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将视角置身宇宙,“异乡”的概念自然地脱离了常规语境,在多重的时空中,人与人的关系同样绵长而深刻。受第14届上海双年展“宇宙电影”的牵引,我们步入艺术家陈滢如用影像构筑的梦中“花园”,那里有她逝去的母亲,散落在潜意识里的旅行碎片,以及与此相连的“异乡”空间。
“以后我们就只能在这里见面了。”在梦里,陈滢如的母亲说道。她们正在一片花园中。虽然陈滢如没有具体向我们描绘梦中花园的形象,她的言语却让我们想到那里或许花朵盛开,温柔安静。
陈滢如,《是非之外有座花园,你我相遇于此》静帧,作品由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收藏
当逝去之人所在的“空间”如同异乡,不断被人类各种信仰解释,在这里,却有花园这样的连接之处,连着那个背影消失的异乡,花园在心中,与母亲的联系就不会停止。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PSA)举办的第14届上海双年展上,陈滢如受任创作了短片《是非之外有座花园,你我相遇于此》,标题来自波斯诗人鲁米(Rumi)的一句诗,几乎与母亲在梦中的话一模一样。“之后我偶然看到这句诗,像是正好印证了母亲的话,很巧。每个人处在不同的情境,肯定也会对诗句有不同的诠释。”这句诗在戴安娜王妃逝世时也曾被一个朋友用作赠言。
凯龙星,在占星学中代表着创伤,也是陈滢如进入沉思的一把尺子。以梦中这句母亲温柔的话为引,陈滢如的童年经历与人生脉络也被置入宇宙星象的框架中,这场对话私密且个人,却又是普适的。
在《是非之外有座花园,你我相遇于此》中,她与母亲多年前在柬埔寨的旅行记录时常闪现,路边偶遇一只追逐妈妈的小鸡、一部半人马神(凯龙星是最具代表的一颗半人马小行星)动画……陈滢如将个体经历、成长伤痛与星穹联系。同时,她又在短片中穿插一些隐喻图像——两颗心脏被一条脐带连接在一起,脐带如同DNA螺旋体,当科学解释置入宇宙背景中,这令人在基因遗传学之外收获另一种意义:如母女这样生来原初的关系,是否我们所有的相遇和连接都是注定?
陈滢如,《是非之外有座花园,你我相遇于此》静帧,作品由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收藏
“如若死亡(时间之限)是个人与社会生命的主要祸根,那么其次的根源是由某种空间之限造成的,也就是说,家、家乡、国家、联邦,还有种族与个人的重要关联。从宇宙角度看,就连国际主义也终将被解释为是一种限制。”——20世纪诗人亚历山大·斯维亚托戈尔德(Aleksandr Svyatogorde)的这段话定格在双年展开场,也为我们面对陈滢如的短片找到一个回音。如果任何关系都有人为建构的身份与义务,从个体至国家,那么在宏大的宇宙中,社会建构的关系属性反而轻如鸿毛。“关注宇宙并不意味着忽略我们当下的困境,比如气候变化、收入不平等问题,而正是重新面对宇宙,会构建我们重新思考这些现实问题的方式。”就像策展人安东·维多克(Anton Vidokle)所说,宇宙抹平了人种之间的伤害与分歧,为看似对立的文化找到相同的起源与共识。
本届上海双年展以“宇宙电影”(Cosmos Cinema)为题,汇聚了八十余位中国和全球艺术家的作品。策展方先是打破了“电影”作为一种技术媒介的概念限制——其实星空就是银幕,是每个人都会凝视的对象,所有人都坐在宇宙这个庞大的电影院中。在这一背景下,展览呈现的作品从20世纪初跨越至今,类型、媒介与技术迥异,如艺术家特雷弗·帕格伦(Trevor Paglen)装置带着鲜明的太空科技烙印,也有对古老天人关系诸如《易经》的演绎,科学和新技术与古老信仰并置,人类的时间线性历史在这里不再重要,因为面对沧海一粟的宇宙,所有诞生过的创造都是平等的。
整场双年展按照中国古代占星学分为九个“宫”,即九个单元。古代天文学家把天宫分为九格,由总结和辨识星律推测节气变化。有趣的是,在东西方毫无沟通的年代,相似的划分便存在于西方占星术与东方易卦中。作为展览第二宫“偏蚀”(Partial Eclipse)的一部分,陈滢如的短片在一幅巨幕上播放,对她来说,这个尺度也放大了她创作的转变——从以往更多是抽离掉“我”的客观研究,转向本次第一次展现私密的个人故事,像是场巨大的曝光。
在其以往的作品中,如《屠学表》(2014)、个展《超星鑑定》(2016)把曾经蔓延在人类历史上的残暴事件和权力斗争与当时的天象星体相位作关联,近年来她又持续研究萨满仪式,通过不同媒介与装置的实践,探索人的“意识”构成,意图启发现代人被封闭的某些直觉上的感知。她早期作品中占星学的研究引向了对客观事件、历史与身份政治的理解,而萨满教看似难以言传的意识体验,转为更加聚焦人作为个体的存在。在本次短片的创作中,她将自己变成一个具体的对象,通过星盘的解读深入她与母亲、与家庭的关系,借助辨识童年创伤回到与自己的和解上。
上:埃尔达·塞拉托,卢西亚诺·祖比亚加,《奥基达诺克/隐匿 IV》;
下:斯滕·埃克隆德,《库拉胡塞的秘密》
巧合的是,同样出现在第二宫的《奥基达诺克/隐匿IV》影像装置是阿根廷画家埃尔达·塞拉托(Elda Cerrato)与其子卢西亚诺·祖比亚加(Luciano Zubillaga)的合作作品,这件作品的多数影像都是在埃尔达离世前完成。母女或母子的纽带隐秘地散落在展览作品中,而在占星学中,月亮这颗星体的一层含义是母亲、情感与潜意识,在“偏蚀”(Partial Eclipse)单元,也有20世纪艺术家安娜·安德烈耶娃对日偏食、月相的刻画,当天文现象曾充满暗示,太阳与月亮的运动关系也被投射在父母与个体的关系上。
阿尔贝·加缪(Albert Camus)的《局外人》(L'Étranger),也被译为《异乡人》,书中曾用母亲的离去表现主角异于常人的“淡漠”,加缪的“异乡”之意在于主角是他自己生活的局外者,他超然观察发生在自己生活中的一切,他不在他的生活中,或者说他远离了被道德与世俗成见构建的日常生活——发生在几十年前“我”与“他者”关系的试探性瓦解,到今天,存在主义的精神反而更能在佛学主张的“无我”中找到共鸣。而属于当代人的“异乡”却是新的困境。这个困境与本届双年展的叙事背景是相同的:伴随新技术与星际殖民带来的错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异化、人与自然也在异化,而“对宇宙的理解和推测能激发更全面的思考方式,这样的思考方式对当今非常必要”。
特雷弗·帕格伦,《非功能性卫星原型(设计4;建造4)》,2015-2018年
如今的“异乡”概念本就是以某种对立为基础的,文化与认知的隔阂令人感觉孤独与陌生,但是这场展览恰恰为陌生的都市文化、地缘政治与二极性横行的当下,找到了一个更温和与包容的落脚——哪怕它的方式很简单,就是安静地仰望星空,想象我们作为一个集体的存在。就像曾在不同地域信仰中穿行的陈滢如说,在看似语言、想象与观念不同的信仰文化中,有一个共存的主题,便是爱与给予。
NOWNESS:短片从占星师对凯龙星的说明开始,这段对话充满隐喻以及对个体历程的阐释。你希望通过这段对话传达什么?
陈滢如:短片开始的对白是我找了两位占星师一起对话,我们大概聊了90分钟,针对我的星盘聊我自己,最终成片截取了其中5分钟的对话。我把之前看过的一本书《凯龙星》也翻了出来,凯龙星这颗星体在占星学中代表“创伤”,它的名字源于希腊神话的“喀戎”神。神话中的喀戎身受毒箭,却是被误伤,因此他无法推责别人,另外他是不死之身,因此只能一边活着一边承受痛苦。因此凯龙星是关于我们如何治愈那些无可避免的伤痛。我是比较能通过面对创伤去重新审视自己的。
陈滢如,《超星鉴定III:熵:25800》静帧
NOWNESS:占星这种方式经常会成为你生活的指引吗?当你深入占星,你更关心它的什么层面?
陈滢如:占星术和占星学是存在区别的,占星学关注的是个体如何去看地球之外的世界,每个个体是如何与宇宙产生联结的,“我”与未知力量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比如星盘上的每颗行星代表了生命的某个面相,父亲、母亲、创造力、情感、行动……当它们作为一个整体,也完整叙述了人是由什么组成的,这不是人是碳基生命这样的生物学维度,却也完整编织出了人的意识、情感与行为、人与他者和世界关系的版图。很多人学占星,会将它应用在生活中,比如确认面试的日期和时间,这是占星术的层面,你也需要学习术,“术”会让你理解它在说什么。
陈滢如,《屠学表》,2014年
NOWNESS:短片中你的旅行记录是怎样一段经历?这段旅程如何影响了你对短片的创作?
陈滢如:这段影像是我十四年前在柬埔寨与母亲的旅行,当时我本是想拍些当地小孩是如何和大人对话的,就随意录了很多素材。说实话当时很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柬埔寨是个宗教国家,经常会遇到人们念经,这次创作时我就去翻当时拍的影像,却发现一些无意间拍下的片段在今天仍有意义。无论那段旅行发生在哪一年,其中的体验与遇见却是超越时间的。
NOWNESS:你如何看待这部短片在你创作历程中的位置?它体现了你自己怎样的变化?
陈滢如:我这些年其实一直是在“画圆圈”,圆圈始终是我作品中一个常见的符号。从绘作《生命之花》,或是占星的星盘、仪式中的布阵,我们都会见到抽象且明确的圆形。圆也是宇宙和星体的形状。曼陀罗也是一个永续转动的圆,它代表了旅程和过程,我觉得自己这十多年一直还在外圈绕,还没有走到核心。而这部短片像是一个起点吧,第一次将自己私密的遭遇袒露在众人面前,因为过去的“我”是隐藏起来的。不过说是私密,就像在一个圆圈中,头即是尾,是相连,或许客观与主观也是没有界限的,最终是回到自己这个个体。
第14届上海双年展“宇宙电影”展览现场
NOWNESS:你的创作媒介很丰富,在影像、装置、素描之间,在不同媒介中创作时,你自我觉察到状态会有怎样的不同? 你如何看待这些媒介能传递的信息迥异?
陈滢如:影像是我最擅长的媒介,它是一条完整的时间线,相较于人比较混乱无序的大脑,你需要将自己脑中混沌的思绪重新在这条时间线上组织出来。绘画对我来说近似于一种禅定的状态,我从小比较擅长画画,绘画比较依赖技术,所以你可以通过持续使用这个技术,在这个过程中人会进入无我或忘我的状态。装置是最有挑战性的,你传达的讯息太多或太少都是问题。对我来说,判断一件作品是否完美,是让观众能够自然开始想象。
特雷弗·帕格伦,《轨道反射器(比例模型)》,2015-2018年
NOWNESS:你如何理解“异乡”这个概念?在你对不同信仰文化的研究中,你发现哪些本质是共通的?
陈滢如:我前些年大概在国外流动了十年,从美国旧金山搬到德国柏林,又在荷兰阿姆斯特丹住了两年,直到2012年回来。在美国我第一次接触到实验电影,搬到欧洲时可能有“异乡感”,不过这种陌生的体验主要发生在语言和气候上。但作为艺术家,我的世界观不会受到地域或空间的限制。就像我之前研究萨满,我不是进入他们的部落,而是深入萨满教中的“意识转换”,把它作为我的方法,“意识”是普世的,是超越文化维度的。这个研究会让人重新认识何谓“意识”,在自由的体验中,我们也会发掘曾被屏蔽的感官能力。在萨满教的宇宙观中,他们把世界分为三个部分,上部是天堂,下部是自然界万物,中部世界则有点类似地狱,这与基督教或东方宗教有点不同,但也有相似的对善恶的讲究。如果说每种信仰文化有着具体的区别,不变的是,大家都会主张爱与给予。
陈滢如,《是非之外有座花园,你我相遇于此》静帧,作品由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收藏
NOWNESS:物理实证的结论却也具有神秘学的阐释,比如熵。你如何看待科学与宗教——这两种人类解释世界和宇宙的方式?
陈滢如:科学与宗教解决的对象是一样的,都是在解决未知。科学讲究实证,宗教注重的是修行,我最近开始接触佛法,已经不太占卜了。佛教的方法就是专注当下,因此不需要面向未来占卜。
NOWNESS:“宇宙电影”作为上海双年展的主题,在科技看似蓬勃的当代,人类和宇宙“无限接近”,宇宙命题也在更广泛地成为一种艺术创作命题。你如何定义当下的“宇宙电影”?
米歇尔·瑟福尔,《易经六十四卦》,1986/2023年
陈滢如:艺术家就像公众与宇宙之间的通道,我的作品不是属于我的,而更像是由宇宙给予的思想,我只是通过自己的通道去向别人传达信息。所以在我的体验里,本届双年展很像汇聚了很多“灵媒”或萨满,每个人都通过作品,正在打开通道与宇宙对话。在现场,我对《易经六十四卦》这组作品印象很深,因为我最近也在研习《易经》,八卦分别代表了八种自然现象,通过对八卦以及五行关系的学习,我们其实也能理解周围人与事物之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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