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杞县夜幕下的“小散乱”蒜片厂排污调查

污水流入杞县惠济河。记者宿希强 摄

　　中国青年网开封9月18日电(记者 刘畅 宿希强) 河南杞县是千年古城，知名度很高。惠济河是河南杞县境内最主要河流之一。8月底，记者途径惠济河桥，发现河水不仅发黑，还有一股刺鼻的大蒜臭味。附近村民称，臭味来自沿河几家蒜片加工厂不经处理就直排河中的污水。“方圆5公里都能闻到臭味，整个村子都不敢开门。”柿园乡李庄村村民告诉记者，“以前用河水浇地，浇小麦小麦死，浇花生花生死……”

杞县铁底河。记者宿希强 摄

　　铁底河是流经杞县的另一条重要河流，记者沿河看到的情况更是怵目惊心。沿河行走，臭气令人作呕，各色垃圾和肮脏的泡沫覆盖水面。航拍可见，这样的情况延续数公里之远。附近村民告诉记者，这样的情况已至少10年，臭水导致蚊蝇滋生，而最难以忍受的是来自蒜片厂的蒜臭味。

　　而杞县幸福河情况类似，垃圾遍布、恶臭冲天。“已经成了一条死河。”村民们无奈地说，浇地不敢用，还得忍受难闻的臭气。

　　一个厂子带来一片臭味

　　公开资料显示，杞县是全国知名的大蒜基地，加工蒜片、蒜粉、蒜粒的骨干企业80多家，遍布十余个乡镇。不过，与之伴随的是空气和水污染。“顺着味道就能找到各个蒜片厂。”

杞县乡镇的诸多沟渠，脏臭惊人。记者宿希强 摄

　　8月末9月初，中国青年网记者走访高阳镇、五里河镇、苏木乡、沙沃乡、柿园乡、西寨乡、城郊乡等多地发现，正如村民们所说，刺鼻的蒜臭味附近，一定能找到蒜片加工厂和肮脏的沟渠。如沙沃乡晋寨村的河南四季蒜业有限公司，柿园乡106国道路西林海木业院内隐藏的一家无牌无名的蒜片加工企业，西寨乡西寨村一家无牌无名的企业……

　　业内专家介绍，蒜片加工的工艺流程包括选蒜、分瓣、脱皮、清洗、切片、甩干、烘干直至成品等多个环节。其间会产生粉尘污染、空气污染、蒜皮废弃物和大量的污水。大蒜中富含的硫化物分解后产生特别的臭气，大蒜加工废水则含有大量可生物降解的有机物质，不经处理直接排入水体，会消耗水中大量的溶解氧，造成水体缺氧，使水生生物死亡。废水中的悬浮物沉入水底，也会严重恶化水质。

　　问题是，用鼻子都可以轻易闻出的污染，当地监管部门为何能容忍其存在?“我们已经举报疲劳了。”在西寨乡西寨村，一位村民指着不远处一家无牌无名的蒜片加工厂直摇头：“我们举报了，环保部门来来又走了，它还继续干!”村民们反映，蒜片厂污染查处的难点还在于：诸多蒜片厂大都选择夜间排放污水，倾倒蒜皮。

　　夜色掩护下的肆意排污

　　情况是否如村民们所说呢?在污染最严重的铁底河，中国青年网记者找到了附近一家名为“四季蒜业”的大蒜加工厂的排污口。记者注意到，白天排污口流出的水比较清澈，水流较小异味也较小。但在夜间，这里却是另一番景象：排污口排出滚滚浊水，散发着浓重的蒜臭，空气中弥漫的蒜臭之浓烈也远远超过白天。

　　在五里河镇玉皇庙村，记者调查发现，一家名为“富东脱水蔬菜”的蒜片加工厂在夜幕的掩护下，将一车车的废弃蒜皮向村后的一块空地上大肆倾倒，已形成了一座座小山包。这些蒜皮湿漉漉的，混着污水，同样散发着阵阵恶臭。

　　“肆意排污背后还是利益驱使。”杞县当地业内资深人士告诉记者，一家蒜片厂以年产量2000吨为例，每吨干蒜片须耗水20吨到40吨，而废水处理的成本大约为每吨20元到50元。粗略估算，2000吨蒜片污水的处理成本为至少80万元。

　　艰难的查处：从23时到凌晨3时

　　掌握确凿情况后，9月2日晚，记者拨打12369环保热线举报四季蒜业排污情况，并请协调安排现场查处。但接线员表示，只能把所反映的情况记录下来并反馈给相关部门，具体什么时间查处无法确定。记者随后赶到杞县环保局，发现大门紧闭。无奈之下，当晚23时许，记者返回四季蒜业排污口附近，拨打110举报。

　　不久后，苏木乡派出所值班民警赶到。记者请其对四季蒜业排污进行制止，但出警民警称，排污现场非其管辖范围，应由相邻的沙沃乡派出所出警。

　　记者多次请求遭拒后，只好向110平台反馈。约30分钟后，沙沃乡派出所民警赶到。令人意外的是，尽管距离排污口仅一步之遥，出警民警却明确表示，第一不能制止企业排污，第二也不会配合取证。理由是，污染问题是环保部门职责，非110分内之事。

　　在臭味扑鼻的排污口附近，沙沃乡这位带队民警还表示：“闻到蒜臭味就能说是污染?我吃了大蒜，嘴里还有蒜味呢，能说是污染么?”他还向记者举例：“比如查酒驾，闻到驾驶员有酒味不行，必须得化验。我们化验不了污染问题，还得找环保部门。”尽管记者再三请求民警到排污口看一眼，但这位民警坚称，不能职责越界。

　　事实上，早在2017年，环境保护部、公安部和最高人民检察院就联合印发《环境保护行政执法与刑事司法衔接工作办法》，其中明确规定，“环保部门、公安机关应当相互依托‘12369’环保举报热线和‘110’报警服务平台,建立完善接处警的快速响应和联合调查机制,强化对打击涉嫌环境犯罪的联勤联动。在办案过程中,环保部门、公安机关应当依法及时启动相应的调查程序,分工协作,防止证据灭失。”

　　几经周折，已是9月3日凌晨1时许。记者再次前往杞县环保局，敲了多次门后，传达室看门人打开了大门。记者在环保局办公楼前张贴的值班表中发现，当天夜班值班的领导有两位，其中一位副局长。但这两位夜班值班负责人均不在岗，看门人也提供不出两位负责人的电话。

　　约凌晨2时，记者辗转找到了杞县环保局局长李海涛的电话。在首次拨打电话被挂断后，记者发短信说明了情况。一会之后，记者再次拨打电话，李海涛接电，答应安排执法人员会同记者前往污染现场。

　　不久，杞县环保局分片负责人焦非和一位同事赶到环保局，接上记者赶往铁底河桥。约凌晨3时，终于到达四季蒜业排污口。此时，污水仍在哗哗流淌。

　　焦非会同记者查看了四季蒜业排污口，并进行了取样。他表示，污水蒜臭味明显，从现场取样情况来看，从感官上就能判断出，“肯定超标”。

在夜幕下，四季蒜业向杞县铁底河大量排污。记者刘畅 摄

　　“这家蒜片厂我们突击抽检过多次，以前还真没发现这种情况。”焦非介绍，四季蒜业环评手续齐全，污水处理设施齐备。随后，他在记者陪同下前往不远处的四季蒜业厂内检查。

　　进入厂区，记者发现，这家蒜片厂车间内灯火通明，正在忙着进行蒜片加工。 蒜片清洗过程中产生大量的废水和泡沫。记者刘畅 摄

　　焦非引领记者走到污水处理设备处，令人吃惊的是：所有污水处理设备没有启动!这意味着，四季蒜业排污口流出的是没有经过任何处理的废水。

　　更令人意外的是，四季蒜业污水处理技术人员给出的解释十分“任性”与随意：睡着了，忘开启设备了。

　　9月3日晚19时许，在杞县五里河镇的“富东脱水蔬菜”蒜片加工厂，粉尘、蒜臭味中，记者注意到，一辆装运废弃蒜皮的车子很快满载。随后记者跟随这辆车子出厂，最终发现，这辆车借着夜色的掩护行驶到玉皇庙村后的一块空地上，开始倾倒蒜皮——这块空地已几乎倒满，一车车蒜皮倒在这里形成了大片白色的山包。

　　车辆驾驶人告诉记者，富东脱水蔬菜厂生产蒜片产生的的废弃蒜皮一直都倒在这里。

　　记者当即向杞县环保局反映了情况。很快，杞县环保局监察大队蒋队长带领执法人员赶到。蒋队长查看现场后表示，这些蒜皮属于固体废弃物，应送到垃圾处理厂集中处理，富东厂方胡乱倾倒废弃蒜皮属于违规行为。他向记者介绍，富东脱水蔬菜加工厂蒜片项目环境影响报告表已通过专家组评审，环评手续正在审批过程中，现在属于试生产阶段，“试生产了也就一个多月。”而富东脱水蔬菜厂内一位负责人的说法是，已生产了近三个月。

　　在记者调查走访过程中，一些蒜片厂负责人坦言，因杞县的环保执法环境相对比较宽松，不少外地的蒜片加工厂也慕名而至，“小散乱”纷纷扎根落户。就这一说法，记者向杞县环保局监察大队蒋队长求证，他没有正面回答。

　　事实上，杞县环保问题一直处于高压之下。据生态环境部公开信息，今年5月，因杞县9家企业存在错峰生产不落实，有燃煤小锅炉“清零”不到位等问题，杞县分管副县长及有关人员被实施问责;今年6月，杞县苏木乡、沙沃镇十几家蒜片厂被举报乱排废气、废水污染问题，此案被列为中央环保督察交办案件。杞县环境污染防治攻坚战领导小组办公室对此表态称，“坚决杜绝废气、废水超标排放行为”。

　　有大蒜加工业界专家表示，杞县大蒜产业是典型的“大而不强”，亟需升级转型，从根上解决环保问题。当前国际上大蒜加工制品超过130种，中国仅40多种，且深加工产品甚少。杞县大蒜加工业目前主要是最初级的产品，如蒜片、蒜粒、蒜粉等。如果迈向高质量发展，以饱受诟病的大蒜加工废水为例，废水中的“有机污染物”完全可以变废为宝，提取出高端产品大蒜多糖大蒜素等，也能避免水资源的浪费。“当地政府需要有意识地加强产业的引导与政策扶持。”这位专家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