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海报
范俭导演
10月17日,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节网站公布本年度入围影片名单。《活着》获选参加中等长度竞赛单元。
与此同时《活着》于CIFVF2011的“大爱无疆”单元放映。
CIFVF:怎样的契机去拍了这个题材,最早的初衷是什么?
范俭:最早是08年地震以后觉得作为拍纪录片的应该去关注地震,08年得环境过于混乱,很难冷静下来,就没有去。09年地震一年以后决定去。从北川走到都江堰,到都江堰,先接触一批心理援助志愿者,通过他们接触到这些失去孩子的家庭,在这些家庭中又接触了三个月的时间,决定拍摄生孩子的故事,因为生孩子是最感人的,是关于生命延续的,是最能被大多数人读懂的,也是特别打动我的,09年10月下旬就开始拍摄。
CIFVF:如何接触到这个群体,特别是遇到祝俊生和叶红梅这对夫妇。
范俭:我们一开始关注好几对家庭,最后锁定三个家庭,其中一个很成功的怀孕,另外一个很纠结,她本是不想要,却莫名其妙怀上了。叶红梅这个是很典型的非常艰难痛苦漫长的去怀孩子,在我们后面的拍摄里面叶红梅和他的丈夫的人物角色形象就越来越突出,我们就做各种排选和判断,我们要把我们的着力点放到这家人上。最后大概拍了半年,这个是我们认为拍的最精彩的。
CIFVF:他们这对夫妇很好,叶红梅特别的坚强乐观,记得有一幕是在出租车上,我觉得她脸上是泛着一种让我特别敬佩和尊重的光芒。
范俭:她身上不时闪现出让我敬佩的母性的光芒,这种光芒和母性的力量支撑她去走了这么三年艰苦的生育道路,大部分的痛苦都是她一个人来承担,丈夫更多是一个陪伴安抚的作用,大部分身体上的痛苦,意志上的考验主要是她来承担,所以我是非常敬佩这位母亲的,
CIFVF:我看到有好多次打针的场景,我觉得疼痛感是有的,对于肉体和心灵都有。
范俭:她非常能够忍耐,非常具备中国人的忍耐精神,我们都希望她哭出来,但她就是不哭,比方说第二次试管失败,失败之后她也就啊,我没有啊,也没有哭,你说我们都认为她为什么不哭呢,这是多难受的一件事情,而她就默默的挑着稀饭吃。其实她内心很难受,可以通过她的动作看出来,但是她就是隐忍,这种隐忍就是典型的中国人的性格。而她丈夫又是另外一种。她丈夫性格就很外露,很像四川人,乐观豁达,都很有特点。
CIFVF:那你是怎么和他们熟悉起来,获取他们的信任。
范俭:这是一个时间的积累,一开始也不太信任,积累到片中这样的关系基本上是拍了半年以后,我们最开始从陌生人到客人到朋友到哥们,到最后几乎就成了一家人。当然这个过程我们也是要做很多,首先是需要时间和精力来和这个家庭相处,参与到他们的生活,怎么个参与法呢,首先你要自己放低,不把自己当成一个记者,也不要把自己当成一个导演,你就是很平等的,是哥们,是朋友,你参与了他们的生活里面,我经常在他们家就是参与一起做饭,一起喝酒,再一个为他们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好几次我为他们写困难补助,因为他们家比较拮据,还给他们买了些豆子,这种点点滴滴的相处和帮助积累到后来就越来越好了,再一个她知道你不是要获取她的隐私,她发现我们是在捕捉她生活中最真实的一面而不是扭曲他们的意志去表达一些东西,所以他们也慢慢的明白了我们是干嘛的,就是一个相互理解的过程。
CIFVF:你在拍摄的时候说不是以记者或者导演的身份,但是你怎么界定自己的角色,在镜头背后的你,体会到他们向你倾诉的困难,你内心怎么去克服和调整。
范俭:我首先是绝对排除记者这个身份的,记者是特别不适合这种纪录片的拍摄,我知道我是在拍纪录片。我觉得拍纪录片和他们一起生活是并行的,当然情感上我是有一定的倾向的,我肯定是特别同情和愿意帮助他们的,只不过在形成片子的时候要控制,情绪不要太煽情了。
CIFVF:整个片子,镜头,情绪都比较冷静,除了开头插入了一段地震影像相对比较激烈。
范俭:纪录片这种情绪不能太强,我们绝对不可能把我们片子的情绪做成某些电影那样,很激烈的很夸张的那种东西,包括我找作曲,我让他写音乐的时候一定要做得淡一些,旋律方面要做减法,情绪方面适当的铺垫,但是旋律不要喧宾夺主,不要大起大落。这种音乐更多的就是一种铺垫的东西,它不要太强烈了,当然最后结尾的时候有一段强烈,是我觉得那种情绪必须要抒发出来。
CIFVF:最后一段好像有点像《悲情城市》的感觉,就是一个大的时代背景,一个小的婴儿,小的生命的降临。
范俭:我其实也挺忐忑的,我之前也想过,如果是我拍这种东西,我选的角度一定是在人物背后的角度,我不能展示血腥的东西,那我拍的就是一个生命,他慢慢的出来,这个母亲的反应,还好整个产房里的生育过程持续的比较快,20分钟吧,那个孩子就抱出来,那个啼哭声一出我的眼泪就快要流下来了,就想起了我们陪这个家庭走过的这么将近两年的时间,特别的感怀,就想落泪。还好我HOLD住了,然后我边拍我就边想到了《悲情城市》。这个场景和那个还真是有点像,我一定要把这个情绪宣泄出来。于是我们就开始重新写片尾音乐。孩子出生后音乐就迸出来了。
CIFVF:片子有很多电影元素,调色,配乐,后期补拍等手法,看起来较有电影的感觉,是怎么考虑的呢;
范俭:我们首先本来就是把它当电影来对待,整个的制作流程,还是尽量让他专业化程度高一些,但是我认为做得还不够好,电影感是需要很多条件的,来实现一个纪录片的电影感,首先应该有一个很好的摄影师,但是大多数场面都是我一个人拍的,我认为还是不够好,我还是拍的不够电影感,后来我们有了一些钱之后,请摄影师拍了一些空镜,请了录音师,录各种音效,请了作曲,后期做了调色,调色的基本感觉也是往电影的方向靠,但是我们只能说努力达到了一些小小的电影感,我希望将来达到更高的水准,所以下一部,后边可能会有更电影的纪录片。现在在做的一个纪录片,《在城市里奔跑》,臧妮说拍的更有电影感了。
CIFVF:但似乎我们看到和理解的独立纪录片还是有粗糙的一面,有些是很有现实的刺痛感的,我看《活着》,我觉得作为女性特别柔软的一部分被打动了,关于生活、生命、母爱。
范俭:我们绝对不是要刺痛,我们给的是更温暖更有生命力的东西,至少《活着》是很温暖很有生命力的情怀的。单单从制作的精良程度上,是因为我已经做了这么多年纪录片,我有一个积累,再一个是因为我们这个项目是国际联合制作的,你要作为国际联合制作必须达到一定的水准,否则人家也不会给你投钱。就比如说NHK,主要的两大外资方,一个是NHK,一个半岛电视台。作为他们比较大的国际机构来说,你做的太糙了人家不要,就这么简单。其实我们在项目最开始的阶段,跟NHK有接触,它一开始也是怀疑我们的能力,接触了差不多四个月左右,他发现我们拍的素材还可以,我们对这个故事的理解也比较到位,然后我们整个制作的专业程度他认为不错,他才会投钱的,他投钱给你他也会对你的专业性提出很多要求,主要是专业性的,他不干涉你的内容,现在我们之所以能入世界上最大的纪录片电影节也是因为他是比较精美的,因为在IDFA上放映的尤其是竞赛单元,没有一部不是精良的,所以我们还只是起步阶段。
CIFVF:拍摄时候的工作团队?
范俭:同时在拍的时候一般不超过两人,后来请摄影师和录音师主要是拍空镜头。但拍这个家庭基本上是我在拍,大部分时候是臧妮来录音,一般而言就只有两个人,在有一段特别重要的时间几乎只有我一个人。
CIFVF:片中的有拍到几个节日,清明,端午,生活感很强烈。
范俭:端午放河灯,是那里的节日,那个传统在那里保持的比较好。
CIFVF:关于片名《活着》?
范俭:最开始一直叫《重生》,《活着》是臧妮取的,首先是重生很容易重名,据我所知,四川拍纪录片的里面就有叫“重生”的,再一个“重生”比较主旋律,可能和我们的基调,最后的内容不是特别的吻合,然后就想换,臧妮说《活着》,我一想,挺切中要害的。我们主要关注的是一个活着的人,活着怎么办,如何去继续他们的生命,如何往前走。
CIFVF:因为活着才有无奈和失望又有新生和希望。
范俭:对,这个名字挺好,虽然和故事片重名,但我觉得一点关系都没有,那更何况还有文学作品呢,主要还是和内容比较贴切。
CIFVF:你接触的这一群体的情况,尤其是心理状态,他们中有一些生出了孩子,但是有一些是没有的。
范俭:没有生,那各自心态就有变化,可以说生了孩子的人整个面貌就焕然一新,没生出来的人就是暗淡无光,精神不振,甚至每天以泪洗面。生育本身具有了更多样的意义,生育是能让他们走出痛苦的最好的方式,孩子生不出来,那种痛苦就很难解脱。还有好些人还在继续生。
CIFVF:这个群体有没有政策活着其他外在的帮助?
范俭:政府有个再生育的政策,里边最直接的帮助就是给他们两次免费再生育的机会,但是差旅费是不管的,只报销医疗费。民间主要是一些志愿者团体。
CIFVF:片中经常在一起的那些人都是这样的群体么,里面的婴儿是震后出生的么?
范俭:对,这些差不多都是遭遇了同样命运的家庭。那些孩子是比较顺利的生出来了。
CIFVF:拍完《活着》以后对生命的体会。
范俭:其实这个体会是挺漫长和持久的,不断经历各种突发性的事件,我们本来以为叶红梅生不了了,她自己也这样认为,我们回到北京开始准备后期了,结果没几天,就怀上了,所以说整个让我感觉生命特别的无常,首先地震很无常的剥夺了这些孩子的生命,然后在长久的孕育当中又出现了很多突发性的东西,你想要这个生命来的时候偏偏不来,迟迟不来,当你放弃了他却来了,而他们一直想要的是个女儿,但是最后给你的就是一个儿子。然后生命又非常的有常,有常是指生命有着巨大的惯性在里面,惯性就是生命得一直往前走,不能往后退。他们夫妇一直希望他们的生命回到地震以前的状态,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包括很多母亲,她做梦总是梦见地震以前的一家三口,梦醒了之后就哭,所以生命是只能往前,包括周围其他人的生命状态,包括所拍的菜地,这些生命都在往前,包括这个城市也在往前走。
CIFVF:看到好多空镜头,快速新修的建筑物,新的动车,我很强烈的感觉到一种外在的这些都是可以重新修葺的,但是永远无法还原一个家庭。
范俭:这也是我们拍这个片子有别于一般的新闻媒体拍摄的片子很大的不同,新闻媒体在报道四川地震以后的重建,更多的是报道这个地方重建的多么幸福,重建了多少公路,大楼,很少会讲家庭的成员,人的内心情感和生命的重建,那么我们就一定要讲这个。
CIFVF:有观众说这个片子比较工整,像开头结尾映衬的部分,整体架构的叙事性,你怎么看待。
范俭:我做片子已经到这个阶段了,我要做的不工整就不是我了,我的一些朋友都会觉得我做得工整是很正常的。必须工整,只有这样的片子才有可能进入国际的播映和发行的轨道上,中国的纪录片工整反而成了奇怪的事情,我奇怪的是工整反而成了问题,在国外,工整是基本的条件,在国外的纪录片的制作体系里面,做的工整是最基本的,当然国际舞台是一个很大的舞台,有的电影节也想要粗糙的那种,我是觉得从纪录片市场发行和播映体系来看,他们是需要工整的,而我们的片子在未来大部分地方都要播放的话,也是需要这样。
CIFVF:你是很希望拍出的片子让更多的人看到,让更多人理解和读懂的。
范俭:我希望全世界的人都能看到我的电影,而且全世界的普通观众都能看懂,而不仅仅是专业人士,我不希望纪录片只是一个小众的东西,对于我而言我认为它可以抵达广大的观众,但是并不意味着我这个东西做得特别的通俗,恶俗。纪录片可以做的叫好又叫座,至少我认为我们这个题材可以做到叫好又叫座。
CIFVF:最近还有没有想拍的其他题材,怎么去选择题材?
范俭:最近还在做的就是一个农民工反抗拆迁,用独特的方式,一种公民的方式,这是一个社会性的题材。这个题材也满有意思的。之后关注的题材还是在家庭这个层面多一些,中国普通家庭的层面,再一个我很在意他的普世性,我拍的东西希望全世界都能读懂,而不仅仅是中国人能读懂的,比方说家庭的情感,生命的延续,这都是我未来所要关注的主要的东西。
CIFVF:在影展期间会有海报义卖,再转给这个家庭。对于怎样给予拍摄对象帮助这一点我很想知道,因为好像有些纪录片拍完了,展现了片中人的困境,但我们似乎不能做什么。
范俭:首先拍摄期间肯定会力所能及的去帮助他们,另外搭建一个平台,一个频道,让公众和看了片子的人有机会去帮助他们。第一种方式是义卖,在各放映点都会去做,另外一个方式是做网站,官方网站上有这样的板块就是帮助这个家庭,帮助她卖十字绣。另外通过微博发布消息,希望更多人关注。
CIFVF:他们现在在做什么呢?
范俭:叶红梅还是以带孩子为主,在家绣绣十字绣,祝俊生在打零工,装修方面的。一个月能带来的收入可能在一千到一千五左右,还是比较拮据的。
CIFVF:他们现在对儿子的感觉怎么样?
范俭:祝俊生一开始是不高兴的,对着他女儿的照片哭泣,说女儿你回不来了。后来过段时间再去的时候就很喜欢了,因为小孩子越来越可爱。
CIFVF:还有没有其他的拍摄小故事。
范俭:有过顿足捶胸的时候。就是特别重要的场景恰巧没拍到,里面有一场叶红梅从医院出来,祝俊生搀扶着她,后来我们三个人一起去赶动车,到了火车站离开车只有三分钟了,我在前面跑,叶红梅跑不动,难受啊,祝俊生一下就把她背起来了,一路飞奔,我赶紧拿机器,当时只有我一个人,这就是一个人的坏处,等我掏出来开了机,他们要上火车了,这背着老婆奔跑的段落就没拍上,我觉得顿足捶胸,非常难受,但我绝对不可能说你们再跑一遍吧,但如果那个场景拍了下来是非常感人的。
CIFVF:参与片子的女性成员臧妮对你有哪些帮助。
范俭:臧妮的参与很重要,因为我是一个男的,有很多障碍的,她是一个女性,她帮我拉近了女性的距离和这些家庭的距离,再一个她从女性的角度提出了很多她认为需要拍的生活细节,她那种很感性的细腻的女性的思维对我的片子起到了很多帮助,在剪辑上她也帮我一起参与,必须要有一个女性的来辅助,因为这个片子有很多女性的东西,所以我觉得臧妮的作用蛮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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