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恕的困境：为什么原谅可能造成伤害？

原创 PUP China 普林斯顿读书汇

纵览历史，宽恕一直被视作良好品德之一，从西塞罗（Cicero）到房龙（Hendrik Willem Van Loon）等思想家都告诉我们，宽恕具有治愈心灵、促进文明进步的独特力量。在中国社会，对宽恕的提倡同样由来已久。当子贡问孔子“有一言可以终身行之者乎”之时，孔子回答道“其恕乎”——类似的儒家教诲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有容乃大”、“大度兼容”等经典语录也已然成为不言自明的行为法则。然而，宽恕真的是毋庸置疑的至理箴言吗？对于那些选择不宽恕的人，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

在 Failures of Forgiveness 一书中，Myisha Cherry 反其道而行之，认为这种思想是对我们的误导。当我们使用“宽恕”这个词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宽恕需要受害者付出哪些努力，更不曾意识到一旦宽恕被滥用会引发哪些后果。当社交媒体大肆宣扬宽恕的正面形象，企业将宽恕作为工作场所的一种价值观加以推广，“不宽恕”似乎成为了一种恶习，而“宽恕”被强迫性地施加给所有人。

针对这些问题，作者提出了一种更全面的对于宽恕的新理解，这种理解致力于回答：若想彻底从创伤中修复，到底需要哪些努力。“彻底的修复”针对的是问题的根源，目标是作出改变，并要求每个人都来帮助纠正错误。参与到修复过程中的人会承认，即使有些事情可能永远无法恢复原状，但努力依然是值得的。通过对宽恕的局限性加以反思并重新审视它的正当性，Cherry 向我们展示了如何更好地利用宽恕。

** 本文编译自对 PUP 官网中的作者采访，原文请通过以下链接查询：https://press.princeton.edu/ideas/myisha-cherry-on-failures-of-forgiveness

Q1: 您在文章中提到了一种更全面的对于宽恕的新理解，这种理解承认了宽恕所具有的复杂性和局限性。这些局限性是什么？宽恕能够治愈所有的创伤吗？

Myisha Cherry: 宽恕是修复的一种方式，但它不是唯一的方法。宽恕本身永远无法达到修复的目的。它需要群体成员、受害者和犯错之人的共同努力，并且满足某些条件。很多时候，我们也许想通过宽恕来达到修复的目的，但却由于一些我们无法控制的情况而难以实现这一点——这就是宽恕的局限性。但是，存在局限性并不意味着宽恕不是一种有价值的道德实践，它只是要求我们调整对它和对彼此的期望值。

Q2: 对于那些将宽恕称为道德义务的人，您有什么看法？宽恕是否弊大于利？

Myisha Cherry: 宽恕是一种恩赐，但从来不是道德义务。当然，这是世俗意义而非宗教意义上的观点。许多基督徒认为宽恕是一种戒律，因而是一种责任。如果说有什么道德义务的话，我认为尊重是其中之一，即把他人当作同等的人类加以对待。但宽恕不是其中之一，因为我可以尊重你，但不能宽恕你。这两者是相容的。

在某些场合，宽恕可能弊大于利。比如，宽恕会让人觉得伤害并不严重，或者不需要承担责任。在另一些场合，我们可能会因为一些与道德无关的因素——如种族、性别等——而原谅别人，并期望得到别人的原谅。当这种情况发生时，修复就不会产生。相反，我们可能使这种伤害延续下去。

Q3: 有哪些例子可以说明宽恕在政治或媒体中可能出错的方式？

Myisha Cherry: 与其说宽恕本身会出错，不如说是因为日常生活中的宽恕行为而出错。就政治而言，我们可能会认为宽恕可以替代制度变革，或者认为无需政治层面上的干涉，个人宽恕就可以发生。作为政治成员，我们必须牢记政治的干预和公民的契约必不可少。仅有宽恕并不能调和公民之间的关系，也不能创造一个更好的政体。

在媒体中，我们可能为了创造一个结局美满的故事而公开询问受害者是否愿意原谅，但实际上，我们无权询问这个带有私人性质的问题。这样做时，我们没有尊重受害者，甚至无意识地胁迫他们选择宽恕。我们还撰写有关宽恕的叙事，掩盖了错误行为和艰难的宽恕历程。作为媒体的成员和消费者之一，我们应当小心谨慎，避免犯下这些错误。

Q4: 对于那些声称“宽恕是一种软弱的表现”之人，您有什么看法？宽恕会是自私的吗？

Myisha Cherry: “软弱”也被翻译成“柔弱”，而柔弱通常被认为是阳刚和强大的反义词。当人们认为“宽恕是一种软弱的表现”的时候，他们会认为宽恕的人太好说话了，让一个更强大的人逍遥法外。但实际上，宽恕需要很多不为人知的、内在的努力；只有品格上和原则上强大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因此，我并不认为宽恕是软弱的体现，相反，我认为它是一种强大的力量。

然而，宽恕也可能演变为一种被滥用的道德力量，甚至被自私地、强制性地加以利用。例如，我可以要求你做一些可笑的、有损尊严的事情来获得我的原谅。我可以将宽恕当作某种筹码，来一直使你对我有所亏欠，同时也让自己在道德上看起来理所应当——但我们都应该尽量避免如此。

Q5: 我们能原谅一个伤害了我们却没有道歉的人吗？

Myisha Cherry: 道歉有修复的作用。一方面，道歉可以帮助犯错者弥补过失。另一方面，道歉可以向受害者表明，他们并没有弄错所发生的事情，道歉还可以向受害者保证，他们今后可以继续与犯错者相处。然而，道歉并不是宽恕的必要条件。

有许多人原谅了那些因为去世而无法道歉的人，也有一些人在犯错者还活着却没有道歉的情况下选择原谅。2016年，种族主义者 Dylan Roof 杀害了9名黑人教徒。他从未为自己的错误行为道歉，但一些受害者家属在他被起诉时却原谅了他。这并不是说，宽恕不需要道歉。在许多情况下，人们需要道歉才能原谅对方。如果没有犯错者的承认和不再犯错的誓言，受害者是很难原谅并继续前进的。

但我们必须记住，并非所有的道歉都是等同的。有些道歉可能是在强迫下作出的，在这种情况下，受害者可能不相信道歉的真诚性，因此难以宽恕。所以，宽恕的条件因目的、具体情境、个人性格以及受害者和犯错之人的经历而异。

Q6: 我们有可能原谅自己吗？更好地宽恕对个人和社会有什么好处呢？

Myisha Cherry: 可以。也许有人会问“为什么不可能呢”，这些人疑问的原因是他们认为只有受害者才能选择宽恕。因此，如果你伤害了别人，他们就认为你不能原谅自己的所作所为。然而，我受到了 Kathryn Norlock 作品的影响，她写到了宽恕以及“支离破碎的自我”（fragmented self）。所谓“支离破碎的自我”是指，我们在任何时候都不只是一个人，只拥有一个特定的身份。而是会改变与成长，在不同的环境中成为不同的人。只要我们不总是残忍或不尊重他人的，那么，对于成熟的我们来说，原谅昨天的自己是合情合理的。

此外，自我宽恕不仅仅是针对外部受害者。我们经常会伤害自己。当我们伤害自己之时，我们也可以原谅自己对自己造成的伤害。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是受害者，所以我们有资格原谅自己。但是，这并不是说我们可以毫无理由地原谅自己，自我宽恕绝不可以替代受害者的宽恕。

重新去理解宽恕可以减少世界上存在的伤害。只要人们愿意，我们就会为他们开辟宽恕的途径。我们能够尝试修复，去无限地接近愈合状态。

本书章节目录

Introduction: Forgiveness and Magical Thinking

1. What to Expect When You Are Expecting Forgiveness

2. Forgivers and Withholders

3. Making a Good Ask

4. Forgiveness as Political Project

5. When Race Matters

6. Home Improvement

7. The Business of Forgiveness

8. Canceling versus Forgiving

9. Forgiving Yourself

10. Radical Repair: With or without Forgiveness

Conclusion: Doing Forgiveness Better

PUP 内容速递

Failures of Forgiveness: What We Get Wrong and How to Do Better

本书挑战了关于宽恕的传统信仰，认为其可能带来更多害处而非益处。本书作者Myisha Cherry 提出了一种关于宽恕的新观点，强调唯有“彻底的修复”（radical repair）才能消解怨愤。她以埃曼纽尔教堂（Emanuel A.M.E. Church）的枪击案为例，指责观察者更多地受到宽恕行为的启发，而忽视了对导致谋杀的种族仇恨的反思。她认为宽恕不是魔法，我们可以原谅同时仍然保持愤怒，也有不宽恕的正当理由。通过审视家庭、友情、工作、媒体、政治等领域可能出现问题的情景，Cherry 探讨了宽恕与种族、自我宽恕等多个议题。她试图改变我们对错误行为的处理方式，为决定是否宽恕以及寻求宽恕的人提供新的指引。

Myisha Cherry 是加利福尼亚大学河滨分校的哲学副教授。

PUP名家推荐

“长期以来，宽恕这种思想在伦理和政治领域都施展出了强大的力量，但这种力量也常常带来许多困扰。在本书中，Myisha Cherry 以敏锐的洞察力和严谨的态度诊断了这一问题。她揭开了宽恕的神秘幕布，邀请读者拓宽思维，超越僵化的习惯限制，并提出了一种彻底的修复方式，以解决责任和不法行为的复杂问题。”

——Matthew Ichihashi Potts，哈佛大学教授

“在 Failures of Forgiveness 一书中，Myisha Cherry 为我们提供了应对创伤的新方法。她的彻底修复概念不仅能帮助我们改善人际关系，还能纠正社会、机构和系统性的伤害。这是一本想要更深入地了解自己和世界之人的必读书目。”

——Elizabeth Hinton，耶鲁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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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小寒 | 宽恕的困境：为什么原谅可能造成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