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这么拼命活着，就是为了成全别人......

有的人灵魂里有一团火，

但路过的人只能看到一阵烟，不知道是谁的遗憾。”

——张皓宸《抬头看二十九次月亮》

01

我向来不是对年纪敏感的人，三十岁之后，还会习惯在需要填写年龄的场合，写成“2”字开头。陌生人问：“还在上学吧？”我收起脸面，狠狠点了点头：“对，快毕业了。”

要说年纪焦虑，有一点，但不多。焦虑在想到要与家人开始更多针锋相对，而提前疼痛。

社会时钟的规训告诉我们，什么年纪该做什么样的事，上学，恋爱，工作，结婚。我很不喜欢这种强盗式的约定俗成，每个人明明生来不同，却被迫要做相同的事，用同一套人生的行为规范作为幸福的标准。有人看似走在前面，也有人看似走在身后，总忍不住主动或被动地比较，口口声声呐喊着我们要公平，却都期待那份不公平落在自己头上。

与家人不多的见面，共同话题寥寥，还被他们见缝插针地拿年纪说事，问我，是不是可以考虑人生大事了？当然，每次有这种“都 ×× 岁了……”的开场，我一定会以“所以呢，是该死了吗？”

作为万能回㨃公式。不礼貌，但有效。

他们理解的“人生大事”，在我看来，只能装进人生这家咖啡店中最小的杯型，更多亟待解决的大事，根本盛放不下。世俗认为你应该做的事，不一定能让你感到幸福，而说出这些的人，其实往往过得也不怎么样。他们或许不擅长爱，没有体悟幸福的能力，以为生活就是一日三餐、门口的闲言碎语，公众号上骇人听闻的人生道理。

爱是生理和精神共处的矫揉生发，是宇宙对日、月、星辰之外的第四种馈赠。结婚是因为够爱，生孩子是你做好了准备，让另一个生命体验幻梦和悲痛。每一步都有至深意义的事，却总被年纪这个无趣的数字冠上前提。

在那些没礼貌的要求背后，藏着他们自欺欺人的傲慢。将青春时的乍见之欢定义为早恋，触碰就是雷区，却又在我们练习爱的年纪，急于催促我们结婚，以为我们都是恋爱特长生。大学没有任何社会经验，却想要我们拥有无与伦比的工作，然后不管我们每一份不满意的工作背后，有多少委屈，反正提辞职就是矫情，不够上进。

工作上终于小有成绩，有了点自己的样貌，又被说没有婚姻和孩子是不幸的，好像这么拼命活着，就是为了成全别人。最可笑的是，这样的规训本身就失之偏颇，总体上对男性温柔一些，对女性则满是恶意。

我们亦步亦趋，都因为年纪这座大山压在身上，而不敢看一眼诗和远方。当时间齿轮碾过时，那些施加规训的人到站下车，全身而退，我们却在无止境的遗憾中意识到，好像绊住我们的人，是自己。

有一回逛街，被一家店的门脸吸引，店内竟然全是迪士尼乐园和环球影城的限定徽章。老板是八〇后，专业的徽章收藏玩家，三十五岁时经历一场沉底的失恋，曾与女友共同创业，对方的离开也带走了他继续下去的理由。

这些金属玩具将他打捞上岸，他没有再投入新的亲密关系，而是选择逆社会时钟，当“什么年纪做什么样的事”这样的焦虑开始松绑后，爱情的价值顺位就会往后放。他建立了一个徽章爱好者圈子，组织这些收藏玩家去世界各地的迪士尼乐园和环球影城旅行，与国外的玩家交换徽章，分享各自的人生。

这些看似冰冷的玩物变成情感纽带，让本就小众的乐趣，收获了认同。他的喜好当然不被家人理解，他被扣上不务正业的帽子，但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一些人能脱离时间概念，活在属于自己的时区中。

02

有一本我很喜欢的书，叫《凡·高手稿》。它比任何一本凡·高的珍藏画册都无限接近真实的他。全书是他与弟弟提奥的书信往来，所以更像是随笔。

二十七岁之前的凡·高，退过学，当过老师，做过兼职，还信了教，在“躺平”和努力间来回切换。可能某部分曾经的经历让他滋生了对艺术的敏感，有一天他告诉弟弟提奥，自己像是笼中鸟，虽然无钱无势，但心里有了个主意，他想要画画。于是从素描临摹开始，往后的书信都成为他的画画日记。专业石墨芯的法伯尔铅笔太昂贵，他就研究天然石墨和牛奶混合的平替，三原色掺一点黑或者白，就能配出不同的颜料。

他对画画近乎偏执，为了在海边画一幅画，要赶走上百只苍蝇，还主动内卷，吾日三省吾身，必须付出比那些名家多几倍的努力。

凡·高真的挺孤独的，无法抒发的郁结全部交给画画，在绘画中的所得，只是用来熬过这一生的方式。讽刺的是，他的一生如此短暂，而所有的成就在死后才姗姗来迟。

有的人灵魂里有一团火，但路过的人只能看到一阵烟，不知道是谁的遗憾。

说来很巧，我妈退休后，也开始在兴趣班学画画。第一幅是临摹的静物素描，最近还买了《星月夜》的数字油画。我说：“你这不就是凡·高的绘画之路嘛，他二十七岁找到梦想，你五十七岁找到，所以人生没有太晚的开始，同理，也没有太晚的婚育。”

她说不过我，转头继续在她的创作中自得其乐。每个人的时区之所以不同，是因为人们都想找到自己的热爱，但找到梦想那一刻，意味着你即将进入一段漫长的储蓄，每种喜欢最后存的不是钱，而是时间。

当然需要警惕的是，因为我们被大量信息裹挟，那些别人筛选给你的华丽人生，其实都是加工后的范本。看到几个辞职旅行，退学做网红的例子，以为这就是逆社会时钟，人生意义的达成，于是轻而易举地将“辞职”和“躺平”变成了放逐自己的台阶。

想起一个新词叫“蛰居”，说有这样一批青年，各种年龄段都有，因为社恐，或者不满自己的社会地位而持续性精神内耗，像动物冬眠般长期躲在家里，不出门接触社会。蛰居时间基本都以六个月为限。

很酷，但实在不推荐。

我认为所有对年纪的无视不是靠反抗，而是一种修炼得当的自知。就像在麻将桌上你知道自己早已听牌，而怎么个和法，是你的选择，总之不要傻乎乎选择不会和牌的那个方案。

真正开始一场逆社会的旅行，前提是有一定的原始积累，有坚定的去处，以及不会被外界轻易扰乱的定心。

想想公车站台，剧场门口，游乐园项目前，那些着急的人，最后都会挤在更多的人堆里。而你不疾不徐，错过一辆公车，再等一辆就好了；剧场晚些入座，你的门票也不会失效；游乐时坐一个不那么好的位置，即使体验不同，但如果好玩，再来便是。你的节奏，没有任何人能打破。在等候的时间里，你慢下来，去看看有意思的东西，赚一点积蓄，打开自己，与外界交集，揭盖有惊喜。

我特别喜欢影视剧作中，那些生活在别处的故事，它们是我理想的万种映照，那是生命最珍贵的澄澈。同样都是生活，随手翻一页，也能走到下一段故事，但如何阅读，取决于看它的人。终其一生，我们只是为了让自己快乐，与其他任何人无关。

摆脱掉了什么时间做什么事的叙事，你会发现一片旷野。

我出版过几本短篇小说集，创作它们最有趣的过程，是在构思每个故事之初。写短篇最大的自由是故事间独立存在，但为了书的完整性，我会想好每篇的大纲才正式动笔。设计出场的人物小传，星座，职业，就像是第一次与陌生人的会面。角色陆续入席，我站在上帝视角观察他们，非线性的时间地图中，有人赶上最好的相遇，有人选择离开，有人在路上，有人沉默，有人辜负了爱，也有人倾其一生，追逐一场镜花水月。

03

写到这儿，脑中蹦出一个有意思的问题：如果人生缩短成一天，你会做些什么？

我绝对不设闹钟，手机设置成勿扰模式，一定睡到自然醒。好好梳洗收拾一番，看一两页书，看不下去就玩游戏，打扫房间。老板打来电话责问工作，我意识到，我做的方案他根本没有认真看，他如果还是纠缠，我就骂他。出门的时候，如果与你一见钟情，就爱；如果没有，就去下一个转角，大不了喝杯咖啡。

坐在我对面的优秀同龄人，我看了他很久，“别人家的孩子”几个字贴在他的大脑门上。与人比较是天性，如果忍不住，就比吧。

能让我看到自己的不足，不失为一件好事，若只能平添焦虑，我绝不自扰。你看那个人吧，发际线后退得太厉害，双目无神，这种优秀不要也罢。找别人的缺点，是我们生来的本事。

离开咖啡店，回到自己的赛道，恍然间发现路上其实就只有我一个人。到家后，房间被一日的阳光晒得很暖和，到了夜里也不会觉得凉。投影打在墙上，我决定看一部终场电影，不如就选《本杰明·巴顿奇事》吧。

做你想做的人，这件事没有时间的限制，只要愿意，什么时候都可以开始。

你能从现在开始改变，也可以一成不变。这件事没有规矩可言。

我希望你能活出最精彩的自己。

我希望你能见识到令你惊奇的事物。

我希望你能体验未曾体验过的情感。

我希望你能遇到一些想法不同的人。

我希望你为你自己的人生感到骄傲。

如果你发现还没有做到，我希望你能有勇气从头再来。

时间到了，即便不舍得也要合眼，毕竟一日苍老，扛不住倦意。

本想与所有我爱的人告别，怕漏了谁，也怕谁多说两句。我是个敏感的人，这么麻烦还是算了吧。

如果人死后能变回尘埃，希望明天，投身成为月亮。那是我准备在夜晚，有人抬头便能相望的百计千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