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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余华《活着》的一种解读

2023-12-28

一 、命

“死也要活着”,还有什么比这句话更荒谬的吗?死了怎么可能活着?丢了命怎么还能保命?

这个看似荒谬的说法,是《活着》中的老全临死前讲的。当时,福贵、春生、老全三个人被困在了淮海战场中的一个小村子。面对人民解放军泰山压顶般的攻势,三个人随时都可能突然死去。老全是个老兵油子,他传授经验说:“老子大小也打过几十次仗了,每次我都对自己说:‘老子死也要活着。’子弹从我身上什么地方都擦过,就是没伤着我。春生,只要想着自己不死,就死不了”

然而,两个丝毫没有经验的年轻人活了下来,这个拼命想活下去的老全,却被一颗流弹击中了。老全的死比他说的那句话还要荒谬。他以前之所以不死,也许只不过是因为侥幸而已。只要想着自己不死,就真的能不死吗?子弹,或者说命运,难道真的会因为你的想法而绕过你的身体吗?

但真正最荒谬的,既不是老全的那句话,也不是他的死,而是《活着》这部小说本身。讲的明明是一个又一个死亡的故事,为什么叫《活着》?《活着》中的人物,或者说,所有活着的人们,又有哪一个不是想着自己不死、希望自己长命百岁的?但是,残酷的命运却一个也不肯放过,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叫福贵的老人,和一头叫福贵的老牛。

无疑,“死也要活着”这句话,是整部小说的题眼,也是余华对中国人的生命智慧的一句悖谬的概括。这句概括所呈现给我们的,首先不仅是它字面上的矛盾,而且是它在捉摸不定的命运面前的荒谬。而要理解这样的命运面前的生命意义,则首先要理解“命”究竟是什么含义。

汉语中的“命”既是命运,也是生命的意思。命运,不过就是生命的走向。命运之所以捉摸不定,是因为并没有一个宇宙道德秩序来指引每个人的生命走向。并不存在一个独立于生命之外的命运;而没有在命运中的展开,也就谈不上生命,同样不存在一个与命运无关的生命。生命和命运,是一个过程的两个方面。一个人的命运,就是或偶然或必然的生活环境与个人选择共同展开的生命走向。因此,为了保命而抗争命运,并不一定是与命运背道而驰,而是承担厄运、开拓好命的过程。人与命运的关系,更多像是一种游戏,而不是战争。

余华在提到他的这本小说的时候说:“作为一部作品,《活着》讲述了一个人和他的命运之间的友情,这是最为感人的友情,因为他们相互感激,同时也相互仇恨;他们谁也无法抛弃对方,同时谁也没有理由抱怨对方。”

这句话概括得再好不过。命运伴随着每个人的生命,它对人的基本态度不是敌对,而是无情。命运本身不会依照道德标准,不会和谁妥协。它是完全随意的,会把人推向谁也不知道的方向,虽然会无意中给人造成痛苦,但也会无意中给人带来幸福。“过日子”,就是品尝命运所给的所有幸福和痛苦的过程。不论人愿不愿意,只要有命在,就无法逃脱命运。 “混日子”,就是完全消极地承担痛苦,同时以守株待兔的方式等待幸福。老全所说的“死也要活着”,是坚韧地面对命运的一种态度。这种态度不一定使人获得幸福,却是获得幸福生活的必要力量和条件。

余华如此概括“活着”这种基本处境:“作为一个词语,‘活着’在我们中国的语言里充满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喊叫,也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这正是“过日子”的基本含义。

二 、战场

老全那句点题的话出现在战场上,并不是偶然的,因为恰恰是战争,最能体现人与命运之间的较量,以及这种较量的不可测度和荒谬。在战争中,特别是现代战争中,老全这样的士兵同命运的斗争没有任何规则可言。能否在战场上保命,不取决于智慧,不取决于道德,不取决于是否作过亏心事,也不取决于枪法或武功,甚至不取决于所打的仗正义与否和是否会得胜,而完全取决于,是否能碰巧躲过没有眼睛的子弹。火药和子弹的发明为战争赋予了一种非常彻底的哲学意义:生死抉择完全交给了没有任何确定性的命运。究竟怎样,才能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上活下去?

人们第一个能想到的办法,就是“逃”。逃就是以退出的方式回避命运的不确定性。福贵从刚被抓壮丁的时候,就想过这个办法了。和福贵一起被抓壮丁的县太爷的仆人跟连长死磨硬泡,算是挣得了一个逃的机会。不过,逃跑却是一个比打仗更危险的游戏。连长举起枪来对着仆人,仆人则转身疯跑,能不能保住性命,就看子弹和两条腿哪个更快。幸亏连长枪法不准,仆人才侥幸捡了条命。

这个惊心动魄的逃跑场面让福贵死了当时逃走的心,不过他还是幻想着过一段再跑。同行的老全连他的这种想法也打掉了。老全有两个理由。第一是夜里不断传来的枪声。逃兵被抓回来都毙掉了。这些逃跑的人根本就赌不过子弹和军队。第二是老全自己的经验。他逃过很多次,倒是没有被追上,但却被别的部队抓去了。在电影版的《活着》里,老全还给了第三个理由:就是别人都逃跑了也不该逃,逃也逃不走,还是会被解放军抓住,真不如乖乖等着当俘虏。

不过,至少有两个人不适用于老全的前两个理由:仆人和连长。那个仆人虽然差点儿送了命,毕竟是活着回去了。连长在大势已去之后,裹了一大笔钱扭着想跑。他的部下连连开枪,连长也象那个仆人一样撒腿“疯跑起来” ,而且总算逃远了。我们不知道他们两个人以后的命运,不过可以想见,县太爷的狗腿子虽然逃过了连长的枪子,但他怎么可能躲过后来的急风暴雨呢?连长虽然没有被部下打中,可他真能逃出人民军队的重重包围吗?

这几个理由加在一起,我们知道逃是绝对没有用的。要么是根本逃不走,要么是出了虎穴又入龙潭,要么是就算逃回家也还得等待新的战争。任何人都躲不过命运,自以为逃跑了就取消了命运的不确定性,不过是掩耳盗铃的自欺欺人而已。人们只有认认真真回到战场上来,想办法在战争中活下去。

在战场上,除了面对随时飞来的子弹之外,还要抢夺救命的食物;哪怕躲过了所有的子弹,没有吃的还是活不下去。因此,在战争中与命运较量的第二个办法,就是“抢”。如果说,逃跑和躲避枪弹还能够保证人们轻易不被打死,抢食物就不仅需要迎着枪弹跑上去,而且还要和自己的弟兄们相互厮杀。

已经快要析骸而炊的士兵们一直在进行着抢吃的斗争。起先是一袋袋大米从飞机上投下来,抢到大米的人要由人端着枪保护着回到坑道。后来变成了空投大饼,“弟兄们像牲畜一样扑上去乱抢。”

在这段故事里,并没有谁在抢大饼中被打死,但不断有人为了抢大饼被流弹击中。像福贵身边的一个人,就在抢大饼的时候被打掉了半个脑袋。在当时的场景下,即使有人为了抢大饼被打死,也和被流弹击中没什么两样。国军弟兄之间与其说是在你死我活地争抢,不如说是在进行一场奔向活命的赛跑。那些被打死的人是在这场比赛中输掉的人。

“逃”和“抢”,是面对子弹纷飞的战场时的两种态度。“逃”,就是通过退出战场来保命;抢,就是迎着子弹去和命运赛跑。因为人们永远无法真正退出战场,“抢”这种“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成了在战场上保命的唯一有效办法,虽然迎着子弹冲上去有可能让人死得更快。靠“抢”这种更危险的方法来保命,应该就是老全所谓“死也要活着”的意思:拼着命杀出一条血路来。

既然是拼着命来保命,那就既有可能保得住,也很有可能保不住。那个为了抢大饼而被削去半个脑袋的人,就真的把命拼掉了。老全自己多少次都保住了命,最后一次却还是被子弹打中了。但这并不意味着老全的办法是错的。在不能一定保住性命的时候,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绝望中保持希望,勇敢地同盲目的命运较量。

在《活着》中的这个战场上,战争是为了什么,对手是谁,甚至战争的结果谁输谁赢,都是次要的问题。真正重要的是,战场上的每个士兵都在和命运进行着殊死的较量。这种较量是没有任何妥协的余地的,逃不掉,躲不过,无法作弊;这种较量是不讲任何情面的,命运不管老少、不问品德,该杀就杀,谁也不会放过。就像余华的整部书一样,战争是一个寓言,一个关于命运的寓言。根本没有什么至善的力量分配命运,也没有“善恶有报”这回事。冥冥苍天本是无情之物。战争最集中地体现了命运的这个特点,但并不是只有在战争中才是这样的。正如无人可以真正逃离战场一样,也无人可以真正逃脱命运的摆布。

于是,聪明的人知道没有办法逃离与命运的较量,就要采取各种办法来“抢”,也就是靠“死也要活着”的办法来保命。没有人能永远生活在战场上,因此必须通过人类的创造来为自己创造幸福。命运的最大特点,在于它是毫无规律可循的;而人要活得下去而且活得好,就必须制订规则。因此,制订规则就成了对抗命运的一招棋。而赌博,就是通过规则与命运较量的一种方式。

三、 赌博

在赌博之中,其实有两套规则。第一套,就是出牌的最基本规则,原则上,谁都不能犯规。如果只按照这一套规则,首先是命运决定了每个人抓到什么样的牌,这会有着决定性的作用;不过,对打牌的熟练程度、思维的敏捷、算计的严密程度,都有可能扭转命运。在这里,人们用打牌的技巧来对抗命运。但是,由于打牌的技巧就像抢大饼的办法一样,毕竟是保不准的,为了确保战胜命运,人们又会通过作弊来进一步赢得好运。本来,如果只有一个人作弊,他的赢牌将是毫无疑问的。由于很多人看出来这是确保赢牌的一个好办法,于是纷纷作弊,甚至彼此之间也知道对方在作弊。这样,就出现了赌博中的第二套规则,就是如何能够作弊而又不被看出来的规则。真正赌博的行家,是掌握了这套规则的人。

沈先生和龙二就都是赌博的行家。沈先生能做到只赢不输,龙二却能小输大赢。沈先生的经验道出了赌博的道理:“赌博全靠一双眼睛一双手,眼睛要练成爪子一样,手要练成泥鳅那样滑。”眼疾手快,是作弊和赢牌的必要条件。福贵在解放后也明白了,赌博的赢家都做手脚。换句话说,赌博真正遵循的不是玩牌的规则,而是操纵牌局和作弊的本事。沈先生和龙二都深谙此理,知道要赢都得靠作弊。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之间的较量。两个人比的不是谁会玩牌,而是谁作弊作得高明。

沈先生和龙二的决胜局是这种赌博之道的精彩战例。如果完全按照玩牌的规则,两个人已经难分高下。谁手里有一张黑桃A就可以赢。于是,两个人都从袖管里拿出了一张黑桃A,身手之快都达到了化境。不过,龙二却抢先亮出了这张牌。沈先生明明知道龙二作弊,却只能认输。谁都清楚,这里拼的不是牌技,而是赌技,就是作弊的身手。

一旦作弊也成了一种规则,它就不仅无法起到消除不确定性的作用,反而制造了更多的不确定因素,使高手之间的输赢同样受制于命运,而不仅仅是赌技。沈先生输给龙二,只不过是因为他偶尔慢了一下;如果反过来,是沈先生先出的牌,或者是他采取别的作弊方式,那结果可能就会完全不一样了。

其实,作弊的道理和逃跑是相似的。这两种方法都是想通过逃出与命运的游戏,取消命运中无法把握的不确定因素,从而确保自己万无一失。但结果,却有可能带来更多的不确定性,使最后的胜负更难逆料。

当然,对于福贵这样不懂赌技的人来说,他的输和龙二的赢都是没有丝毫疑问的。龙二靠着自己作弊的手段,轻送摆脱了赌场上的所有不确定因素,赢得了徐家的全部产业。而且,龙二在赢了这一局之后,完全退出了赌场,彻底清除了赌输的可能性,安安稳稳地当起了他的富家翁。急流勇退,一直是中国政治智慧中非常重要的一招,看起来就是一种极为高明的“逃”。所谓功成身退、见好就收,是在最恰当的时候退出赌局,从而取消命运的不确定性的一种办法。这种办法是不是就能巧妙地战胜命运,从而使自己完全把握生活的确定性,立于不败之地呢?

龙二没有想到,就在离开赌场的同时,他已经不知不觉地进入了另外一个更大的、更可怕的赌场。急流勇退不仅没有为他带来后半生的荣华富贵,反而送掉了他的命。解放军打过来之后,刚刚成为暴发户的龙二被当成了地主恶霸。龙二虽然能急流勇退离开赌场,却不能识实务地与人民政府合作,反而负隅顽抗,死守自己那份家业,结果等来了枪决的下场。在这场赌博中,他是彻底输掉了,结局不仅不如沈先生,简直连福贵也比不上。

他和沈先生对局的时候,毕竟双方还是知己知彼的,都清楚对方有什么花招,都知道该靠什么规则赢牌和作弊,比的只是谁能作弊做得更手疾眼快、更神不知鬼不觉。但是,龙二和人民政府玩那局牌的时候,却根本不知道等着他的是什么,根本不知道在那样的情况下该出什么牌,这里面的不确定性实在太多了。龙二尽管聪明绝顶,在袖子里藏再多的牌,这个时候却不知道该摸哪一张了。他满以为人民政府只不过吓唬他一下,以为能够扛过这一关,结果却送了命。

龙二何曾逃出赌场?有哪一个人真的能逃得出命运的控制?凡是能把“急流勇退”这一招运用得好的人,都不是慌慌张张地落荒而逃了,而是在深知了政局中的规则和作弊的办法之后,把退隐当作一张王牌打出去。秦朝的王翦深知功高必震主的道理,才在出征之前用广买田宅的办法消除秦始皇的猜忌;汉代的张良清楚“狡兔死、走狗烹”是必然的趋势,才靠退隐免祸;司马懿装病,只不过是为了迷惑曹真,出奇不意。这些人的手法看似消极,却是非常聪明的制胜之法,而不是龙二那样的逃跑。他们都明白,命运永远不可能服输,永远不可能受骗,生活这局牌里面永远没有一劳永逸的法子。只有积极、警醒、勇敢、深思远虑、未雨绸缪的人,才能在这局牌中取胜。

因此,当福贵听到处决龙二的那五声枪响之后,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感到善恶到头终有报的轻松,也没有庆幸自己逃过了这一劫,而是露出了更深的恐惧:

“我往家里走去时脖子上一阵阵冒冷气,我是越想越险,要不是当初我爹和我是两个败家子,没准被毙掉的就是我了。我摸摸自己的脸,又摸摸自己的胳膊,都好好的,我想想自己是该死却没死,我从战场上捡了一条命回来,到了家龙二又成了我的替死鬼,我家的祖坟埋对了地方,我对自己说:‘这下可要好好活了。’”

虽然庆幸祖坟埋对了地方,但这是捡了个大便宜该有的样子吗?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是福贵在吓唬了自己几天之后才想到的。可见,龙二的死一开始并没有让他想到福气。那他这里说的“好好活”是什么意思?龙二的死更多引起的是同病相怜,而不是庆幸什么福气(电影版的《活着》生动表现了这种同病相怜)。福贵看到的不是向他招手的福神,而是命运的变幻无常和可怕。龙二本来已经赢了徐家的房产和土地,结果却输掉了命。这命运,原来是连逃跑、作弊、急流勇退都根本无法战胜的。无常的力量不仅丝毫不弱于战场上,甚至更可怕。战场上毕竟可以看到纷飞的子弹,可是生活中连怎么丢了命都不知道。

所以,当福贵说“这下可要好好活了”的时候,他虽然不乏侥幸,却绝不仅仅是在庆幸自己的福气。相反,这是在无常命运面前打的一个激灵。他的言下之意是:“这下可得小心了,别像龙二一样丢了命。”想了几天之后,福贵说不用吓唬自己,是因为他明白了,就是再小心也没用。厄运不是靠小心谨慎就能躲过去的。所谓必有后福云云,并不是真的认为厄运就永远不会找到自己,而是明白了,面对这么无法把捉的命运,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放宽心,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要相信自己是有福的,才能活得下去,也才有机会真的得到好运。所以他才会告诫自己:“这就是命。”

后面所发生的一切都在不断强化着这个道理。命运,永远是无法把捉、无法欺骗、无法逃避的力量。生活永远是一场赌博。虽然人类的规则和制度都是为了克服命运中的不可确定性,但没有任何制度真能彻底消灭命运的不确定性。在正式和非正式的规则之外,人们永远有作弊的办法,而作弊,又在不断形成新的规则。任何制度的道理,和赌博都是一样的。福贵的亲人一个个死去,无一不是被变换莫测的命运突袭击中了。

福贵的儿子有庆的死就是一个例子。医院中的献血制度,本来是为了克服疾病所带来的生命的不确定性;政治中的官僚制度,本来是为了克服犯罪和混乱所带来的秩序的不确定性。但是,这两种用来克服命运的不确定性的制度一旦相遇,却有可能造成新的不确定性。当干部享有特权变成一种人们心照不宣的常规的时候,人们不再抱怨这种违规,而把等级的差别变成了新的规则。于是,当得知县长的女人和自己的校长需要献血的时候,小学生们不仅没有什么怨言,反而像过节一样争先恐后起来。如果这种规则能够正常运转下去,消除任何意外,让各个地位的人都各得其所,也未尝不好。然而,在有庆光荣地被选上献血之后,却发生了新的意外:只有有庆的血型才对,而病人需要的血又很多,那个抽血的医生似乎又技术很差。友庆竟然被抽血抽死了。而在有庆死后,福贵才知道,那个县长就是春生。患难兄弟之间似乎结下了无法化解的仇怨。命运耍弄的,又岂止是福贵一家人?

四 、自杀

据说,正是为了对抗官僚制度带来的不确定性,才爆发了文化大革命。但革命的风暴无疑会带来更大的不确定性。制度化的暴力好像把人们抛回到了战场上,使人们更加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就是在这新的战场上,春生再也无法逃过去了。他遭到了残酷的批斗,每天被吊起来打。不过,这暴力还没有夺走春生的生命。春生不是在“死也要活着”的冲锋中死去的,而是在忍受不下去的时候上吊死的。福贵评价这件事说:“一个人命再大,要是自己想死,那就怎么也活不了。”

春生的死在“逃”与“抢”之外提出了第三种态度:自杀。如果说,逃是以掩耳盗铃的方式躲避命运带来的不幸,抢是以破釜沉舟的方式迎上去向命运抢夺幸福,自杀,则是在无法承担厄运的情况下与命运同归于尽。这种方式,把人与命运的游戏真的变成了战争,而不能以无可无不可的方式与命运周旋。本来,命运是生命的走向,与命运抗争的目的应该是获得好的命运,如果放弃了生命,与命运的斗争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自杀却给“活着”的意义提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如果只能屈辱地活着,生命又有什么价值呢?人是不可能逃出命运的统治的;哪怕人的命运再好,也终有一天是要死的。而且,人造的各种规则还在不断给人类带来新的灾难和不幸,那么,这些规则是不是毫无意义,只不过让人把如梦的一生拉得稍微长一点呢?人为什么死也要活下去?

自杀的人,并不是真的不愿意活着,而只是以彻底拒绝生命和否定厄运来表达出对好的生活的渴望和认同。他们不能混日子,宁肯不要生命,也不愿苟活。这种做法虽然和所谓的“死也要活着”不同,却有相似的道理,我们可以把它概括成“死也不要活得窝囊”,或者“死也要好好活着”。和“死也要活着”一样,自杀仍然是同命运的抗争。

不过,自杀也有和逃跑相似的地方。自杀者和逃跑者一样,要逃避命运的不确定性和其中的苦难。只不过,逃跑者希望侥幸得到好运,自杀者却根本不抱这样的幻想。

由此可见,自杀,是把逃和抢的办法结合了起来。而这三种办法的出发点,都是对不好的命运的拒绝和对更好的生活的追求。这一点使它们都同一般的“混日子”区别开来。“死也要活着”虽然似乎把目标仅仅铆在“活着”上,它却和“混日子”的态度有着根本的区别。“活着”的力量,在于这句话背后的气概。

但又有谁能做到彻底“混日子”呢?谁的生命中没有一点理想和盼望,没有一点基本的好恶和支撑呢?谁能完全任凭自己的命运发展,让自己的生命随波逐流呢?余华遇到的福贵并不是什么圣贤,甚至可以说一生庸庸碌碌,无所作为。但是,他不也一直抱着一个重振家业的理想,到最后还要买一头老牛吗?

活着的力量,并不在于这好的命运本身,而在于对美好命运的追求的气概,是人的内在修养。无论是春生自杀的原因,还是福贵和家珍劝他的理由,都在于对生命/命运的一种内在理解。

五 、还命

在春生想到自杀的时候,家珍对春生说:“你还欠我们的一条命,你就拿自己的命来还吧。”这无疑是整部小说里最有力量的话之一,是任何读过此书的人都很难忘记的。但要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却并不容易。

由于春生无意中导致了有庆的死,他欠下了福贵家的一笔命债,双方对此都难以释怀,但谁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还这笔债。表面上看,这是关于生命的一笔债;但它同时更是关于命运的债。当了县长的春生在女人生孩子的时候就能得到特权,而这特权却夺走了有庆的生命。但他并没有直接夺走有庆的命,而是在他侥天之幸的时候,却使有庆大祸临头。使家珍真正耿耿于怀的,是命运为何如此不公和残酷。春生欠下他们一家的,是好命,这笔债既不能用钱财还,也不能用性命还,甚至不能通过让春生倒霉、把两家的命运翻转过来还(即是这能办得到)。

如果仅仅是什么人出于恶意杀死了有庆,虽然有庆也不会活过来了,但偿命毕竟是一种还债的办法。而对命运的纷争远比对生命的争夺复杂得多。春生想用钱财来赎罪,家珍却认为这根本不是恰当的办法,不肯接受。如果让春生像龙二那样被枪毙,或是被红卫兵打死,福贵和家珍也同样不会释怀。那样虽然春生也倒了霉、丢了命,有庆并不会活过来,福贵和家珍也挣不到什么。归根到底,这种债是没法还的,因为春生根本无权给福贵好命,更无力让死人活过来。

命运是生命的展开,命运不可还的特点,生命同样具备。哪怕是在杀人这样的情况中,虽说可以报仇偿命,却也永远不会像还债那样,恢复到欠债之前的状态。生命不像钱、大饼,甚至血那样,是可以转让和分配的物品。对于别人的生命,只能剥夺,不能随便给予,更无法分配、转让,或偿还。因此,法律对杀人偿命的规定也只能做到同样剥夺凶手的生命,却无法真正陪给死者一条生命。死者的家庭只能永远承担丧亲的厄运,哪怕把凶手株连九族也没用。严格说来,被杀者永远不可能获得真正的公正。

既然如此,有庆这笔债是不是就无法还了?那么,福贵和家珍会难受一辈子,春生也会内疚一辈子。福贵对春生说:“春生,你欠了我一条命,你下辈子再还给我吧。”这是一个非常无奈的解决办法:你没有办法还债,我们不让你还,但我们永远记得这笔债,那就一辈子仇恨和别扭下去。

倒是总也不能原谅春生的家珍想出了化解这段恩怨的还债方法。就在春生说想要自杀的那个夜晚,她说出了他的名言:“你还欠我们的一条命,你就拿自己的命来还吧。”

家珍这句话的意思可以这么理解:春生偷掉了本来属于有庆的生命/命运,那么,他的命就应该归徐家所有,但这并不意味着徐家可以随便剥夺春生的生命,而是说,徐家有权影响春生对他的生命/命运的抉择。徐家没办法把握春生的命运,无论是让他发迹还是倒霉,都不能,但他们可以作用于春生的决定,就像春生自己的决定可以影响自己的命运一样。这样,按照家珍的说法,既然春生欠徐家一条命,他就把选择命运的权利给了徐家。因此,他没有权利用自杀的方式放弃自己的命运,相反,他已经取代了有庆,像徐家的一个家庭成员一样,不能随便结束生命。

这样,家珍的话就是对福贵前面的劝说的补充。福贵劝春生想想父母和女人孩子,不能随便去死;而家珍告诉春生,自从害了有庆之后,他对徐家也有一份同样的义务了。于是,虽然家珍仍然不肯原谅春生,却愿意把他当成亲人一样,建立一种性命相连的关系。这种还债方式没有忘记过节,但也没有以复仇的方式发生,而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在各自命运的展开中,渐渐淡化了过去,泯灭了仇怨。它所体现的,并不是精打细算的公平交易,而是人对人的胸襟和关怀。在根本上,家珍没有制订什么规则,也没有取消命运的不确定性,而是用人的内在品格和关爱战胜了命运的残酷。

六 、造福

但福贵和家珍的爱不仅没能挽救春生的生命,就是连他们自己的孩子都救不了。整部小说里充满了出人意料的死亡。春生的女人输血害死了有庆,凤霞生孩子的时候大出血而死,悲伤中的家珍也很快病死,凤霞的丈夫二喜在干活时出了事故被夹死,二喜的儿子苦根竟然吃毛豆被撑死。到头来,只剩下了孤老头福贵。

命运依然无情。福贵一家每当过日子有了点起色,厄运就会找上门来。每当一家人的生活其乐融融的时候,往往就隐藏着巨大的灾难。福贵似乎从来没有离开那个战场,也永远没有结束他的赌博。

不过,这部小说的震撼力并不在于残酷的命运本身,而在于残酷的命运与幸福的家庭生活之间的碰撞。命运的残酷是生活的本来状态,人不可能根本改变;但是,命运并不是上天赐给人的唯一礼物。人还有他可以培养和改变的性情。人虽然不能取消命运的不确定性,却能用自己的气节寻求尊严,用爱来建造幸福。人对外在的环境没有多大影响力,但对自己的内在品质,却有着绝对的主动权。虽然一次次的死亡会带来无奈的悲凉,人之爱却在这无奈的悲凉中创造着只属于人的幸福。甚至可以说,没有一点内在价值,人用规则控制命运的活动就会变得毫无价值。

因此,活着,即人与命运的斗争,包括两个方面,一个是制订规则并在规则中生活,尽量减轻命运中的不确定性,另一个是涵养自己的性情,追逐尽可能好的命运。任由完全没有规则的命运支配,人是没办法活下去的;但要彻底消除命运的不确定性,是不可能的。如果人们把制订规则当成目的,只会疲于奔命。除了制订规则之外,人还要学会在生活中培养自己的内在品格。这种品格会帮助人取消命运的不确定性,却成为更加宝贵的财富。所以,余华见到的福贵虽然已经一无所有,阅历却都成了他的资本,使他懂得了很多人生的道理。而真正混日子的人,并不见得是没有什么成就的人,哪怕家财万贯、子孙满堂,到头来活得毫无境界,“一大把年纪全活到狗身上去了”,才是混了一辈子日子的人。

把这两方面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就是不懈追求美好生活的自强不息的造福过程。这个过程,就会形成余华所谓人与命运的友情。《活着》中的悖谬是毋庸置疑的,就像“死也要活着”这句话中的悖谬一样。但既然死是早晚的事,人所可能获得的幸福,恰恰就在于在无情的命运面前悖谬地创造幸福。这种悖谬越大,生命的意义就越大。

本文选自吴飞老师著作《自杀作为中国问题》。

关于余华作品《活着》的社会学解读,在这里小编想推荐另外一篇很精彩的论文,《国家、仪式与社会——解读余华小说、电影<活着>》,文章很长,载于2001年《香港社会科学学报》,篇幅限制,公众号不宜推送,有兴趣的读者可以点击“阅读原文”(链接为百度文库,手机可能显示不完整,请见谅)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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