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苏宇和我相见时常常神色忧郁,他和我一样,对女人的憧憬过于虚幻,实际的东西一下子来到时,使他措手不及。我记得那个晚上我们在街上安静地走动,后来站在了刚刚竣工的水泥桥上,苏宇心事重重地望着水面上交织在一起的月光和灯光,然后有些不安地告诉我:
“有件事你应该知道。”
那个晚上我的身体在月光里微微颤抖,我知道自己即将看到什么了。苏杭对我的忽视,使我对那张彩色图片的了解一直推延至今。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对自己那次选择站岗而后悔莫及。
第二天上午,我坐在苏家楼上的椅子里,那是一把破旧的藤椅,看着苏宇从书架上抽出那本精装书籍。他向我展示了那张彩色图片。
我当初第一个感觉就是张牙舞爪。通过想象积累起来的最为美好的女性形象,在那张彩色图片面前迅速崩溃。我没有看到事先预料的美,看到的是奇丑无比的画面,张牙舞爪的画面上明显地透露着凶狠。苏宇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我也同样脸色苍白。苏宇合上了精装书籍,他说:
“我不应该给你看。”
彩色图片将我从虚幻的美好推入到实际的赤裸中去,苏宇也得到了同样的遭遇。虽然我将自己美丽的憧憬仍然继续了一段时间,可我常常感到憧憬时已经力不从心了。
当我再度想象女性时,已经丧失了最初的纯洁,彩色图片把我带入了实际的生理之中。我开始了对女性的各种想象。虽然我极其害怕地感到堕落正在迅速来到,可纯粹的生理欲望又使我无法抗拒。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看女性的目光发生了急促的变化,我开始注意起她们的臀部和胸部,不再像过去那样只为漂亮的神情和目光感动。
我十六岁那年秋天的时候,城里的电影放映队时隔半年后又来到了南门。那时乡村夜晚的电影是盛大的节日,邻村的人都在天黑前搬着凳子赶来。许多年来,队长的座位始终盘踞在晒场的中央,多年不变。我一直记得天黑时队长拿着一根晾衣服的竹竿,耀武扬威地走到晒场的神态。他坐下后,长长的竹竿就斜靠在肩上。只要前面一有人挡住他的视线,也不管那人是谁,他就将竹竿伸过去在那人脑袋上敲打一下。队长用竹竿维护他视野的宽敞。
孩子们一般是坐到银幕反面,看着电影里的人物用左手开枪,用左手写字。我小时候就是银幕反面的观众,我十六岁这年没再到反面去观看电影。那一次邻村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站在了我的前面,我至今都不知道这姑娘是谁。当时的拥挤使我来到了她的身后,我的目光就是擦过她的头发抵达银幕的。刚开始我很平静,是她头发上散发出来的气味使我逐渐不安起来,那种暖烘烘带着肉体气息的气味一阵阵袭击着我。接着一次人群的挤动,我的手触到了她的臀部,那一次短暂的接触使我神魂颠倒。诱惑一旦出现就难以摆脱,尽管我害怕不已,还是将手轻轻碰了上去。姑娘没有反应,这无疑增加了我的勇气。我将手掌翻过来,几乎是托住了她的臀部。那一刻只要她的身体稍一摆动,我就会立刻逃之夭夭。她的身体僵直如木头般纹丝未动,我的手感受到了她的体温,从而让我手上接触到的部分越来越烫。我轻轻移动了几下,姑娘仍然没有反应。我当时扭回头去看看,看到了自己身后站着一个高出一头的男人。接下去我以出奇的胆量在姑娘臀部上捏了一把,姑娘这时咯咯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在电影最为枯燥的时候蓦然响起,显得异常突出。正是这笑声使我逐渐递增的胆量顷刻完蛋。我当初挤出人群后,起先还装得漫不经心,没走几步我就坚持不下去了,我拼命地往家中跑去,慌张使我躺到床上后依然心脏乱跳。那一刻只要一有脚步声接近家门,我就会浑身发抖,仿佛她带着人来捉拿我了。电影结束后,纷乱走来的脚步更加让我胆战心惊。当父母和哥哥都躺到床上去后,我仍在担心着那位姑娘会找上门来。直到睡眠来到后,我才拯救了自己。
我在面对自身欲望无所适从时,苏宇也陷入同样的困境。与我不同的是,苏宇因此解脱了南门生活带来的心灵重压。现在我眺望昔日的时光时,在池塘旁所看到的苏宇快乐幸福的童年生活,其实如当时从水面上吹过的风一样不可靠。当时我已经隐约知道一点苏宇父亲和寡妇之间的纠缠,却不知道这事给苏宇带来的真正打击。事实上当我与家庭的对立日趋明显时,苏宇则因为父亲的举动而开始了对家庭的惊慌。
苏家搬来时,寡妇尚未衰老,这位四十岁的女人毫不掩饰她对苏医生的强烈兴趣。她在自己蓬勃的情欲行将过去之前,犯了那种喜新厌旧的在男人那里随便可以找到的毛病。此前从她床上下来的都是腿上有泥的农民,苏医生的出现使她耳目一新。这个戴着眼镜,身上总是散发着酒精气息的文雅男人,让寡妇恍然大悟地意识到,虽然有无数男人光临过她的雕花木床,可那些男人都是一种类型的。医生的来到,让寡妇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她逢人就说:
“知识分子就是招人喜爱。”
公正地说,在那些迷恋医生的日子里,她起码保持了有两个星期的贞操,她不再来者不拒。她知道医生都是讲究卫生的,她不愿意委屈医生,勾引是从装病开始的。当医生得知寡妇生病向她家走去时,并不知道自己是在走向陷阱。甚至走到寡妇床前,寡妇用痴呆的眼睛看着他时,他仍然没有引起足够的警惕。医生用一贯平静的声调问她哪儿不舒服,寡妇回答说是肚子疼,医生请她把被子拉开一角,准备检查。寡妇拉开的不是被子的一角,而是手脚并用将被子掀到一旁,向医生展览了她赤裸的全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让医生惊慌失措。他看到了与妻子完全不一样的身体,强壮无比的女人身体。他结结巴巴地说:
“不用,不用全拉开。”
寡妇则向他发出命令:
“你上来。”
那时医生并不是拔腿就跑,而是缓慢地转过身去,并且同样缓慢地往外走。寡妇的强壮身体,使他有些欲罢不能。
于是寡妇从床上跳起来,她的力气使她轻而易举地把医生抱到了床上。后来的整个过程里,寡妇始终听到医生喃喃自语:
“我对不起妻子,我对不起孩子。”
医生不间断的忏悔并未阻止他的行为,一切还是照常发生了。事后寡妇告诉别人:
“你不知道他有多害羞,真是个好人。”
后来他们之间没再发生什么,不过很长一段时间里,村里人常能看到壮实的寡妇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新疆姑娘似的,扎了无数小辫子在医生家附近走来走去,卖弄风骚。医生的妻子有时会走出来看看她,接着又走进去,什么也没发生。有几次医生被她在那条路上堵住,在寡妇情意绵绵的微笑里,村里人所看到的是医生狼狈不堪的逃跑。
我升入初二的一个晚上,苏宇神色安详地向我叙述了另一个晚上发生的事。苏宇父亲和寡妇之间的短暂纠缠,在家里没有引起轩然大波,只是出现这样的事。他记得有一天父母回家特别晚,天黑后才看到母亲回来,当他和苏杭迎上去时,母亲没有理睬他们,而是从箱子里找出几件衣服放入包中,随后提着包出去了。母亲走后不久,父亲也回来了。父亲问他们,母亲是否回来过,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父亲也走了出去。他们忍受着饥饿一直等到半夜,父母仍然没有回来,他们就上床睡觉了。翌日清晨醒来时,父母已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
苏宇那晚上的声调有着明显的不安。敏感脆弱的苏宇,在父亲出事后的日子里,即使看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亲密地说话,他都会突然慌乱起来。父亲的行为尽管被他父母极好地掩饰了,可他还是逐渐明白了一切。他看到同学无忧无虑的神态时,对他们的羡慕里充满了对他们父母的感激。他从不怀疑同学的父母也会有不干净的地方,他始终认为只有自己的家庭才会出现这样的丑事。他曾经也向我表达了这样的羡慕,虽然他知道我在家中的糟糕处境。他羡慕地望着我的时候,他不知道我父亲孙广才正肩背着我祖母生前使用的脚盆,嘻嘻笑着走入寡妇家中。面对苏宇友好的羡慕,我只能面红耳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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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的最后一年,苏宇生理上趋向成熟以后,他开始难以抵挡欲望的猛烈冲击,其激烈程度与后来升入高中的我不相上下。他对女性的渴望,使他在一个夏天的中午,走向了在我们当初看来是可怕的身败名裂。那个中午他在一条僻静的胡同里,看到一个丰满的少妇走来时,竟然浑身颤抖不已。那一刻欲望使他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他昏头昏脑走向那位少妇时,根本不知道自己会抱住她,直到她发出惊恐的喊叫,挣脱以后拼命奔跑,他才渐渐意识到自己刚才干了什么。
苏宇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被送去劳动教养一年。送走的前一天,他被押到了学校操场的主席台上,胸前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
流氓犯苏宇
我看到几个熟悉的男女同学,手里拿着稿纸走上台去,对苏宇进行义正词严的批判。
我是很晚才知道这些的。那天上午课间休息,我像往常那样朝苏宇的教室走去时,几个高年级的同学向我喊道:
“你什么时候去探监?”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话的意思,我走到苏宇坐的那个窗口,看到郑亮在里面神色严峻地向我招招手。郑亮出来后告诉我:
“苏宇出事了。”
然后我才知道全部的事实。郑亮试探地问我:
“你恨苏宇吗?”
那时我眼泪夺眶而出,我为苏宇遭受的一切而伤心,我回答郑亮:
“我永远不会恨他。”
我感到郑亮的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我就随郑亮走去。刚才向我喊叫的几个人那时又喊了起来:
“你们什么时候去探监?”
我听到郑亮低声说:
“别理他们。”
后来我看到苏杭站在操场的西端,正和林文一起,向我的那些同学灌输急功近利的人生观。苏杭丝毫没有因为哥哥出事而显露些许不安,他嗓音响亮地说:
“我们他娘的全白活了,我哥哥一声不吭地把女人都摸了一遍。明天我也去抱个女人。”
林文则说:“苏宇已经做过人了,我们都还不能算是做人。”
半个月以后,苏宇被推光了头发站在台上,那身又紧又短的灰色衣服包着他瘦弱的身体,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弱不禁风。苏宇突然被推入这样的境地,即使早已知道,我依然感到万分吃惊。他低着头的模样使我心里百感交集。我的目光时刻穿越众多的头颅去寻找郑亮的眼睛,我看到郑亮也常常回过头来望着我。那一刻只有郑亮的心情和我是一样的,我们的眼睛都在寻求对方的支援。批斗会结束后,郑亮向我打了手势,我立刻跑了过去。郑亮说:
“走。”
那时苏宇已被押下台,他要到街上去游走一圈。很多同学都跟在后面,他们嘻嘻哈哈显得兴奋不已。我注意到了苏杭,不久前对哥哥的出事还满不在乎,这时他却独自一人垂头丧气地走向另一端,显然批斗会的现实给了他沉重打击。游斗的队伍来到大街上时,我和郑亮挤了上去。郑亮叫了一声:
“苏宇。”
苏宇像是没有听到似的低着头往前走去,我看到郑亮脸色涨红,一副紧张不安的样子。我也叫了一声:
“苏宇。”
叫完后我立刻感到血往上涌,尤其是众多的目光向我望来,我一阵发虚。这一次苏宇回过头来,向我们轻松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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