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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吧,记忆——悠悠往事尽在书中

2024-07-01

“追寻逝去的时光”,不仅是一部名著,还是拨动心弦的话题。打开“回忆的闸门”,悠悠往事,沉浸其中,感同身受,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人书写过。

往事一件比一件更美好

追忆往事,不是老人的专利,但是“我曾经历尽沧桑”讲起来的故事更耐人寻味。捷克诗人、诺贝尔奖得主雅罗斯拉夫·塞弗尔特81岁时写下回忆录《世界美如斯》(译林出版社2022年2月版),他动情地说:“在走过的人生道路上到处都有一张张可亲可爱的面庞,到处都是我们心中不停呼唤着的、渴望见到的人。”风吹过,还有一丝凄凉,他意识到“在这世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再不说,很多事、很多人都被风席卷而去。

回忆总是温暖的,或者苦涩中也有甜蜜。那些特殊时刻更占据记忆的圆心,比如二战前,“当邻邦德国开始发出不加掩饰的初步威胁时”,他与批评家波朗在一天下午沿着滨河大道散步,附近的岛上树林中传来《斯拉夫舞曲》,悠扬的音乐吸引了心事重重的他们,音符“在这夏日宁静的夕照中有节奏地时起时落”,余韵不止:

我们信步走去,整个布拉格在这日夕时分也是美得惊人,光彩夺目。它是那样的富有魅力,怎不令人倾倒呢!举目望去,几步之外民族剧院在闪闪发光。另一边的赫拉德强尼宫则宛如偶尔才在我们眼前闪现的我国王冠上的一颗宝石。

他们不能想象,如果战争来临,这么美好的城市毁于一旦的样子。那是1937年6月的一天,美好的城市记忆和背上一阵寒颤的联系永远记在心间,还有老朋友的身影。

好在,布拉格保住了,作者与这美丽的城市耳鬓厮磨已久,积累在心间的感情日益深厚。他曾说:“我熟悉那些街道的空气,我的脚能摸出人行道和非建筑地段的街道以及公园,如果那里有公园的话。”这是一座充满着诗意和飘满花香的城市,在诗人的笔下更是多姿多彩。这又是一座可以“休憩身心,思考生活”,做“徒劳无益的梦想”的城市。不过,生活并非都是诗,回忆滤去悲伤,彰显的是一个人的生活态度。作者出生于1901年,在他85岁的生命中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以及各种社会风波和动荡,却仍能以这样的文字追述走过的岁月,是那颗悲悯和发现诗意的心在发挥效用。“生活从来不会美好得总让人笑逐颜开”,“可是白云在我们头上飘浮。能呼吸馨香的春风,我们也就心满意足了”。微笑着接受赐予,便心怀春风。

当时的幸福,却浑然不知;总算知道了的时候,一切都不在了,“一切都是匆匆流逝,奔驰的岁月从不理会人们的感伤。为了喜悦而采撷回家的野蔷薇又能对我们微笑几天?”学会珍惜,珍惜眼前的一切,世界因为这份心会转变姿容。“生活中毕竟有一些我们所爱的事物是能够用我们的双手和心灵把它们保存下来的。因而爱也是有可能始终不渝的。”于是,便有了这样一本书,有人说他堪比茨威格的《昨日的世界》,也许《昨日的世界》比它更有时代感和历史意识,但它更充满温情,倒让我想起了《金蔷薇》。

近年来,出版界不但推出了作家的小说、诗歌,还有大量的自传(自述)、回忆录问世。我手头随便一翻,便有聂鲁达的《我坦言我曾历尽沧桑》(南海出版公司2015年4月版)、克里玛的《我的疯狂世界》(两部,花城出版社2014年11月、2016年4月版)、内山完造《花甲录》(天津人民出版社2020年10月版)、冯骥才《冯骥才记述文化五十年》(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4月版),有时候,平民百姓个人的回忆更受关注,如饶平如的《平生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9月版)

躺在床上看书令人非常享受

读大学时,马尔克斯的法律学同学把一部大部头的小说拍在桌上,如主教般不容置疑地断言道:“这是另一本《圣经》。”多年后,马尔克斯在回忆录《活着为了讲述》(南海出版公司2015年11月版)中说:“那本当然是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难忘的阅读记忆常常是作家自述中不可或缺的篇章。写作中有一个标杆在前面,是目标也是启发,这种影响在很多作家的身上都有,卡佛谈过“像契诃夫、海明威、托尔斯泰、福楼拜这样的作家”对他的重大影响,并认为:“契诃夫是有史以来最好的短篇小说家。伊萨克·巴别尔是另外一个绝妙的作家。”(《雷蒙德·卡佛访谈录》,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7月版)

在回忆录之外,这些名作家还接受了很多采访,这些访谈是作家另外一种自述,他们的回答也许更为直白。近年来,作家、学者的访谈录也是出版中颇受人瞩目的一个方面。中信出版社2019年6月曾推出“最后的访谈”系列,包括海明威、博尔赫斯、马尔克斯、波拉尼奥、冯内古特、大卫·华莱士等人的访谈。南京大学出版社“守望者·访谈”系列也出版了马尔克斯、卡佛、波拉尼奥的访谈录,计划中还有汉娜·阿伦特、李安等人的访谈录加入。除了作家的回答,还有访谈者第三只眼睛的观察,如有访谈者见马尔克斯在电脑前不是写作,而是上网浏览着世界新闻,他们刚见面,他就突然抓住访谈者的手低声问道:“老实讲讲,你们到底付给了我妻子多少钱?”(《马尔克斯:最后的访谈》,中信出版社2019年6月版)价格绝对不低,据他的传记作者杰拉德·马丁透露,半个小时五万元美金,而且老马经常对钞票也是不伺候,拒绝采访。(《马尔克斯的一生》,黄山书社2011年9月版)读这些细节,顿时感觉老马在我们面前的形象更真实了。

写作成为被出版商、媒体和读者围追堵截的事情,反而成了烦恼。终于有一天,生病了,暂时不必写作了,老马得意洋洋地告诉采访者:“我发现了一件令人非常享受的事,那就是躺在床上看书!”很多作家都是阅读狂人,波拉尼奥去世后,有人写过一本《成为波拉尼奥前的波拉尼奥》,其中谈到波拉尼奥:“那时,他是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没日没夜地在家里阅读、阅读,从卡夫卡到艾略特,从普鲁斯特到乔伊斯,从博尔赫斯到帕斯,从科塔萨尔到加西亚·马尔克斯,阅读的同时,不停地抽烟、喝茶……”(《波拉尼奥的肖像:口述与访谈》,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7月版)他的父亲也说:“他唯一关心的就是书。”这本《波拉尼奥的肖像:口述与访谈》,自述之外还有亲友的不同侧面的回忆,让这位躲在长篇巨著《2666》之后的作者形象渐渐饱满地走了出来。

波拉尼奥的阅读书单中有马尔克斯的名字,这令我想起在马尔克斯要荒废学业时,母亲试图帮他寻找的道路:“听说若是肯花心思,你能成为优秀的作家。”马尔斯当时断然回答:“要当就得当最一流的作家,这年头,出不了什么大师。”那一年,他18岁,可能从未想象过有一天自己侧身大师之列。一切未必是偶然,在他们的访谈、自述中,我似乎能够找到他们成功的理由,比如马尔克斯说:“情感和柔情,发生在心里的那种东西,终归是最重要的。”(《加西亚·马尔克斯访谈录》,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7月版)这种对尘世对人生的“情感和柔情”,甚至是痴情,不恰恰是他们源源不断的创作源泉吗?

口味、分量和仪式的单纯

“有这些书陪伴自己,天塌下来也顾不上了。”(《无愁河的浪荡汉子·走读1》,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8月版)书陪伴张序子走过千山万水,让他总想“超越自己”。在福建南安教书的他见到卖书郎喜不自胜,当场买了师陀、朱洗、克鲁泡特金的书……序子的这一程被命名为“走读”,读书,读人,也读大地万物、大千世界。

长长的回忆如同流不尽的“无愁河”,创造这一奇迹的是年近百岁的老人黄永玉先生。十年多前,他从“朱雀城”出发,历经“八年”,继续“走读”,长河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已经有200万字的壮大规模。序子是谁?他可能不是百分之百的黄永玉,却承载黄永玉百分百的回忆,饱经沧桑的老人回望来时路,眼睛里却满含着天真、顽皮和悲悯。我惊叹于他记忆力之强、笔触之细,没有放过每一朵泪花,没有丢失一滴露珠。这部大书有各种各样的读法,以两部《走读》而言,各地之风情可观,出现在黄永玉笔下的人物亦可赞;这书正读看时代气象、人世大千,感气势磅礴;侧读又可品千滋百味,觉妙趣横生。

找一个让人垂涎三尺的角度,看看序子来到上海吃了什么吧。在序子走过的地方,上海算不得美食之乡,却是中西荟萃之地,1940年代下半期的人们,刚刚经历过抗战之苦的人们,吃什么呢?几个文艺青年的晚饭是:包子、大饼、面包;序子的中饭,“巷子口外头卖的东西都吃过,糯米包芝麻糖油条、豆浆、阳春面、汤团、生煎馒头…”对于“生煎馒头”序子很有意见:“明明是有馅的生煎小包子,硬说是馒头。”阿湛在南京路的新雅酒家请客,他们吃的是:叉烧包、莲蓉包、豆沙包、虾饺等等。序子花“二元四角”在红房子请林景煌(单复)吃牛排和奶油汤套餐,还有咖啡喝,不过,“这杯洋药”没喝出什么味道来。到十里洋场,很多洋货洋名让序子哭笑闹过望文生义的笑话:“中饭是‘热狗’和咖啡。序子差点闹出笑话,以为还有狗肉好吃,原来是腰子形面包夹着根美国香肠。”他们到狄思威路的庞熏琹先生那里参加过美术家、作家协会聚餐会,吃的是自助:鸡块、焖鸭、焖小鳜鱼、炖牛肉、红烧猪肉、炒面、炒饭、炒菠菜、酸黄瓜、虾仔粉条、肉包子、豆沙包子、酸辣汤。在法租界吃的一次俄国大餐是AA制,每位八角钱,菜单是:开味小头盘,咸橄榄或甜酸黄瓜片;罗宋红菜汤;大面包两片(黄油一小碟);炖牛肉饭,或鸡腿饭,或猪脚饭,或猪肠饭,任选;咖啡或茶。多年后,黄永玉的评价是:“口味、分量和仪式的单纯,价钱的公道,都让大家对饭馆产生敬仰。”开木刻展卖了画,酬谢老外和朋友,吃湘西五香炖牛肉、芥末白片肉、仔姜焖鸭、香酥鲫鱼,还有凉拌韭黄、糖醋小萝卜等小菜。家乡饭菜,忍不住口水和得意吧,黄永玉把如何做湘西五香炖牛肉完完整整写到小说里了。从切块,放油,放料,乃至“不要太熟,否则第二天加热后稀烂上席没有嚼头”的“小贴士”写得一笔不苟,活脱脱的美食攻略。

吃的东西写得如此清楚,出自记忆,还是纯属“小说家言”?我想所有的虚构也是有现实来源的,记忆的底子必然是有的。作者何以记得如此清楚?在承认大脑的差别之外,还有境遇使然。序子在上海滩,两手空空,只拿木刻和画画讨饭吃,他的家常便饭是吃了上顿不知道下顿在哪里,倘若还有好吃的,那不比木刻还入木三分刻在记忆里啊。《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是成长史,也是一部流浪史、血泪史,只不过作者把那些泪压了回去,讲了更多温馨的故事给我们。世界太冷,我们要把心窝子里的温暖掏出来。

钱锺书不信任自传,借“魔鬼”之口批“自传就是别传”(《写在人生边上·人生边上的边上·石语》,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10月版)到头来呢,他自己不写自传,别人却一寸一寸地挖他的事情,可见世上对此感兴趣的人还是很多。诚然,记忆是不可靠的,叙述动机也是“各怀心事”,然而,何必把每一段文字都看成呈堂证供呢?作为心灵表达、文学叙述,它们也是历史的见证、时代的光影、个人的鳞片。有时候,记忆的回溯还是信念的传达。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6月版)序言中感叹他们这一代人经历之独特,不无沉痛地写道:“我成了理性遭到最可怕的失败和野蛮在时代编年史中取得最大胜利的见证人”,为此他深感羞愧,1940年他写完这部回忆录,未及出版,1942年初便愤然离世。他用最后的生命记录了自己的人生,并以此捍卫自己的记忆和价值。想到这些,我分明感觉到充满柔情的回忆不乏坚韧和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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