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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新颖读《八十本书环游地球》|环球文学旅行之浮想

2024-08-17

张新颖读《八十本书环游地球》|环球文学旅行之浮想

2024-08-15 17:53

发布于:山西省

2020年那个不一样的春天,宋明炜在一个小群里说,大卫·丹穆若什教授即将开始写作《八十本书环游地球》,让不能出门的人在自己的房间做环球的文学旅行。我以前读过丹穆若什的《什么是世界文学?》,折服于他广阔的视野、丰富的学识,尤其是他不同一般的敏感点、清晰而有吸引力的叙述,给阅读带来极深的愉悦。当此特别时刻,他来做这样一件事情,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明炜说,丹教授将以一天一篇的频率在哈佛大学网页上连载八十天,周末休息,也就是连载十六周。我暗自嘀咕,这样紧张的写作计划,简直疯狂。我不自量力地假设,如果我来模仿做同样的事,即使非常努力,一天一篇的速度大概只能维持一周。

丹穆若什完成了这个计划,而且完成得从容不迫——这是从文字里感受到的。中文读者跟着《上海书评》的连载,度过了一段(从5月25日到9月12日)不平常的生活。四年后,《八十本书环游地球》中译本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我在朋友圈看到一位长沙的朋友回忆连载陪伴熬过来的日子,现在他拿到纸质书,觉得美丽如蓝色星球。

我读这本书,想起四年前我的一个联想。诗人奥登1938年春天到访中国的抗日战场,写了一组《战时》十四行诗,其中有一首,劈头就是糟糕的战局,所有的消息都是坏消息, “暴行”风靡,“邪恶”畅通;置身于这样恶劣的时代,人会沮丧、绝望到不想活了。就是在这样的时刻——“当我们悔不该生于此世的时分”——突然出现了一句:“今夜在中国让我来追念一个人”(Tonight in China let me think of one)。这是一个令人震惊的巨大转折,奥登竟然在此情此景中想起诗人里尔克,想起他在瑞士缪佐的一个古堡里写下了伟大的《杜依诺哀歌》。

《八十本书环游地球》的计划、写作、阅读、传播,也是一个转折,同样性质。它不只是一本通常的世界文学导览,不只是一份私人书单,它是——借用第一篇中的说法——从“此时、此地、眼前的现实”中引出的“严肃的关怀”,通过多种多样的文学和书,突破孤立、隔绝、偏狭、恐惧的社会现实和思想疆界,寻求沟通、连接、包容、互鉴的方式,抵御“只有一种故事的危险”,反省我们自身的生活,反省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

丹穆若什叙述这一漫长的文学旅程,时常会带入个人的经验。我读这本书,浮想联翩,其中也有微不足道的个人经验。糟糕的时代总是判定个人的经验微不足道,所以我们必须坚持,微不足道的个人经验是重要的。我先从轻松的说起。

旅程的起点是伦敦,第一篇讲弗吉尼亚·伍尔夫《达洛卫夫人》。我想起有一年我到伦敦,住进酒店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对于一个烟民来说,长途飞行之后要解决的第一个问题是抽烟。我下楼,看到酒店斜对面是个小花园,于是就走进去,坐在长椅上抽了好几支。第二天再去,阳光明媚,我在里面转了几圈,才看到介绍小花园的牌子,原来西南角以前有伍尔夫住的房子,后来毁于战火。园子里树了伍尔夫的雕像,我用手机拍照,雕像基座钉了块金属铭牌,光洁明亮如镜,拍出来的照片里总是有铭牌映射的拍照者的影像,让我无可奈何。后面的几天我常常待在这个园子里,抽烟时看看俯卧在草地上晒太阳的女生,恍惚间胡想,或许她会起身,到灯塔去。

旅程即将结束的时候,第七十九篇,丹穆若什讲的是索尔·贝娄《雨王汉德森》。我很高兴看到这篇。索尔·贝娄已经过了声望的顶点,可是我们的大学时代,《洪堡的礼物》和《赫索格》还是经常谈论的书。大一的时候,我读了《雨王汉德森》,困惑不已:一个美国白人,干吗要跑到非洲原始部落?那个部落的国王达福,说起话来怎么像个哲学家?将近四十年之后,我看到丹穆若什的这段话,不禁一笑,困惑顿消:“达福听起来越来越像贝娄在纽约的精神科医生……在他养狮子的地窖里,达福给汉德森安排了一系列艰难而危险的任务,迫使汉德森脱光了去连接自己内心的野兽。这听起来像是个诡异的东方主义幻想,但实际上,贝娄曾接受过莱克学派医生的心理辅导,有两年时间,医生都要求他在心理辅导中全身赤裸,而小说正是对这段经历的戏仿和强化……贝娄的非洲是从纽约化身而出的,是纽约的倒影——一个也许能将美国惊醒的翻转镜像。”

《八十本书环游地球》是一部结构完整的书,环游路线精心设计,走遍千山万水,最终返回出发地。途中一处是克拉科夫,丹穆若什几年前实地前往,经过一个小镇:奥斯维辛。他的反应是,“如果丹穆若什家族没有离开,我们的去处就是那里”。

丹穆若什出生在缅因州的荒漠山岛,他写这本书的第十五周,整整一周就在介绍与缅因州关联密切的作家作品,其中有中国读者熟悉和喜爱的E.B.怀特的《精灵鼠小弟》。丹穆若什说,这本书对他有特殊意义:他十岁时,要搬家去曼哈顿,“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抛进巨大都市的教堂里的小耗子”——“于是读到一只在大都市历险时永远能想出办法的小老鼠人的故事,对我来说是极大的安慰”。

读者读《八十本书环游地球》,或许会产生一个念头、一种冲动:仿照这个模式,写一本自己的多少本书环游地球。

我又一次不自量力地想了一下,如果是我,我会把起点设在哪里?山东半岛吧,我在这里无意识中接受文学教育: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夜晚越怕越想听的鬼故事、当地的神奇传说。小学一次劳动的休息间隙,苗老师给我们讲了一个当地土匪抗日的故事,听得我们入迷。许多年后,我读大学,一天晚上在复旦东部宿舍区的阅览室读刚刚发表的《红高粱》,边读边惊奇,这不就是我听苗老师讲过、后来祖父又给我讲过的故事吗?它怎么变成了小说?怎么变成了莫言的小说?怎么变成了先锋小说、探索小说、新潮小说、新历史小说?——丹穆若什的书里也讲到了莫言和他的《生死疲劳》。

我的想象到此为止,只有出发点,后面往哪里走就不确定了,当然形不成路线,形不成旅程之环。我是一个不做计划的人,旅行也不事先做功课,散乱随兴惯了,实在做不了这样的事,连模仿也做不到。

由此更加钦佩丹穆若什教授这本书的有头有尾,书尾他向斯塔兹小姐致谢,这个名字是出现在书头导言中的第一个名字:“一九六八年春天,我的九年级英文老师斯塔兹小姐送给我一本书,从而改变了我的一生:这本书就是劳伦斯·斯特恩的喜剧小说杰作《绅士特里斯舛·项狄的生平与见解》(中文简称《项狄传》)。我放下那时已经读了五六遍的《魔戒》,投入到一个崭新的世界……”这是一个更个人化的出发点,有了这个出发点,才会有多年以后向艰难时刻的不同读者展开多样性的世界和世界文学的《八十本书环游地球》。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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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澎湃新闻

作者:张新颖

图片来源:当当网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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