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于:山西省
原标题:熊焱:我的平静来自人到中年 |《诗收获》2023年冬之卷·季度诗人
熊焱,1980年生,贵州瓮安人。曾获华文青年诗人奖、陈子昂诗歌奖、艾青诗歌奖、四川文学奖等各种奖项。著有诗集《我的心是下坠的尘埃》等4部、长篇小说2部。
某时某刻
熊 焱
现世
每一次过江,他都要按住胸口
以稳住心中的漩涡与激流
每一次大雨倾盆,他都要按住胸口
以稳住心中的雷霆与狂风
每一次参观动物园,他都要按住胸口
以稳住心中的毒物和猛兽
只有路过屠宰场时,他会把刀子从心中取出
与双手一起放入一盆清水中
哭丧的人
她先是干号,像是嗓子中那块烧红的铁
正等待着,去清水中淬火
渐渐的,她的声音开始低沉、湿润
像是有一个人,慢慢地朝她的声带中加水
她的腔调起伏、迂回,是重章叠韵的漫长
是一哭三叹的唏嘘。也是风带着雨
是霜夹着雪。有时,命运的经历短于一句问候
人世的悲欢小于一滴泪水
我确信她最初只是入戏,后来就是在真实地
痛哭自己
在高铁上重读吉尔伯特
有一段时间他住在山谷里。他的孤单
是一片旷野的寂静
他深爱的女人离开了这个世界,痛苦、恍惚
成为人生中某个时段的注解
他分开人群,从大地的深处找到自己
他分开昼夜,从字里行间找到闪烁的星星
他的痛哭、低吟,最后又化成一阵清风细雨
现在,火车正带着我穿过山谷
在摊开的诗集上,那些留出的空白
仿佛生命与爱相互倾诉后的沉默
窗外群山正在俯身,天空正在下沉
火车没有终点,直到带着我找到那个久违的故人
致母亲
昨夜我喝多了,想你,流泪
夜那么长,黑暗卸下了我的尊严
今晨醒来,左眼严重充血
干涩、微疼,仿佛是平原上的落日
收纳着天边暮色渐至的寂静
更仿佛是一轮孤悬于宇宙的星体
它的光速在真空中,匀速运行
母亲,在时间的直线中
两颗心是最短的距离
生命中有一种爱,带着痛
也带着血迹
当他蹒跚学步时
当他蹒跚学步时,摇摇晃晃的样子
像风贴地而行,沾着月光的银粉
有时他会尖叫,那是闪电送来雨滴
类似于飞翔的鸟鸣,有着绒毛的触觉
有时他会跌倒,那是大地的摇篮失衡
属于他的时间,有着打滑的倾斜
有时他会停下来,观摩路边的花草和虫蚁
人生有一种好奇的天真,正是时间的秘密
——这多么像我最初学习写诗的样子
那么认真地、认真地学着认识这个世界
但他比我更像一位诗人,我在成年后所有的努力
就是渴望着从我的文字中重新回到孩提
方寸之地
有时地铁领着我,像黑暗中的蚯蚓
向着地心的深处一寸寸地掘进
有时我开着车堵在车流的缝隙里
进退维谷的样子,正如我四十岁的困境
有时我徒步十公里,在暮色中回到高层的蜗居
如倦鸟回到枝头的巢穴,双翅卸下月光的悲悯
有时我坐飞机越过蓝天白云,乘高铁翻过崇山峻岭
在疲于奔命的生活中,双鬓提前感知早霜的寒意
腰身提前承受命运的重力
人世有宽容,时间却从无怜悯之心
而我始终是绕着人生的周长转圈
头顶有时烈日当空,有时银月高悬
世界如此广大,于生命也仅是方寸之地
从医院出来
从医院出来,我们往家走
细雨在下,几声鸟鸣
如盐粒融化于水。命运的风暴从未平息
人世一直充满悲音。我牵起妻子的手
用了一把力。她在人群中假装很平静
除了我,没人知道她刚刚失去了父亲
长夜将尽
我一日日消耗的生命,在烛焰中
一寸寸地倾斜。我空着双手
熬过额头的秋凉、鬓边的霜降
数十春秋若一梦,余生只待向天明
岁月庸碌,生活宛若无底的枯井
早已溅不起水花的回音。我在一张白纸上
坚守黑暗中的勇气和耐心,并在黎明前
向大地许下承诺:长夜将尽
诗人的孤独,便是寻找人类的良心
许多次,我端着月光的细雪眺望天际
浩渺的银河群星闪耀,世界敞开着
万物都在光亮中,而我愧疚于
我的灵魂还在长长的阴影里
年纪渐长
我的平静来自人到中年,我已意识到
我将庸碌地过完一生。我的悲哀来自
有人正遭受着与我曾经相类的困境
可我无能为力。我的温柔来自世界给予我的伤害
我在痛苦中慢慢地学着磨砺内心的晶莹
我的喜悦来自我能够从诗歌中
为日益疏松的骨质找到一粒钙片
我的幸福来自心有恻隐,还能为爱与感动
泪盈于睫。我的忧伤来自年纪渐长
我经常在一杯酒中,在独处的时候
不停地返回往事中交叉的光影
而所有漫长的怀旧,都不过是一次次的自我怜悯
某时某刻
与五岁的女儿互道晚安,我轻吻她脸颊的时候
母亲劳碌一天,困得靠在椅子上打盹
父亲给她盖上一条薄毯的时候
妻子从菜市场回来,鬓边斜插一抹朝晖的时候
我在深夜写诗,从中摸到我的孤独的时候
我的心,是刚刚脱壳的稻子
有着一粒白米的晶莹
重读
一本书多年来束之高阁,再次取出时
它满页的斑点、偶尔的虫洞
都是岁月苍老的锈迹
是隐藏在纸背后的天机,终于跳到了文字的面前
生命正在逐渐衰老,我第一次读它时才十八岁
蟋蟀的叫声低于露水,萤虫的微光高过天空
我再读它时,却已岁至四旬
“日月窗间过马”,鬓边霜雪无声
我身体内的江河与大海、灵魂里的高山与平原
也终究会向时间举起苍茫的白旗
在这本书里,我重新读出青春一去千里
溃退的中年一败涂地。而在主角性命攸关的瞬间
书页上却只留下了空荡荡的虫洞
那是事件的另一个出口,仿佛是在等着我补充一笔
为人世中未知的命运铺垫一次转机
入梦宛如一次远行
每次从梦里醒来,都是从另一个时空中
回到了现实。有时我走得太远太急
归来时满身疲倦。有时我历经刺激的冒险
获得了意外的愉悦。有时我遭遇悲惨的变故
我哭疼了全世界的伤心……
当记忆在时间的弯曲中变得恍惚
我会忘记梦境。当记忆沿着时间的顺时针向前
我会想起梦境,仿佛人生只在眨眼的瞬息
如果我梦见了往事,那是我穿越时间
回到了过去。如果我梦见了陌生的场景
那是我在探寻时间无尽的边界
哦,生命是一场悲欢离合的苦役
命运从不怜悯这人生马不停蹄的艰辛
每次我从梦里醒来,都是从另一个时空中
回到了现实。山河有序,群星运行
我带着白发与皱纹,岁月带着沉默与生死
刘芳 绘 《晚熟的苗子》2013 年 138cm×69cm 宣纸水墨
在长夜中穿越黎明的祈祷
——浅议熊焱诗歌中“诚”的表达
蓝 紫
“在长夜中穿越黎明的祈祷”是熊焱诗歌《写诗的过程》中的最后一句。在这首诗中,他把诗歌写作的过程融入一系列生动的比喻,让枯燥的脑力劳动在形象的描绘中得到了升华;在抚慰生活带来的创伤的同时,也使灵魂与精神有了向上攀升的通道。正如他在另一首诗中所写:“……从修辞的炼金术中/找到脉搏的跳动,生命生生不息的欢乐与痛苦。”(《一首诗的沉默》)。诚如他诗中所言,他的诗歌多描写人生的境遇,对生命与命运的困惑、彷徨、焦虑、怜悯以及在这种种境遇中的领悟与超脱,还有对生命的希望与喜悦。他的诗歌诚恳、本真而又质朴、悲悯,是来自灵魂震颤的蛩音。读这样的诗歌,很难不被诗中真挚的情感所打动。这种动人心弦的品质,皆来自作者的真诚与善良——尤其是诚,不仅是真诚,还有围绕诚的其他品质。
对于写作,古人早有告诫:修辞立其诚。对熊焱来说,其“修辞的炼金术”主要也是诚。关于“诚”的词组有真诚、诚恳、诚挚、忠诚、诚实……这些词语大都指向同一个意思。而要想到达“诚”,必然要“走心”,所以,与这一品质密切相关的,是“心”。“诚”与“心”所带来的,则是善,是悲悯。读熊焱的诗集,可以看到,充盈于其诗歌内核的,正是这几个关键词。这些最为平常也最难能可贵的品质,成为熊焱诗歌创作的背景与底色。
“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周敦颐在《通书·诚上》中如是说:“圣,诚而已矣。诚,五常之本,百行之源也。”关于诚,古人已有深刻的体会与研究,甚至到了“诚者圣人之本”,表明“连圣人也不过是唯诚而已矣;甚至连圣人之教也依然不过是唯诚而已矣”。由此可见,“诚”对于人生、对于写作的重要意义。熊焱的诗歌之所以打动人心,其本质原因也在于此。本文试从这个方面,来探究熊焱诗歌中关于“诚”的表达。
一、忠于内心的真诚表述
在熊焱诗集《我的心是下坠的尘埃》中,大多篇幅是生命历程的感悟与记录。诗歌就是他的传记,也是他内心的独白。他抒写生命中的病痛、孤独,抒发对生命、命运的感叹,都是基于内心真实的情感,诗歌作为他的心灵外在于文字的表现方式,是他心性的真实体现。这种忠于心灵的诚实表述,说明了“诚”与“心”的关系。“孟子认为‘诚’下贯上达,贯通天人的整个过程都是以‘心’为中介展开的……荀子则从道德修养的角度把‘诚’与‘心’直接联系起来,如‘君子养心莫善于诚’”。熊焱用诗歌,同样也印证了如下逻辑:诗歌的语言离心更近,因而更无限接近于诚。
他在诗歌中多次提到病痛:“十六岁的夏天/我接受了一个生死未卜的大手术”(《我的出生》);“我坐在候诊的人群中,压着隐隐作痛的胃/那里是潮汐涨落,沉积着生活的酸辣苦甜”(《在医院》);“年少时我体弱多病,屡次与死亡擦肩/母亲心急如焚,躲在暗夜里啜泣/咸涩的泪水泡软了岁月的荆棘”(《岁月颂,3》);“整个少年时期/我历经病痛的折磨,多次命悬一线”(《轨迹》)……这些对自身经历的朴素而真诚的讲述,在传达给我们心灵震颤的同时,也正如华兹华斯所说,一切好诗都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溢。
病痛是每一个人都不愿面对、只能无奈接受的体验,是原初的、灵敏的,是生命发出的警告,让人知道身体哪些地方出了毛病,提醒人们珍爱生命。肉体的疼痛作为人类固有的体验,同时也会让人对生命的体验更为深刻,从而更多地去倾听自我、体悟生命,对生命、命运自然也有了比常人更多的慨叹。诗人在诗歌中关于病痛的抒写,则是一种疼痛的诗学。
当然,这种疼痛,不仅来自身体,还来自精神的负重,如“中年的焦虑、生活的艰辛、奋斗与挣扎”等。诗人的写作与思维,不同于作家或评论家。比如美国作家、评论家苏珊·桑塔格在患病后痛苦的治疗中写出了《疾病的隐喻》,并依靠文学赋予的顽强意志战胜了病魔。桑塔格对待疾病的看法是:疾病并非隐喻,而看待疾病的最真诚的方式——同时也是患者对待疾病的最健康的方式——是尽可能消除或抵制隐喻性思考。熊焱的诗歌便是如此,他在诗歌中直面病痛,直抒因病痛带来的慨叹:
……肉身听任机器的摆布
灵魂却在怜悯活着的艰辛
人世虽有尽头,但生命的深度却远得不可探测
我醒来时,头仍在眩晕
身体仍在下沉。我走出门去
就像是从梦境中疲倦地回归
长途坎坷,人间风霜弥漫
满走廊都是同病的可怜人啊
一张张焦虑的面孔,隐忍着身体的劫难
而身后的门缓缓关上了,就像死神正躲在门后
认真地盘点着生死的清单
——《在医院》
关于熊焱诗歌中的病痛,已有诗论做出过恰当的阐释:“身体作为人永远敞开的感知场,无时无刻不在承受时间与生命当中发生在人身上的苦难、挫折、病痛、离乡、漂泊、孤独、惊诧等复杂的体验。对一个诗人来说,他的诗歌的思考与表达往往来源于这些对身体冲击力大、让身体形成神经反射的‘伤害性’体验。”在医院中被冰冷的仪器扫描、检测,是几乎所有人都有过的经历,唯有这样的慨叹来自诗人,它在被写下的同时,也有着如医药般的救赎作用,类似于桑塔格依靠文学的力量战胜病魔。诗歌的魅力也正在于此。
诗人对自身境遇的真诚表述,揭开了现代社会下人的真实精神状况。在被现代性消解的现代生活中,在嘈杂、喧嚷的社会环境中,在商业化、快节奏的裹挟下,浮躁成了常有的心理状态。浮躁在一定程度上,使“诚”的品质成为稀有之物,与之而来的,则是每个现代人都体验至深的孤独。
若说病痛是肉体的经历,孤独,则来自内心的境遇。作为生活在现代社会的单子式个人,孤独,是现代性赋予每个人的必然心境。对这一现象,哲学家赵汀阳有过深入研究:“现代人的孤独是无法解决的问题,孤独不是因为双方有着根本差异而无法理解,而是因为各自的自我都没有什么值得理解的,这才形成了彻底的形而上的孤独。”喧闹的现代生活,反而使人对孤独的体验更深。正如熊焱在诗歌中所写的,“我为人世汹涌的喧嚣而倍感孤独”(《自省书》)。在熊焱这里,孤独不仅是生命的底色,“生存是一种漫长的匍匐/长天下的人和牲畜,都在艰难的生存中/有着相似的孤独”(《水灌进田里》),同时还是抒写的主题与意象:“我幻想独立荒野,与全世界的孤独保持一致”(《我幻想的人生》)。正如他在诗集前面直言:“我写诗歌,是为了抵达孤独。”
新诗因语言的变革、社会的发展与变迁而来,走进人类孤独的精神世界的同时,它的情绪底色,也同样是孤独:“新诗的情绪底色必将是孤独;每一首具体的新诗作品,无论其主题为何,原则上都得到过孤独情绪的预先浸泡。”孤独在本质上是现代人的精神困境之一,但在诗人这里,则“是在热闹的人群中独享灵魂的静谧和心灵的富足”(《我写诗,是为了抵达孤独》)。正因孤独,诗人才有了对时间、岁月、命运的怜悯与感叹,而在这怜悯与感叹中,诗人更感孤独。在《我的心是下落的尘埃》这本诗集中,可以看到,诗人使用频率比较高的词语有:孤独、寂静、怜悯、命运、中年、时间、岁月、生命……这是一组关于心境、情绪的词语,同时也可以勾勒出一个大致形象:这是一个懂得享受孤独、安于寂寞、心怀悲悯的诗人。因此,他对自己的诗歌写作有着清醒的认识:“我确信诗人的声名不是来自认同与赞美/而是从这世界获得的孤独,比岁月还深”(《轨迹》)。
二、“诚”由“静”生,静致所至
“寂然不动者,诚也,感而遂通也,神也。”周敦颐认为,“诚是一种‘寂然不动’的本然状态,诚‘无为’‘无欲’。所以,在道德修养中必须‘惩忿窒欲’,必须主静。何为‘主静’?周敦颐认为‘无欲故静’,否则就达不到‘诚’的圣人之境”。由此可见,“诚”与“静”相辅相成。在普遍浮躁的时代,在喧嚣的环境中,保持心灵的安静与安宁,是一种难以习得的能力,也是难能可贵的品质之一。读熊焱的诗集,可以明显地感知到他心境的安静与安宁。
作为人到中年的诗人,因为工作与生活的烦琐、忙乱,已难得有自己的独处时间,熊焱在诗集序言中这样描述他写诗的环境:“常常在飞机的轰鸣下,在高铁穿过千山万水的呼啸中,在公交车摇摇晃晃的颠簸里,在地铁向着幽暗的奔跑中,我用手机断断续续地写下诗篇。四周都是人群杂乱的喧嚣,我独享那文字赐予我幸福的美好时刻。”这样的诗写状态,只能建立在心灵的宁静之上。
与心灵的宁静互为呼应的,是“寂静”——作为心灵能感知到的一种静谧状态。“寂静”时而是心灵的映照,时而是吟咏的对象。从词义上,喧嚣是寂静的反义词,在喧闹的世界中保持心灵的宁静,是诗人独有的能力。正如诗中所写:“在一个发光的窗口里/我将从世界的喧嚣中找到寂静”(《夜归》)。而孤独是寂静的同义词,它们在熊焱的诗歌中常偕同出现,如:“唯有大地以宽容回应我的平庸/群山以沉默回应我的孤独与寂静”(《四十岁,初秋登峨眉山》);“西天一轮银月高挂,向人间派送着白银/我却只领到了三两孤独、半斤静谧”(《夜里从海边醒来》);“我只要世界给我添加血液中的两勺盐/一勺是孤独,一勺是寂静”(《生命在庸碌中衰老》)。
正如华兹华斯所说,诗“起源于在平静中回忆起来的感情。诗人沉思这种情感直到一种反应使平静逐渐消逝,就有一种与诗人所沉思的情感相似的情感逐渐发生”,这是诗写过程的精准表述。“与诗人所沉思的情感相似的情感逐渐发生”这句话,指的就是情感的自然流溢。这在其他某些诗歌写作者那里,若不加以节制,很容易成为泛溢的抒情。但因为有过“持续地花费时间去认真阅读、思考和打磨技艺”,在熊焱这里,体现的则是卡内堤说布洛赫的那种“不知不觉的技巧”。在写作中的具体表现为:当诗人写下自身真实的境遇之后,即会有情感上的升华与跟随。如“我的母亲怀着我的时候,差点去了医院引产/我幸运地来到人间,就像一滴水珠汇入大河/从此跟随浪花奔腾”(《轨迹》),前两句看似平淡的讲述,道出生命之偶然。其实,每个生命来到这个世界,皆是偶然。承认生命的偶然,也就是承认生命的无奈与无意义。在无意义的生命中,是我们所做的事情在赋予生命以意义,比如阅读、写作、旅游、劳动等等。但诗人的经历不同,因为在这偶然中,同时还有幸运。这些真实的历程,此时如果继续花费笔墨,则很容易流于散文化。所以,成熟的写作者都会在此刻及时打住,在后两句进行情绪上的渲染。这也是诗歌写作常用的一种技艺:由实到虚,虚实结合,从而形成情感上的张力,也很容易获得读者的共情。
熊焱的诗歌从写作环境(需要心灵的宁静),到内容(人生与世界的孤独与寂静),到过程(平静中的回忆),是“静”之全方位的展现。他在宁静的状态中,用诗歌来自我反省和领悟,从而达至“诚立、明通”。这种“静”经由诚挚的心灵,进行诚实的抒写,抒发对人生、岁月、命运、时间的沉思,自带沧桑与悲悯的属性。
三、“诚”从细节处来
法国大文豪福楼拜说:“仁慈的上帝寓于细节之中。”真诚的讲述,从来不是那些大而化之、浮于表面的笼统叙述,而是源于细微处的精当描摹,不经意间触动读者的心灵,从而感受到作者的诚挚。而一篇作品的价值,很多时候也取决于细节的考究。正如巴尔扎克说的:“当一切的结局都已准备就绪,一切情节都已经过加工,这时,再前进一步,唯有细节组成作品的价值。”细节写作已是各种文学体裁中老生常谈的话题,诚然,细节写得好并不代表“诚”,只能说明作者的写作技巧好、水平高。但真诚的写作,一定会有细节的加持。细节描写,是写作者进入场景或事物,与所要描写的对象最大限度地近距离接触,用心去感知场景或事物中那些微小、细腻的一面,找到属于作者独特的发现或感悟。这个过程因为心灵的贴近与深入,因而更显诚恳与真挚,也更容易打动读者的心灵。
作为成熟的写作者,细节是熊焱比较重视的一个方面。比如前文所提到的那些使用频率高的词语,在熊焱这里,并不是一种“冷漠而快速处置的单词现象”,他在表现这些词语(或说境遇)时,也不是“通过外部的‘语言暴力’”,而是“巴尔特说的‘协同行为’”来实现的。此种协同行为,便是熊焱在诗歌写作中极为注重的细节。比如他写孤独:
酒已饮尽。下山的路上夜虫齐鸣
仿佛酒盅里珍珠滚动,桌子上的空杯
正等待着承接住清泠泠的回声
有时,我们需要的孤独
是在山巅上寻得一阵微醺。人到中年
岁月洞悉我灵魂深处的那份酩酊
在一个山坳处,我们下车观看悬崖上的飞瀑
一匹白练的孤绝之路,就像命运走到绝境
却义无反顾地跃下深渊,完成人生壮烈的美学
有人突然掩面哭泣。头顶明月高悬
碧蓝的夜空仿佛青花的瓷器
——《我所理解的孤独》
身兼编辑与写作者的双重身份,熊焱在诗歌写作上还多了一重审视的眼光。他在序言中谈道:“我们在谈论诗歌的技艺时,很多诗人已将诗歌写作中最基本的、规范化的元素置之不理,而对奇崛的形式、聱牙的语言、荒诞的审美情有独钟,并视之为技艺。而对那些朴素中显智慧、平常中见崎岖的作品,视为无技艺……”“朴素中显智慧、平常中见崎岖”在此可以认作诗人的诗观,也是他遵循的写作准则。比如在这首诗中,诗行在朴素的叙述中铺陈情境,把读者带入其中,跟随他的情感波动。这情境,便来自一系列的场景细节,比如他抓住了空杯在桌子上带给他的细微的感受(等待泠泠的回声),这让这个平常的场景生动了起来。而这等待的过程,便是孤独。再如他观看飞瀑时,从飞瀑直流而下的细节处,感悟命运之孤绝。这些细微的动作、细小的景观、细腻的心理描写,在饱满的情感中,还带有克制、隐忍的语言感觉。
再如另一首诗《夜里听闻一则喜讯》,由“我起身到窗边”这个细节动作带来的,是窗外的夜景:“夜空正捧着月亮的银勺/向世界倾倒着寂静。山坡下的大海波光粼粼/它们与人世隔着一个梦的距离”。这衬托了诗人的心境:“夜晚虽美,我却怅然若失。”喜讯本应让人心生欣喜,而诗人却说“喜悦更让我感到悲切”,这样的心境,通过前面对窗外景色的细致描述,有了情绪上的感染力,从而让读者明白作者的心情。
关于诗歌中的细节,熊焱有自己的心得,并以诗歌做出回应:“太幽微了:显微镜下的秘密/心灵深处曲径通幽的迷宫/有多少孤独、爱与惶恐,多少悲悯、幸福与宽容/像萤虫的微光,对应着浩瀚的星空/正如滴水有穿石之力,羽翼有天空的高度/一首诗要在细节中,看见人类的欢愉与悲苦”(《在细处》)。从这首诗中可知,细节并不全是对事物的细致描述,更高的境界是能从一滴水中,看到它的穿石之力,能从一片羽翼中,看到天空的高度。而人类的普遍情绪诸如孤独、爱、惶恐,则像萤火虫的微光,从而由小见大,一叶落而知秋。
在熊焱的诗歌中,生活中的某一个动作、记忆中的某一个瞬间,这些细节都有一个指向:人类的欢愉与悲苦。这种朴素而真诚的表述,同时以“虚实结合”的方式,就像是情不自禁地发出感叹。这种写作方法所造成的“不知不觉的技巧”,已经内化成诗人的呼吸,并且让读者很容易体会到写作者心灵的真诚,使诗歌写作真正成为他在序言中所说的“人类心灵世界的真实认识、记录和洞悉”。
总的来说,熊焱的诗歌之所以动人心弦、有着憾动心灵的力量,主要来自一个对诗歌、对生活的“至诚之人”及“诚”所带来的一切品质。他的诗歌写作,是生活在尘世中的肉身不断向心回溯的过程,也是通过文字靠向生命本质的过程。其所带来的共鸣与震撼,不仅来自文字的力量,更在于命运本身被文字揭示了出来,犹如揭示了读者自己的命运。他的写作也因此回到汉语最为本真的初心:“只要用汉语写诗(无论新旧),心与诚事实上一直是在场的;用汉语写诗(但不仅限于写诗)意味着一场迈向诚的艰苦却欢快之旅,意味着修行……它指向心为中心组建起来的道、智慧和悲悯。”如果我们现在的诗歌写作能重新回到汉语的本质与伦理,抛却那些玄浮的辞藻、浮夸的技艺,回到诚,回到心,有善与悲悯,诗歌中人性的光辉才会升腾。
《诗收获》2023年冬之卷
李少君、雷平阳 主编
长江文艺出版社
长江诗歌出版中心
编 辑:姜 巫
二 审:胡 璇
审 核 人:沉 河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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