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反叛者的胜利——《生死疲劳》中蓝脸形象的解读

一、生命的残酷与苦难

　　在蓝脸那块著名的土地上，埋葬了一段充满暴力的历史，在这段贴着“暴力”标签的历史中，人们精力无限、张牙舞爪，滚成欲望的河流。他们热衷于运动带来的激情，不能再踏踏实实地耕作，寻求安稳的实在的生活。同时，“历史无所不及且不加拣择，个人无所遁逃而孤弱无告。”[1]历史在选择的时候，一群人蜂拥而上走在时代的“前列”，作为队伍的标榜；同时历史也作着舍弃、孤立，有一部分人被历时主导者排挤、践踏。这就造成了，人在面对历史、潮流时的无助与孤苦。个人的生命成了建构未来远大前景的牺牲品，生命中的自由意欲、选择权力荡然无存，迎面而来的只有争夺、消灭、喧嚣、死亡。

农村合作社运动在全国轰轰烈烈地展开，而蓝脸倔强着，成为了全国唯一的单干户。当蓝脸体现出这种个体意识时，他同时承受的是与这个历史逆流而行所产生的苦大的苦难。县长理直气壮地夺走了他是为几出的驴，作为自己的坐骑；饥荒来临时，“人们变成了凶残的野兽”“像一群饿狼般冲进西门家的大院子”“把单干户的粮食抢光”“把单干户的瘸驴杀死”；金龙甚至将红漆刷满他养父蓝脸的整张脸，还烧死了蓝脸的牛。在历史洪流的涌动中，人们丧失了理智，充满了欲望和暴力。此时出现的这个单干户无疑将成为众矢之的。尤其是那些走在前面的号召者，他把自己默认为这场运动的领导者。内心的自豪感和责任感像火焰一般燃烧，这火焰不只为了给他后面的人一种方向感，还试图给反叛者一种毁灭感。1965年，在“那个动荡不安的春天”，“消灭最后一个单干户，似乎成了我们西门屯大队，也是我们银河人民公社的一件大事。”个人面对历史时软弱无力，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等待着他的只有苦难和折磨。

从潮流的走向看，蓝脸是一个时代的反叛者。尽管毛主席说“入社自愿，退社自由”，从形式上他没有反叛毛主席的命令，但是从内容上看他也没有去拥护时代所鼓励的政策。尤其他作为全国的唯一的时候，这种反叛的意味便直截了当。另一方面，他的孤立造成了他的苦难，与此同时也是苦难塑造了他反叛者的形象。因为在充满欢闹的人群中，也只有反叛者才能受到惩罚。

二、对自我信念的执着

从社会上层建筑看，一个国家应有一种公共意志，“入社自愿，退社自由”便是一种公共意志。“欲使公共意志能表现出来，须要国家之内没有营私的党派组织，每个公民应只依其自己的思想去表现自己的意见。”[2]在普遍低文化水平的社会底层，人们很容易被蛊惑，走偏执路线。不单是洪泰岳、金龙一批激进分子，在“鼓励入社”的号召里，全国的流向都去参加合作社，并且也偏执地要求所有人都入社。然而公社化的热潮不是国家的公共意志，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是一个党派团伙，对待蓝脸的做法都是毫无理智的、盲目的强制和压迫。蓝脸说，“我就要用我的行动，试验一下毛泽东说话算术不算数。”蓝脸没有反对这种公共意志，他只是做了另一种符合政策的为人所不喜的选择。在洪泰岳的怒斥下，蓝脸拿出毛泽东说的话来时，洪泰岳只是愤怒地说“你就是一块臭狗屎！”如果说蓝脸是一个反叛者的话，他的反叛只是来自一种坚持，舍弃了顺从。他并没有反对金龙他们的运动，他只是不想参与。他遵循着毛泽东的命令，在自己的那片土地上，与外界断绝，这也成了一种反叛。显然这种反叛只是从金龙他们出发的，也只是那群党派团体的不服者。

金龙当了主任之后，来劝蓝脸，“入社之后，决不让你干一天重活，如果轻活也不想干，那您就歇着”。尽管如此，蓝脸“宁死守旧志”。在分开家自己另立门户的时候，他是众叛亲离，老婆和他分居，亲生儿子也离他而去，唯一不会背叛他的牛都被强行拉走，他仍然固守着自己的一亩六分地。轰轰烈烈的运动充斥着白天，他于是选择在黑夜耕作。他的孩子结婚的那天晚上，他将一碗酒泼向天空，敬那一直陪伴他的蓝月。他还说，“天下的乌鸦都是黑的，为什么不能有只白的？我就是一直白乌鸦！”无论是好言相劝，是诱惑还是胁迫，他都坚定地行事着自己的法则，做一个执着的“反叛者”。蓝脸只有一条信念，“亲兄弟都要分家，一群杂姓人，硬捏合到一块儿，怎么好得了？”小说中没有着重写到运动中的人们生活的困苦，然而他们有时还是欢乐的，所以蓝脸的出现并不是对公社化运动的否定和讽刺，只是在强调一种执着与自我，执着于毛泽东的命令，执着于土地的个人意志。

无论这场运动的性质、后果如何，当整个社会都表现出向外的强劲的张力，人们不断地离开自己，离开土地走向人群的时候，蓝脸做成了一个逆流者，只因为他对自我生命深深的执着。叔本华的痛苦观说，“个体的生存从形式上看，是不断地被埋葬在死亡的过去中，是一连串地死亡”[3]这样一来人仿佛就是为了死而活着，生命的中这些执念看起来就无比的荒谬、无趣。蓝脸本是儿女双全，只要他“螃蟹过河随大流”就能免受这些外界强加的苦难。但是，人活着的时候才能为人，死了便跟人一点关系都不再有。这样说来，人只有一种生命状态——活着，并且也根本不用去考虑死，我们对未知的事物作出的思虑无非都是幻想和对现实的逃避。蓝脸对自己的坚持，构成了他的生命形式，他没有因为顺从能够带来平安无事而放弃活着时的个性。

三、孤独是一块坚硬的盾牌

　　他对自己坚持，坚持中产生苦难，苦难带来的是疼痛感，并且要消除一种痛苦十分困难。他自己也说，“我是癞蛤蟆垫桌腿，硬撑了三十年”。从中我们便能看到他生活上的压迫和忍耐。当毛泽东死的时候，他哭地比谁都真挚，这无形之中是一种内心支柱的崩塌，因为是毛泽东给了他坚持的力量。蓝脸面对苦难的时候必须要抵御应运而生的痛苦感，不然他不会默默地活着。

如果我们想到过不幸的可能性，我们也会同时考虑到何处可以找到帮助和安慰。尽管蓝脸默默的活着，他的心灵仍然需要安慰。他的安慰来自孤独。蓝脸不与人接触，离开了那热火朝天的聚会，独自走在夜里的田间。他拥有月亮的陪伴，拥有土地的陪伴，拥有高高在上的毛泽东政策的陪伴。他从肉体的孤独上升到精神的孤独，只有达到精神的孤独，他才能淡化肉体的孤独带来的疼痛感。当西门牛被蓝金龙用火烧的时候，蓝脸“扔掉了镢头，趴在地上，双手深深地插进泥土，脸也扎在泥土里，浑身抖着”，他并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起来反抗。他知道在选择坚持自己的同时就默认了要放弃除己之外的一切，便是走向孤独。

“孤独为一个精神禀赋优异的人带来双重的好处：第一，他可以与自己为伴；第二，他用不着和别人在一起。”[4]孤独为蓝脸打造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心灵空间，在这里蓝脸独享着自由和人生的安静。当迎春说等宝风出了嫁，她要退社和蓝脸为伴时，蓝脸却坚决地说，“不，要单干就彻底单干，就我一个人，谁也不需要。”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他知道自己的苦难所在，他尝过了所有的痛苦，但是他不要求别人来理解他，他也不必去理解别人。蓝脸知道，与他有关系的一切都将被摧毁，如果迎春回来与蓝脸为伴，迎春也将因为蓝脸而遭受人生的苦难，并且他平静的生活环境将再一次被打破。所以孤独是一个人的，只属于蓝脸自己，也只有蓝脸能够完全知道孤独的牢固和益处。

叔本华说，“我的拥有就在我身——这是构成幸福的最重要的内容。”[5]这也正是蓝脸所希望的，只有他抛却了外界的一切时，再也没有任何伤害可以触碰到他。就像白天的世界显然已经是一场人间地狱，黑暗的孤独却为他打开了通向宁静的大门，那黑夜的月光给他了安详的世界。

注释

[1]李敬泽：《为文学申辩》，86页，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年。

[2]《卢梭民主哲学》，陈惟和等译，26页，北京：九州出版社，2004年。

[3][4][5]叔本华《叔本华的智慧》，刘烨编译，215页，142页，136页，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5年。

[6]周国平：《朝圣的心路》，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