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手好诗文，唐代读书人无法在长安花花世界生存十二时辰

我们读唐诗，总是不经意会感觉到，身处盛唐世界的那些读书人，常常心怀忧患，立志家国，他们把诗文当作一个特别的精神世界，探讨理想社会和自己的未来。诗人杜甫就写道：......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

■ 周昉《内人双陆图》，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画中棋艺进口自当时的天竺国

与此同时，他们身旁的唐代风情实在太过绮丽了，就像汉学家薛爱华在研究唐代进口商品时概括说：七世纪是一个唐代接纳移民的世纪，本土以外的人和物品源源不断进入长安。长安居民在常年的节日活动、舞会、戏剧演出、夜游、马球比赛、郊野狩猎等文娱活动感到前所未有的公共空间，而西市的进口商铺、平康坊的歌舞表演、城墙酒馆区的胡姬揽客更为日常生活增添了不少环球色彩。

由此，唐代文人的精神世界与长安的花花世界形成了有趣的比对。

幸好，最近出现了一部在“服化道”方面口碑精良的网剧《长安十二时辰》，大家身临其境般看到了唐代长安的日常生活，让小编有机会对这个话题展开一点讨论。

这部剧在太多细节上颠覆了我们从前看历史剧的惯用词汇，比如用“阿爷”取代“父亲”，用“叉手礼”取代抱拳礼。当这部剧一开始就频频出现“叉手礼”时，小编脑海里立即跳出了名画《韩熙载夜宴图》里的场景。

■ 剧中”叉手礼“与《韩熙载夜宴图》（局部）对照

更恢弘的是，这部网剧完全严格按照唐代长安城的地理空间结构在推进剧情，观众甚至可以按照地图来和剧中主人公一起参与任务。

当年的白居易是否会想到，自己写下的诗句会在后世还原，“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遥认微微入朝火，一条星宿五门西。”

■ 剧中每三百步设一望楼，在整个24小时拯救行动中起到决定性作用

开始前几集，长安繁华便在各类细节里徐徐展开。比如上元灯节宣布后，各式花车开始了巡街歌舞竞赛，从平康坊到皇宫，奇花竞放。借用孟郊的诗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部网剧的原著作者是马伯庸。

知乎上曾有一个问题：如果你给游戏《刺客信条》写剧情，会把背景放在哪里？

马伯庸的答案是：长安。

唐代的长安对我来说，是一个梦幻之地。这是一个秩序井然、气势恢宏的伟大城市，三教九流、五湖四海的诸色人物云集其中，风流文采与赫赫武威纵横交错，生活繁华多彩，风气开放多元。在那里，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们实在是一个创作者所能想到的最合适的舞台。

《长安十二时辰》也是马伯庸认为近年写作里最满意的作品。

能抓住一部影视剧让“历史考据派”过瘾实属难得，比如剧中士兵铠甲引发了古代铠甲研究爱好者圈子的热烈讨论，虽然指出了剧中铠甲装备是结合了唐宋两代的特征，并不完全是盛唐时期的造型，但细节仍然足够“良心”。

而且，这次铠甲的设计师是一位日本道具设计师，黑泽和子。说起她父亲名字大家更熟悉——电影导演黑泽明。

能聊的“服化道”细节太多，让我们再结合一点唐诗记录与后世研究者如陈寅恪、宇文所安、薛爱华等人著作来看看唐代读书人，如何借诗文作品审视自己的精神世界和眼前的繁华世界的。

茶酒当歌，为何苍凉？

《长安十二时辰》里有好几幕都是主角李必喝茶的场景。

唐代喝茶和今天我们大不一样，唐代饮茶方式以“煎茶法”为主，先将采来的茶叶经蒸、捣碎、拍打成饼状，之后再烤干保存。喝茶时，根据喝茶的人数取出适量的茶饼，将茶饼稍微烤一烤，然后把茶饼碾压成茶末或细米状；然后等水煮沸后，往锅中放入茶米/茶末，稍微搅动，此时也可加入香料调味一类的东西。

■ 周昉《调琴啜茗图》，美国纳尔逊·艾京斯艺术博物馆藏

喝茶这种雅兴在读书人眼里是娱乐事吗？剧中李必每次喝茶都是心事重重，需要重新整理眼前的危机关要，心静思虑。

诗人卢仝也写过喝茶时的心境：柴门反关无俗客，纱帽笼头自煎吃。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巅崖受辛苦。便为谏议问苍生，到头还得苏息否。

■ 剧中出现的琉璃杯、鹦鹉杯、葡萄酒

再说到喝酒，唐代可是有了葡萄酒这种选择了，而且酒器精美，有夜光杯、琉璃杯、金樽、鹦鹉杯、陶壶......往往喝酒与吟诗常伴，酒肆还为酒器定制了诗歌广告，倒是为保存唐诗做出了贡献。

至于葡萄酒，总是让人想起边塞风情，诗人王翰那首名作大多数人都知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而在朝堂之上看似受被重视的大诗人李白，酒后想到的还是自己内心报国心志无人识的遗憾：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 《国家宝藏》节目中出现过的唐代青釉褐彩诗文执壶，藏于湖南省博物馆

排在丞相府前的文人，是另一部“全唐诗”

剧中，坐落在平康坊的丞相府前，总有许多人排着长队等待拜见。这里面，有许多是科考前的士子，拿着诗文作品，希望能提前获得赏识。

在唐代，这种现象叫“干谒之风”，唐代的人才选拔制度，是科举与荐举并行，荐举意思是在官员推荐下，读书人可以不经过考试直接被朝廷录用。这种制度推动了唐代诗文创作风气愈加炽烈。宋代赵彦衙就说，之所以市面上有数百种唐诗集册流行，正是因为有这个制度。（大家是不是可以想象后世唐诗遗失的程度了？）

我们读过的许多唐诗，其实都是诗人因为干谒而流传出来的：

白居易去长安拜见名士顾况，那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震惊了后者。

孟浩然写给张九龄（正是剧中右相林九郎的原型）的诗有这样几句：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年轻的李贺写了首游记诗给韩愈看：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37岁的杜甫总是怀才不遇，他写了首后来成为经典的诗作赠给尚书韦济，就是本文开头提到的那首，还有几句或许更有名：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这些诗文之中，我们大半能感受到年轻读书人的心志，无论眼前的长安多繁花，所谓盛唐有多炽焰，甚至无所谓拜见的高官人品如何，诗文之中尽是自己内心的直抒胸臆。

汉学家宇文所安在讨论官居高位的王维时就分析说，像王维这样的诗人即便成为了权贵中的一员，也没有沉溺于权力享受，相反，他“却向往于抛弃曾经热衷追求的一切”，他在长安诗文圈中倡导的是一种自然隐士的心境，一种强调社会责任与个人自由如何调和的价值观。

这种风气一直存在于中唐、晚唐时期，以至于李商隐的诗作流传开来时，受到的同行批评是他比少年写的还辞藻奇丽，没有报国志趣，“无一言经国，无纤意奖善，惟逞章句”。当然，后来有人搜集他完整的诗作，也让世人看到他并非那么单一。

难得的是，读书人在诗文里如此随意评论是被允许的，南宋洪迈分析说，“唐人歌诗，略无隐避”，连朝堂宫闱事都反复涉及，“而上之人不以为罪，今之诗人不敢效也”。

■ 剧中许鹤子演唱的是李白的《短歌行》，后来像白居易《长恨歌》这类诗歌也颇受歌姬欢迎。

一张衙门用纸，看见时代危机

在刚刚更新的集数里，徐宾戏份增加了。这个在靖安司里埋首纸堆研究唐代大数据的小官吏，内心却有着非同常人的抱负和远见。

他把少量的资产卖掉支持一个造纸坊研发成本更低的造纸技术，原因是之前所用纸张原材料变少，导致纸张价格上涨，朝廷节省用度没有购买更多的纸张给基层录入吏，这些录入吏们承担了记录唐代乡村的基础数据，因为缺少纸张而影响了数据的真实性，在徐宾眼里，这是在危害大唐的基础，影响朝廷的政策判断。

史学家陈寅恪在研究元稹、白居易诗歌时提到，贞观开元之后，不少诗人感到时代已有纷乱状态，体现在诗文里，有了古文运动的内在动力，唐代传奇小说也有了更多发展。再往后，诗人也爱在诗文里“追忆”往昔了。

接下去的《长安十二时辰》里，大家会看到大设宫宴，各式受欢迎的进口产品铺陈开来，或许也应该有龟兹音乐、胡旋舞之类的表演，诗人元稹曾经感叹唐人实在太喜欢进口物品了，“女为胡妇学胡妆，伎进胡音务胡乐”。

■ 《韩熙载夜宴图》（局部）里的琵琶、正仓院所藏唐代龟兹琵琶

唐代的文人很早就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帝国是当时整个世界的军事和艺术的中心，他们在长安看见世界的缩影，在城门外告别游人行旅全国，一路以诗文记录，无论是平步青云还是怀才不遇，他们总是把文学艺术当作济世天下的内心投射，就像李白所说，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带着这些敏感诗人的内心，再去看剧中那场十二时辰内伤及长安的危机，或许我们能看见另一种风景。

大唐荐书时间

《元白诗笺证稿》

陈寅恪/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撒马尔罕的金桃》

[美]薛爱华/著，吴玉贵/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盛唐诗》《晚唐》

[美]宇文所安/著，贾晋华/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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