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本两年,说起“西成死地”大阪人总是带着厌恶,令人好奇。直到我在西成街边认识了这个叫清水的男人,才找到了“死地”的真正入口。他热情地带着我一边参观不被政府承认的釜崎街区一边讲着自己的故事。
(仅为配图)
路过酒水贩售机的时候他停了下来,说:“可以请我喝杯酒吧?一杯清酒就可以,其实我以前是个警察的,还有很多故事。”
街边的贩售机里酒水出奇便宜,几乎是别的街区半价。紧接着几个情节曲折的人生故事和散落一地的酒瓶变成了今晚的全部。
喝到深夜,清水推起身旁的破旧的自行车,驮着全部家当,摇摇晃晃地消失在夜色中。像这样的流浪汉,截止19年大阪政府记录在册的还有1063人。
在街头寻觅我这样的闯入者用自己的故事换酒喝是流浪汉在夜晚为数不多的消遣之一。一罐便宜酒就是进入他们生活的门票,白天忙着做工的靠晚上这一口放松,就算是一天到晚无所事事的也能靠酒精作用忘记今夕何夕。
用他们自己的话说,也没有觉得这种生活有什么不好,没钱有没钱的活法,“不过昨晚没有睡好,好像是被踢了,总会有半夜喝多了路过的醉汉脚欠。”
如果有幸多聊几个会发现原来每个流浪汉都是和开头同样一套说辞,都是自己承担债务的忠义故事模板,怀疑这帮人是为了骗酒喝而现编的。但看到自行车的行囊里甚至有一个旧款的品牌包,又觉得故事有几分真。
这些在街头居无定所,过着脱离正常人生活的人群在民间有各种各样对应的称呼:浮浪者、野宿族、游民,街友。但对于一般人来说,只叫他们流浪汉就够了。
浮浪者的神隐
流浪者们群聚在日本每个最繁华街区的B面,政府的掩盖、主流人群的避而不见和流浪汉的自我放逐共同构建了这些繁华街区旁的神隐之地,他们栖身在此,自生自灭的同时又小心翼翼地观察误入其中的每一个人。
东京最热闹的浅草旁就是贫民区山谷,寿町挨着旅游景点中华街很近,大阪贫穷的釜崎地区就挨着繁华天王区。
两个世界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窗户纸,你可能一不留神就从一片经济繁华中走进这片失落之地。
就像我刚才闯入的,失业者和临时工聚集的大阪釜崎,如今也悄然改名为爱邻(Airin-chiku),但也并未改变这个地区日益扩大的流浪汉群体。
越来越脏乱的街道开始褪去发达国家的繁华,被尿脏了的禁止小便的告示牌又被垃圾挡住,缺乏维护的房屋和墙面上凌乱的涂鸦在告诉路过的人们这里似乎是一片无人监管之地。
横1图源:KATSU
直到被栅栏围起来的日本大阪警局署和偶尔躺在街上的几个醉汉进入视线,这里的异样才完全展露。
大阪西成警察署,可以说是全日本最强警察署,扛过数次暴动游行的攻击
如果他们的身后靠着的是One Cup的清酒贩卖机,这意味着你进入了真正意义上心照不宣的隐秘之国了。
日本有超过500万台自动贩卖机,酒水的均价都是100日元左右,在这里只需要一半价钱的便宜自动贩售机走几步就能看到。如果你真的买一瓶看看保质期的话,就猜到了原因:大部分都是临期一到两个月的。
一些机器维护员也会道出心照不宣的商业机密:“能放在这里很多都是便利店或者仓库积压的存货。也只有三得利这种大品牌可能偶尔会有保质期还久一点的。”
毕竟放在这里,也等不到过期,在这之前都会被流浪汉们喝掉。
说白了这里无异于流浪汉的立式酒屋,相比酒吧固定的开店时间和不菲的开销,许多老人都喜欢在贩卖机里购买100日元的杯装酒喝Chu-Hi,伸手就能喝到酒,不小心喝多了干脆就地躺下睡一觉,还有屋檐遮风挡雨。醒来依然有酒喝,还没有老板提醒你打烊时间。
即使手头实在没钱,趁着夜色砸碎贩售机的玻璃取样品喝在这里也是值得被原谅的。毕竟放置在贫民区的贩售机,这些展示用的酒早就被商家掉包成了假酒、半瓶晃荡的次品或者早就放过期的变味儿酒。
无家可归的人对这一切并不挑剔,而喝完之后还把空罐子放回原来的位置,以保证别人来买时能分清款式,才真正展现了日本街友的盗亦有道。
贩售机的酒价格便宜吸引来的不只是流浪汉,还有那些没什么钱却总想跨越边界的未成年人。于是日本2013年开始实行了自动贩售机要验ID的政策,给每个贩售机都装上了识别系统,这才让流浪汉们觉得原本这唯一专属于他们的福利似乎也被剥夺了。
“还要认证身份?可笑,我们哪有什么身份。” 他们介怀的只是醉酒又多了一道繁琐的工序。
这些浑身散发着被剥离了社会身份的无业游民们,一直把贩售机里的廉价清酒当做现实的安慰剂,一口气一杯就能重新“活过来”。
浮浪世界的通行证
和日本平民家中常见的超大瓶清酒不同,当初为了庆祝奥运会而设计的简易包装ONE CUP绝对想不到自己最终照拂的饮酒对象却是流浪汉。
不过出于成本控制的原因,one cup在制作时通过添加食用酒精来提升酿酒量,所以尽管写的是13°但廉价酒总有一种粗暴的易醉体质,再加上独有的辛辣口感让这款经典的白字蓝底成为了让每个流浪汉挨过漫长日夜的人生解药。
当然即使是连金宫都不如的下等人酒,流浪汉也有独特的喝法让酒变得更暖心,one cup喝到一半请关东煮店家灌一半免费的热汤进去,然后加上廉价的七味粉,抱着站在街头喝完,这是流浪汉在冬天摄取热乎能量的秘籍。
SUPER玉出的王国
作为大阪的名产,日本超市的王者,穷人的饮食世界,在日本大阪有43家连锁。英文名 SUPER TAMADE,没文化的读出来都像是骂人。
相信我,这个视频里的大阪大妈给你带来的冲击,跟我第一次踏进玉出超市感受到的冲击力是一样的。
但一踏进玉出超市依然能感受到不属于这个超级国家的朴实无华:
超市的空间不大商品却很多,摆放杂乱以至于过道都堆满了商品,再加上满目都是打折的爆炸字体刺激眼球,很难让人抑制住在超市里挖宝藏的冲动。
当然这里之所以被称为流浪汉的王国主要是因为物价极其便宜。
3块一份天妇罗,7块一包香蕉,11块的烤肉便当,15块的麻婆盖饭、30块的大闸蟹在过了凌晨2点之后全部半价出售,这个价格在普通便利店连包子都买不到。
而且玉出超市还经常推出种“1日元特卖会”,每天都有3~4种商品以1日元价格出售。如果是袋装拉面,购买两件以上还可以享受38日元也就是2块钱的特价,这种只有普通便利店50%~70%的价格有那么一瞬间让冲着“激安”进来的游客都怀疑是贴错了标签。
不过就算最擅长打低价牌的玉出也有失算的时候,前阵子玉出超市推出了购满1000日元加1日元换口罩的活动,但因为来这里消费的大都是贫困人口和流浪汉,没人一次买得起这么多钱的东西,于是活动只能惨淡结束。
而什么时候光顾玉出超市,流浪汉们心里都有一份严格的时间表。因为在日本大部分便利店、快餐店和超市对于预制食品的上架时间有极其严苛的规定,盒饭、饭团和炸好的薯条鸡块等在经过较短的时间没及时卖出的话,理论上都必须销毁掉。
为了得到这些即将成为垃圾的食品填饱肚子,他们必须在算好的时间准时到访超市的垃圾桶,翻出那些尚未被毁掉的食品吃掉。
而那些因为在自动贩售机上买酒多了道工序而恼火的流浪汉也会自觉挑深夜客人少时来玉出超市买酒。
直奔空间宽阔的酒柜,看一眼挂着的进货表就能一目了然哪个销量最好,哪个是当日打折最狠,这个贴心的设置无疑让流浪汉重新掌握了喝酒自由。
结账时看到在收银台上驻守着的都是年逾半百的大爷大妈和语言不通的留学生黑工,也不要稀奇,毕竟更廉价的劳动力总是意味着商品还有让利空间,这里的一切都为低价而存在。
不过结账时别忘了进门时就提醒过的“信用卡不能使用”,在玉出超市只接受现金支付,这是在由互联网掌控的世界里扎根贫民区的经营之道。
花一瓶汽水的钱买罐当日最便宜的酒走出玉出超市抬头看,夜幕降临被裱得流光溢彩的黄底红字招牌上“neon paradise霓虹天堂”透着一丝赛博世界的炫酷,大概率还会遇到手持微单来打卡的vloger。
越来越多的博主用全景镜头兴奋地向线上几百万粉丝展示着“激安”就代表便宜、“100円”相当于不要钱的时候,在一旁等着晚上8点特价商品的流浪汉,眼睁睁地看着参观者们把所有最便宜的东西买走了。
可当真有人怀着猎奇心态探访过玉出超市就会知道,这儿的食物便宜是因为难吃,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拍下照片并把咬了一口的食物顺手丢进垃圾桶。
这一切“拔草”行为对生活在这个街区的流浪汉们来说却是不可期望的奢侈生活。
但归根到底玉出的本质也只是商业设施,在这抹诱人黄色亮光的温情假象背后,玉出超市的便宜是用另一群人做出的代价交换。
这个深谙经营策略的创始人在18年被曝出与黑社会山口组下面的极心联合会有牵扯和利益纠纷,而关于玉出超市招募黑工,超时上班压榨员工的问题也随之被曝光。
好在贫民区经济与黑帮暗中牵扯并不能改变玉出超市成为精打细算军团的消费鸦片,唯一在意这件事的最开始也只有流浪汉,尽管最后因为警察包庇黑帮而举行的抗议活动并没有改变超市易主的结果。
府警5月在飞田新地的饮食店将女性员工作为卖淫对象介绍给男性顾客,以涉嫌违反卖淫防止法逮捕了指定暴力团山口组旗下的干部们。在之后的调查中,发现该店的土地和建筑物都是该公司所有的,虽然知道嫌疑人前田被用于卖淫,但还是借出了店铺,怀疑其每月获得数十万日元的租金。
事实上玉出只是被曝光出来的一角,黑社会问题依然是笼罩在日本边缘社会的阴影,甚至为了让外界一窥日本“阳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也曾有人付出过生命的代价。
1980年代有部纪录片叫《山谷——以牙还牙》专门将视线投向了这场山谷劳动者的抗争运动。但不幸的是在拍摄过程中电影导演佐藤满夫和山冈强一先后被黑社会刺杀,喋血街头。
如今在电影门户网站上,关于这部纪录片的介绍只有“发布日期2019年11月10日,片长110min,无评分,无照片”的状态。
小偷市集
而在被黑道掌控的另一面,也有能让穷人翻身做主的狭小空间那就是小偷市集。这里售卖的商品不问出处,不管是偷来的还是骗来的,只要铺上席子就是摊主,除了价格大家不会过多交谈,凌晨4点,大阪的“爱邻劳动福利中心”旁边的路上就会摆满小摊。
兜售的物品从旧物、衣服到生活用品应有尽有,甚至还能搞到二手车。
当然如果你昨天丢了衣服,今天很有可能就在这里找到。偶尔会遇到失主也来逛,指着那双鞋自言自语:“这不就是是我昨天忘拿进帐篷里的那双嘛?!”但却不敢要回去。
如果你举起相机,遇到“和善”的商家会面带笑容地说可以拍照,“但请给我100万日元”。想要耍小聪明偷拍的话,还没来得及按快门就会被旁边路过的顾客提醒:“小心会被别人打得很惨哦!”
逛得时间久一点就会有商贩主动上来打招呼:“DVD要么?熟女的话便宜,1000日元就可以了!”随后从包里掏出一个写着:“绫乃71岁”的光盘。
“71?就没有年轻一点的吗?”
摊主笑了笑掏出一张未成年的说:“有的,贵了点。”
“可未成年不是犯法的吗?”当问出这种质疑的话,摊主立马失去热情,身体也向后和你拉开了距离,一下明白你不是本地人,平淡地说:“这里有什么法律。”
一些处方药也在这个集市里流通,更加证明这里没有“规矩”了。
不是所有的早起都是为了来小偷集市翻色情刊物和嗑药的。今年已经63岁的西田,赶在整个街道苏醒之前他就早早起来了,为的是能赶在垃圾车之前收集铝罐来换钱。
这项工作并不简单,日本由于垃圾分类和居民素质较高,其实街道上很难看到垃圾。
而被归放在垃圾站的垃圾并不能随意拿走,否则也是一种违法的行为。日本的资源回收都是公司的形式,会向政府缴纳保证金来圈定属于自己公司垃圾站的地盘儿。
政府收了这些“保护费”就不能允许垃圾被窃取这样的事发生。在这种经济闭环的链条里,把拾荒者的生路又一次堵死。
但对于西田来说,年复一年的扫街经验,早就练就了看一眼就知道里面有没有铝罐的本事。
赶在废品收购站早上10点开门的时候,他一天的拾荒工作也结束了。花了5个小时收集的5公斤铝罐,换了大约850日元(人民币约56块)。在日本也就是一兰里一碗拉面的价,还不能点叉烧也不够再加个替玉。
但西田说这够他吃两顿饭了,在公园里两个饭团和一杯热茶,和旁边大厦里出来吃午饭的上班族坐在一起看不出来有什么区别。看着西田擦得更锃亮的皮鞋,比上班族还要讲究。
结束了所有工作后,西田径直走向了酒水贩售机,用今天收入的十分之一买了一杯米酒,一口而尽,他说每天这才是他最畅快的一刻。
稍微年轻一些的挣钱方式就是打零工,在贫民区会有专门机构每天发放任务,流浪汉每天去排队领,基本上都是一些工地上的体力活。
流浪汉的露宿生活中,让他们感到最为担心的事情分别是:食物不足占比37%,无法保持清洁占比35%,下雨、寒冷等天气原因占28%
零工的工作机会也不多,想要的话需要很早得就去排队,有时候甚至排上一整天好容易轮到自己,工作却已经派完了。
更有担心前一天宿醉无法及时到场的流浪者们用喝完的酒瓶早早的先给自己占了位。瓶子大小整齐划一,连间距都像是尺子量过的,他们没有因为流浪而丢掉修养。
而那些在排队的人群里,也有穿着稍破但是很干净像被熨烫过的西服的人,或许是想在面试中留下一个好印象。
每个人的手里也大多拿着酒。如果得知排在前面的人找到一份工资高、工时长的工作,其他人还会举起酒来:“おめでとー” 为他欢呼和庆祝。
当然,体面点的工作也会有,却极少。比如一些半慈善性质的企业像The Big Issue 杂志,会专门招募流浪汉来当销售,只要是年满18岁没有社会保障的人就能申请成为片区的销售。
但更多人认为这并没有带来根本性地改变,而是巩固了结构性不公正本身的问题:边缘人依然在做劳工性质的工作,那些有一定特权的群体依然是决策层。
“我以前在酒吧工作,然后把钱给前辈投资,前辈破产了还不起钱,我就来了这里。”原田先生来釜崎一年了,在拆卸工厂一周做六天。现在说自己一个月可以赚20万日元,生活开销是5万,正在为以后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店努力攒钱。
在日本经济体制下,一旦失败就不可能再爬起来。被重大风险席卷后,连社会关系也跟着崩塌了。吃力地应付巨额的贷款和债务的同时,并不会换来一丝同情,反而和犯了什么罪一样成为人生最致命的污点,周围的人也会认为你是“失败者”而远离。
甚至妻子和孩子也会被连带受这种精神暴力的对待,在学校里受到霸凌。为了家人摆脱这种处境,很多人选择一个人抗下债务,离家出走流浪在街头。
“我已经10年没有见过我的妻子和孩子了,还是不回去了,不想给他们添烦恼啊。”
最不幸的可能是那些丧失了劳动力的人,倘若想仗着自己是弱势群体,卖惨乞讨来不劳而获的话,在日本是违法的。
但迫于还得活下去,一些流浪者还是会跑到心斋桥附近偷偷乞讨。“那里游客多,不知道日本法律,讨到的也多一些。管辖的警察也不太严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被看见赶紧溜就好了。”
虽然这样的人并不太多,在日本的骨子里具有极其严重的羞耻心,很多流浪者在年纪大丧失了劳动力后甚至选择自杀也不会想些歪道乞食被人看不起。
当他们被打成社会底层的那一天,就清楚东山再起的机会几乎为零。因为日本所有法规和措施对于这群被社会驱逐的他们,都更像是一种围剿而不是援助。
日本于2002年制定的《关于支援无家可归者的特别措施法》以及《关于支援无家可归者自立的基本方针》,是在流浪汉们的一次次全力抗争下,才通过的。
但是各种救助框架都设置了较为苛刻的申请条件,包括年龄上限、健康状况、 一旦有劳动收入,生活补助会停发、而且申领人必须有住所,没有住所的话必须接受共同管理。
虽然没有明确规定,但是事实上如果有流浪者生病或者需要去医疗检查的话,基本也无法入住的。
在釜崎地区的两个宿泊所据说共有1040个床位的,里面生活设施齐全,有食堂可以洗衣服,上下铺,甚至还有放骨灰的小屋子。
有些人对这些已经很满足了,比如无家可归的劳工山口浩二(Koji Yamaguchi)。这个来自广岛的男人手里拿着一张收容所的票,上面有一张双层床和一条毯子,一间浴室和一包饼干,他仍然对小小的舒适心存感激。
但据宿泊所的经理川崎慎二(Shinji Kawasaki)透露:这里其实每天都有大量的空位。很多人在结束一天的劳动后还是选择露宿街头。
因为即使符合了入住条件,也并不能获得一次性长久居住权,需要每天下午去排队领取当天的整理券。这和打工时间产生了冲突,很多人因为外出劳动来不及拿整理券,拿了券意味着当天不能去打工。
白波赖总结的《贫民窟与简易宿泊所的区别》 以社会学者大桥薰(明治学院大学名誉教授)于1966年在《都市问题研究》杂志上发表的论点为依据总结
而在收容所里也有很多规矩,必须遵循统一作息,进行集体生活,还不允许喝酒。
“这和进了监狱有什么区别?”
针对流浪汉的援助逐渐变成了一场较量,这条隐匿于正常社会和法律之间的灰色地带变得人迹寥寥。
很多人选择自救,半盈利的私人商贩手里从非法渠道或特殊关系搞来的临期食物也只能偷偷在街角售卖,但他们只接受熟客交易,陌生人来会很警惕,“本来做的就是半慈善,万一遇上记者被曝光了,就太不值得了。”
而那些放弃补助自愿露宿街头的人,选择将重要的私人物品存放在一种专门提供廉价存放服务的储物店里,便能享有更自由的生活。
流浪者的宝箱
釜崎第一家储物店开始于50年前,老板包下整整5层楼做储物柜,每个月只需支付1000~5000日元就能租下一格,储物柜的大小和位置不同价格也不同。
在柜子的钥匙上会用纸条记录租用者名字和开始使用的日期,竟然有人已经用了整整40年,俨然把这里当做第二个家。
在釜崎工作了40多年的男性,储物柜里除了工作用具之外还有一件十分珍贵的东西——20年前在经济景气时赚钱买的一身最好最贵的衣服,价值2万3000到4000日元。“穿上它还挺人模人样的吧,穿着它去京都和神户最喜欢的美术馆。”
由于来这里储物的大多数是临时工和流浪汉,按照事先协议规定如果超过一个月没有支付费用,而顾客也没有联络的话,老板就会将柜子里的东西清理出去。
“一年大概有15个人存下自己的珍贵物品之后再也没回来,有时里面有家人的牌位和骨灰。”
这是一位彻底失联的租客的柜子,刚刚被清理出来,在贴了偶像海报的柜门上,这句用铅笔写上的一行字也曾鼓励他度过很多艰难的日子吧。
如果说这1000个储物柜帮流浪汉储存了一部分自由的人生,那他们的另一部分自由则属于街头。
相比被划定好的住所,流浪汉们更喜欢在外面喝酒放松,喝完了就在公园里睡觉,“谁不是为了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可以喝上一口酒而活着啊。”
如果在夜晚走过大阪的三角公园,甚至会看到一群群男人们围坐在篝火旁的热闹画面。这些无家可归者一边喝着酒,一边互相嘲笑对方的笑话,看不出一丝凄凉,反而有种现实乌托邦的感觉。
“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呀,过上了现在这种日子都是因为自己的责任啊,还是要努力活下去。”
很多人都会警告你这里很危险,尤其是晚上。但偶尔一个晴朗温暖的春夜里经过,会看到广阔的公园里有四个上了年纪的大叔,3个闲坐着看街头电视,一个在长椅上躺着像是喝多了。
就像赫尔曼·黑塞的《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里写的:流浪汉们不听命于任何人,只受天气与季节的约束,眼前无目标,头上无房顶,身边无长物,得过且过,随遇而安,生活得天真而勇敢,寒酸而充实。
蓝宫
白天的三角公园从乌托邦回到了现实,日光让四周的简易板屋和被称为“蓝宫”的蓝色塑料帐篷无处遁形。在弥漫着屎尿味混着消毒水味的这里,抬眼就清晰地看到不远处的天王寺和摩天大楼HARUKAS是那么不真实。
对于那些不愿意接受统一安排的流浪汉,有些是日本政府统一发放,更多则是流浪汉自己搭建,这些蓝色的塑料帆布帐篷比起露宿街头可豪华太多。
条件好一点的蓝宫,虽然不敢冒犯得走进去,但从门口可以窥见一些二手破旧电器很齐全,还会装饰得挂着涂鸦:“人情”在门口。
除了这种自己改造的蓝宫纸壳住宅,针对流浪汉的廉价旅馆也非常多,这种全都是简易住房的片区被称为:ドヤ街。
这里扎堆的简易窝棚低廉ドヤ街,满大街挂着得都是便宜旅馆的招牌,从1200一间到500元3帖,甚至是传说中的0元旅店,除了价钱标注得格外醒目以外,还会特别声明:有冷气和能洗澡。
因为在日本一个干净的外表是找到好工作的必要保障之一。
但这种旅馆在流浪汉群体里相当于高级公寓了,很少有人能长期住得起。顶多会为了某一次的面试而下血本去洗个澡。
更多的便宜旅馆吸引了那些穷游的背包客,出现在博主的攻略和VLOG里,得意洋洋地教大家省钱经验:住在贫民区吃饭都很便宜,离天王寺特别近。
“还很安全,与亚特兰大或底特律的社区相比,这似乎并没有那么糟糕。没有晃来晃去的鸡巴,也没有人抢手机,很有秩序。甚至用酒就能换来流浪汉的热情帮助。”一个在这住了两周的背包客对着镜头说。
和旅游者为了猎奇和便宜的侵入相比,真正的流浪者并不那么幸运,一些因为年龄和身体原因无法从事苦力者的家可能仅仅是用纸箱子搭起来的,还不允许有顶。
日本很多接近闹市地区的警察,对流浪汉的简易房间容忍度很低,看到就会无条件拆除。而现在搭建纸箱的权利还是通过1996年,在新宿大规模围坐争取到的。
流浪者的告示是毯子需要的话自己拿,拿完了放好以便下一次用;而政府的告示是限半小时内拆除
他们作为边缘人物,我们在对他们的生活选择性视而不见,可他们就在我们身边生根发芽,其实除了没有一个稳定住所,他们的生活与你我并无任何差别,甚至更加自由。
像之前拾荒的西田,在吃饱喝足的午后消磨时间的地方是图书馆,他甚至对流浪的生活感到庆幸:“我有大把的时间去阅读,那些公司老板们是做不到的。”
在釜崎的爱邻休息室会的棋局上看到一个常客西河桑,与他对手的朋友总是输了后抱怨:“他这个人就是清高。”
他以前在一家大型企业外包的工厂工作,被裁员后来到釜崎。早几年还能做做日工,现在腰不好了就只能捡瓶子,捡完瓶子后就来下几盘棋,傍晚回到街头,席地而睡。
“比起免费的紧急避难所,还是这样的生活和野宿比较自由。”
当然,如果你在贫民街区溜达,发现紧缩卷闸的大门前坐着一个衣衫不整的老头,看似眯着眼在晒太阳,但当你稍微走近他就会警惕性睁大眼。那十有八九他是在给隐秘的赌场防风,毕竟赌博是流浪者排在喝酒后最爱的娱乐项目。
赌赢的为了庆祝可能会奢侈一把去卡拉OK居酒屋。大部分流浪者在发了工资买完生活所需后,就会第一时间光顾这里。在大阪釜崎,有一条街的廉价KTV,这个街区里寥寥不多的女性甚至还有外国面孔的,可能都在这了。
除了正常的酒水点菜,点一首歌另加100日元。店老板知道流浪者都是月光族,所以在这里没有存酒服务,只有存歌服务。大家会在发工资这天,先把余钱存放在这里,方便日后来点几首。
最受流浪者欢迎的歌是三音英次的《釜ヶ崎人情》
每当有人点了这首歌就会从一个人独唱会变成集体大合唱,只有在唱到那句:这里是天堂的时候,最适合喝上一口酒。
离动物园前站10分钟的路程,一个画满了涂鸦的自动饮料机旁就是这家居酒屋,塑料布代替了门窗,一般人路过都不会敢进去。
只有5张桌椅,墙上被一层层的便利贴所覆盖,仔细看上面的字的话发现都是菜品和酒水单。
屋内杂乱破旧的环境一般会劝退80%那些只因为看了视频慕名而来的游客。
每个来这里的人必点的就是瓶装的朝日,因为店主在给你开瓶的时候动作热情,随着瓶盖飞起“シュポーン”的一声,酒客们都跟着欢呼,氛围立马就被带动了起来。背包客和流浪者在这里用酒交换了彼此的人生故事。
朝日啤酒在这里是450日元,一顿饭吃好的价格也就900日元左右
在吧台前还能发现一张电影《解放区》的海报(还有个名叫《脆弱》)。
这个入围了大阪电影节,却遭日本政府全面封杀不得上映的电影,讲的是工作失意还被女友抛弃的落魄导演想去拍摄一部反映釜崎男孩生活的故事。因为电影里描绘的釜崎贫民生活过于真实,所以成了见不了天日的禁片。
如果有幸私下找到过流传不多的资源认真看过这部电影,会发现影片里的龙套面孔非常熟悉,那就是卖给你这张片子的店老板,这可能是你来这里最惊喜的一个彩蛋。
比起这种偶尔被镜头闯入生活的小插曲,一成不变、周而复始才是釜崎生活的主线。除了日常娱乐,釜崎人最期盼的就是一年一度的夏之祭。
釜崎夏日祭
釜崎越冬战争
流浪者之死
喝一口酒躺下来,醒来的话就继续做都市漂流者,醒不来也就这样草草交待一生了,在日本一旦成为流浪汉,人生便只能像抛物线一路下落,根本没有“触底反弹”这个选项,但这还不是最残酷的。
对他们来说能挨到自然死亡都是幸运的,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送走前,他们更有可能遇上不怀好意的“狩猎者”。
每年寒暑假或者过年的时候,总有一些情绪得不到释放的学生,在深夜里专门用强光手提灯照射流浪汉的眼睛,以追赶年迈者为乐,甚至对流浪汉大打出手。他们美其名曰“为社会清除垃圾”,将流浪汉视为“社会的累赘”。
“天天睡在本来为正常市民休憩的公园里,搞得这里乱七八糟,真是对社会毫无用处啊。”
当地人对他们恨之入骨,隔段时间民间就有人组织专门攻击伤害流浪汉的活动。
最近一次狩猎是在2020年3月下旬,失业的渡边哲也(当时81岁)在岐阜市高藤桥附近遭到袭击和杀害,警方正式逮捕了3名涉嫌杀人的未成年以及2名涉嫌伤害致死的大学生。
在岐阜市川户市川端桥西端追捕渡边先生约一公里,对头部后部造成了沉重打击,死亡原因是脑挫伤和对头部的强烈撞击导致的急性硬脑膜下血肿。
最终这些施暴者会得到怎样的处理到现在也不得而知。事实上在此之前受害者渡边哲已遭遇过4次相同的投石袭击,来自与渡边哲也相依为命的一名68岁女性作为关键目击证人讲述(两人非夫妇,各自独立生活会互相照料),“事件发生后我觉得犯人们可能也会来把我杀了,很害怕。”他们曾经也向岐阜北署反映过问题,但显然并没有得到重视。
直到报纸披露出更多细节才知道,靠卖易拉罐为生的渡边哲用赚来的钱饲养城市里的遗弃猫,却被这些虐待猫的大学生责难并招来杀身之祸。流浪汉死后的帐篷外,至今依然有他喂养过的猫在等着他。
线索到这里戛然而止,新闻报纸上的豆腐块成了流浪汉的最终归宿,并且次日会被新的新闻所覆盖。关于3月份这起伤害事件,在互联网上留下的最新的痕迹也只有“好心网友在想办法联系一些机构解决流浪猫的问题。”
当从街头抹去一个流浪者比清理牛皮癣广告还容易时,犯罪开始名正言顺的变成了人口中的“为民除害”,似乎在很多人眼里杀死他们跟杀只猫、狗差不多,杀人是不对的,但是流浪汉们根本不算人。
引用《箱男》中的描述:
你越是挣扎,纸箱就犹如人身上又长出了一层皮,不断增加迷宫里的岔路,变得越来越混乱。
没有了身份和名字的流浪汉好像已经不再是一个社会人,成为了可以随意猎杀的对象。只不过是抛弃了名字,钻进了纸箱,人何以沦落至此?
一个过着极其正常生活的人失去了与社会的连结,最后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就是他孑然度日的样子。早上出门寻觅人们丢出来的垃圾和吃喝,如果开心了搞点酒喝,偶有娱乐,晚上微醺着入睡,说不定某一天悄然逝去。某种程度上流浪汉的生活像极了我们自己,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他们不玩手机。
而这种不用去考虑毕业、工作、谈恋爱、成家的脱离常轨的生活,却也是许多人于疲惫不堪的生活中曾做过的一个梦吧。
说到底“浮浪者狩り”根本不是弱肉强食的侵略,而是一场虚弱者的自戕。也许他最初只是因为生了一场病就付不起房租而沦落至此,却要在街头提防迎面走来的陌生人从怀里掏出来的到底是酒还是刀子。
《浮浪者之歌》
桌上的日历翻过一页代表着崭新的一天,但对于流浪汉来说它意味着离死神更近一步,年龄一天天升高,这群特殊的人的身影不仅从人们视野里消失,也从新闻里、历史数据里逐渐被抹去,直到在政策的保护下越来越“少”的绝迹在人们的记忆里。
“觉得自己会像一颗没长好的橡果,从果荚里‘啪嗒’一声掉下来,便再也回不了家了。”
日本流浪者的产生原因是复杂且根深蒂固的,他们和所有社会边缘人无异,为了拼尽全力活下去而选择报团取暖。
“虽然我们是社会最底层的人,但是什么东西没有了底边是不行的,就像三角形没有底边就算不出来”。这些奇怪的世界公民,他们流亡在自己的祖国,作为街头的特殊存在诉说着这个国家的过去和未来。
可能你一辈子都不会真正见到流浪汉之死,当你在吐槽小旅馆又脏又乱时,一个流浪汉可能攒了几天钱才能去住上一晚,洗个澡,好指望明天去应聘的工作让自己鼓起重启生活的勇气。
而与大家唯一的交集,可能是那款月末时没钱才会喝的酒,是他们赖以生存支撑着活到明天的希望。
参考资料
【1】新闻报道:
卫报报道《除了明亮的灯光,日本最大的贫民窟是该国的秘密》
https://www.theguardian.com/business/2008/aug/22/japan.socialexclusion
Excite报道《500日元卖春和非法购药:西成爱玲地区的贫困和混沌》
https://www.excite.co.jp/news/article/Diamond_115782/?p=3
Osaka Gourmet网站https://osaka-gourmet01.com/2020/02/12/15553
朝日新闻网站报道:浮浪者狩り
https://headlines.yahoo.co.jp/hl?a=20200426-00000063-asahi-soci
【2】专栏文章:
Hatena博客文章《西成を写真でエリア別に紹介》
https://kidsnishinari.hatenablog.com/
日本公共卫生杂志第50卷(2003)第8期《大阪市におけるホームレス者の死亡調査》
https://www.jstage.jst.go.jp/article/jph/50/8/50_686/_article/-char/ja/
厚生劳动省关于流浪汉实际状况的全国调查(大概数目)的结果
https://www.mhlw.go.jp/content/12003000/000505478.pdf
CBN文章《东京流浪汉的生活和你想的不一样》
https://www.cbnweek.com/articles/normal/16378
LINE HUB专栏文章《日本旅居觀察:在最繁華的城市,不允許「流浪漢」的存在》
https://today.line.me/tw/article/%E6%97%A5%E6%9C%AC%E6%97%85%E5%B1%85%E8%A7%80%E5%AF%9F%EF%BC%9A%E5%9C%A8%E6%9C%80%E7%B9%81%E8%8F%AF%E7%9A%84%E5%9F%8E%E5%B8%82%EF%BC%8C%E4%B8%8D%E5%85%81%E8%A8%B1%E3%80%8C%E6%B5%81%E6%B5%AA%E6%BC%A2%E3%80%8D%E7%9A%84%E5%AD%98%E5%9C%A8-nmqQYJ
【3】图像资料
Pulitzer Center on Crisis Reporting纪录片《社会弃儿:日本贫民窟里的流浪汉们》
https://v.youku.com/v_show/id_XOTE0ODA0NjEy.html
Instagram@shoji_ogawa’s photo
https://www.instagram.com/shoji_ogawa/
YouTube视频《日本一安いラーメン屋》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TiY5SPJYsvk&list=PLdfjtOZHSuVslB5wnEYKDkV-wUnQwfElD&index=4
InstagramSUPERTAMADE
Bilibili视频https://www.bilibili.com/video/av44932736/纪实摄影KATSU
【4】参考书目:《无缘社会》《伪东京》《低慾望社會》《箱男》《釜ヶ崎から: 貧困と野宿の日本》
【5】其他:玉出超市官网
《玩偶姐姐.HongkongDoll.会员短篇集.假日瑜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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