗了各种有趣的巨型玩偶,搭建成可以驾驶的巨型环游车,有的车会吐泡泡、眨眼睛,有的可以边驾驶边演奏。

马良团队制作的花车在园区巡游

今年的上海国际插画艺术季开幕式上,巨型“大鱼号”“天鹅车”“京剧孙悟空车”在园区里巡游,游客们仿佛被拉进了科幻电影《红辣椒》里的梦幻场景。

除了一堆职务头衔和国际奖项之外,马良最新的头衔也许是得丘艺术区赋予他的“呆头鹅青年艺术公社社长”。他喜欢这个新身份:“这里聚集了一群有理想的呆头鹅,我们一生只做一件事,我们有时仰望星空想心事,更多时候脚踏实地一番苦干。”他计划带着他的“呆头鹅”朋友们开展各类艺术文化交流活动,展示新生代艺术家的所思所想。

马良还带我见了他的一些朋友。印物所主理人周荣有些内向,似乎只有谈到他坚持多年的手工印制传统版画时,他才会敞开心扉:“印多少色就要花多少日,等颜料干燥也需一色一日,以缓慢的时间表达对作品的敬意。”金宇澄老师慧眼发现了他,一直和他合作推出版画。

周荣老师为网红艺术家莲羊制作版画

齐天大圣雕塑作品的制作者刘杰是山西人,在上海创业多年。他同样“人狠话不多”,一举租下礼享谷上千平方米的工作室和上千平方米的展厅。艺术行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烧钱的行业,刘杰光一年房租就要花上几十万元。但他很淡定:“做艺术就要豁出去,做出点样子来。”

刘杰的话总是掷地有声。我端详他的雕塑作品时问:“您的作品很现代,但从工作室陈设来看,您很喜欢中国传统艺术吧?”他回答:“现代艺术无不脱胎于传统艺术,如果一个现代艺术家排斥传统艺术,那只能说明他没真的搞懂老祖宗的东西。”我和他一起走在周荣身后,我问他:“周荣是不是很有名?”他回答:“我们都是靠作品吃饭的,这个行业,要是都讲名气,那不就完了?”

还有很多有趣的艺术家,我没来得及一一拜访,只在园区各处邂逅过他们的作品。但我知道,他们构成了一个紧密的艺术产业联合体。

刘杰老师的工作室一角

得丘启示录

走出园区,得丘的启示在我的脑海中渐渐清晰。

弥漫在园区里的多元化艺术姿态,是众多艺术家思想共振与园区经营方周密运营的双重结果。正如赵勇所说,各不相同的“如是存在”,与精神上的得丘气质(山水田园意境)、得丘现象(音乐、行为、绘画、书法、诗歌等)、得丘事件(一次次展览、活动等),共同构成了得丘的“如是美好”。

得丘的美好,来源有三。其一,可持续开发利用工业遗存。得丘位于莘庄工业区,在闵行区的支持下立足文旅活动升级,礼享谷成为市级文创园和市级“市民修身行动”示范点,后来的热供站不断探索“文化+科技+艺术”的跨领域实践,昔日的运煤道、烧煤区和烟尘循环系统等都成为艺术新空间,生成全新的“供热精神”。

其二,善用景观意象叙事。“空间功能—文化符号—创意表达—人性需求—场所精神—生态美学”是得丘打造园区的内在逻辑,利用插画小镇以及得丘五大插画中心进行产业延伸,终极目标是形成集艺术展示、艺术家驻留、数字工厂、科技研发、孵化中心为一体的上海艺术新地标。

其三,抓住新兴消费群体。以美好的生活方式成就产业,未来将更多注入年轻人喜爱的生活方式,正在布局“饮品+轻食+空间”“创意买手店潮品+匠心之作”,推出“露天影院·露营休息区”“水景喷雾区·时尚秀场”等网红打卡地,实现园区入驻艺术家、企业与游客的“主客共享”,用人群带动产业、用产业实现经济发展。

热供站昔日的运煤通道

得丘热供站艺术区改造前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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