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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尘埃落定》和《百年孤独》

2024-08-28

   《尘埃落定》,2000年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

   《百年孤独》,198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

   两部各具地域特色的文学作品,内里却仿佛有着相似的灵魂,在字里行间跳动着、呼喊着,又在书页合上的刹那归于寂静。

   一、路生于左

   “那是个下雪的早晨,我躺在床上,听见一群野画眉在窗子外面声声叫唤。”

   这是小说《尘埃落定》的开头。简单的一句话,却有极强的画面感。白茫茫的雪地,静谧的高原,窗外叫唤的野画眉,依稀能听见的鸟爪轻刮树皮的嚓嚓声,以及躺在床上的麦其土司家的傻儿子,“我”。虚空中,有什么东西在跳动,静静地观望着。

   作为阿来的经典作品,也是第五届茅盾文学奖的获奖作品,《尘埃落定》一直被视为民族文化史诗类经典作品。这是一个关于死亡与重生的故事,关于康巴土地上土司命运的故事。主人公“我”是众人眼中的“傻子”,是酒醉的麦其土司和汉族女人的种。可就是这样一个傻子,却总是在某些时刻做出“聪明”的决定,而他的哥哥,公认的聪明人、麦其土司家的大儿子却总会有一些不甚明智的行为,甚至最后死于非命。两相对比,此傻非彼傻,此聪明也非彼聪明。

   在我看来,《尘埃落定》的独到之处,是它独特叙事视角的运用和极具画面感的铺陈,以及翻开书页便扑面而来的沧桑感。

   从文本表面看,《尘埃落定》的小说叙事人称属于第一人称,以“我”——麦其土司家的傻儿子——为故事的叙述者,借“我”之眼看麦其土司乃至整个土司制度的覆灭历程。而实际上,小说的叙事视角并不仅仅是第一人称的傻子视角,还存在着上帝般的全知全能视角。“我”是一个傻子,然而这个傻子却能像先知一样,从麦其土司听从客人的建议种植罂粟开始,便望见了土司一族的覆灭。这个世人眼中的傻子,以一种既糊涂又聪明的方式取得了拉雪巴土司和茸贡土司较量的胜利——他甚至能够洞察其他人的心理……在这个意义上讲,“我”是俯视整个康巴大地、俯视书中所有人物的存在,“我”已并非傻,而是大智若愚。傻子生而被赋予先知的使命,那必定会失去另一方面东西——以此换彼,看似划算的买卖,只不过一方是上帝的主动施予,另一方是傻子的被动承受。傻子既是使麦其土司一族全盛巅峰的缔造者,又是土司制度盛极瞬衰的完整见证者,甚至某些时候,他为这末日黄昏又添了一把消亡的柴。这样的视角下,读者极易被带入故事,也就更能清晰地感知到整部小说的脉络与筋骨,暗自唏嘘。

   《尘埃落定》的描写恰到好处又独具特色,书中每一处场景都刻画得足够立体,读来眼前自觉浮现类似的画面。最妙之处在于,即便是人物独白,也有着强烈的画面感。尤其是土司制度覆灭之时傻子心中所想的那几句话——

   “我看见麦其土司的精灵已经变成一股旋风飞到了天上,剩下的尘埃落了下来,落入大地,我的时候就要到了,我当了一辈子的傻子,现在,我知道自己不是傻子,也不是聪明人,不过是在土司制度将要完结的时候到这片奇异的土地上来走一遭……”

   我试图用语言来形容我看到这段话的感受,搜肠刮肚也无可奈何。

   只能意会了。

   有的时候,意会的确是精神交流的绝佳方式。

   二、道置于右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利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这是《百年孤独》的开头。只是这一句话,无数的时光呼啸而至,裹挟着拉丁美洲炙热的阳光和棱角分明的风,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至眼前,一句万言。

   在《百年孤独》的授权中译本正式于国内通行时看过一遍小说,结果自是头疼——七代的爱恨纠葛,太长太多了。后来耐着性子看下来才懂得,不愧是加西亚•马尔克斯,也只有他了。敢费如此多的笔墨构架如此恢弘的家族兴衰史,好像要把拉美百年的沉寂装进高压袋中,只等某一刻某只手轻轻一拔气阀,全盘释放。

  《百年孤独》的文学史地位无需多言,我只是想说说它的故事。一座城,七代人,一百年,尘与土。“家族的第一个人被捆在树上,最后一个人正被蚂蚁吃掉”,这同样是一个由无至有复归无的故事。家族的第一代,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为了避免生出畸形儿而辗转来到马孔多,布恩迪亚家族自此在马孔多定居。繁衍至第七代,却终究没逃过家族覆灭的宿命。羊皮卷被破解出的那一刻,一切如烟,无迹可寻。

   对于这部小说而言,情节并非是最精华的部分。至少在我看来,作者极尽描绘之能事所塑造的一个个人物和人物间乱得不能再乱的关系,是小说的灵魂。政客虚伪、统治者残忍、民众盲从,父母儿女、兄弟姐妹,每一个人物都好似和周围人又千丝万缕的联系,然而事实是,书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没有交流、没有沟通,在自我的世界里兀自沉沦,最终生命消亡。孤独复孤独,于是沉寂。

   三、殊途同归

   既是两者放在一起,必然有同有异。这两部小说,灵魂上是相通的。执笔者借助文字想要表达的诉求,也是类似的。

   两部小说都可以称得上家族小说,字里行间始终萦绕着一种无法挣脱的宿命感。土司一族和布恩迪亚家族的生命轨迹都是圆,诞生-发展-消亡是其生命循环的形式。

   如果说傻子是《尘埃落定》中一切变化的见证者,那么在《百年孤独》中担任这个角色的便是乌尔苏拉。作为整个家族母性的代表,她几乎参与了布恩迪亚家族的所有事务。布恩迪亚家族在马孔多中这片土地上的繁衍生息与更迭,都被乌尔苏拉视作自己的职责。从第一代人物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因崩溃出走马孔多开始,到家族第六代出世,乌尔苏拉作为整个布恩迪亚家族的开拓者,以毕生心血维持家族血脉的延续。与傻子相似但不同的是,她内心对家族未来走向只是有模糊的概念,而非先知般通透。换言之,《尘埃落定》中的傻子既是见证者又是先知,这一个角色实际预示着小说的走向;而《百年孤独》则将乌尔苏拉与羊皮卷结合在一起,人为见证者,物为先知和宿命的化身,布恩迪亚家族的百年,不过是早已定在羊皮卷上的故事而已。

   《尘埃落定》中,给麦其土司带来财富的罂粟已经暗示其强盛只是昙花一现,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从字里行间暗含的时间叙述顺序也预示着土司制度必会走向崩溃,并最终为时代所遗忘的结局;而“傻子”和书记官翁波意西的组合则是整部小说最成功的象征运用——傻子因其傻而无人相信所言,翁波意西记录历史却因被割掉舌头无法说话——面对历史,即便能够预见未来,也无力改变,不可说。《百年孤独》更不必说,象征手法的运用臻于纯熟,作者真正跳脱了某一个家族的小范围局限,而将视角投射到整个拉丁美洲,又微缩于马孔多这个乌托邦之上。人类意识在《百年孤独》中体现得尤为明显——乌尔苏拉是布恩迪亚家族的始祖之一,放诸人类世界,便是最初的母系始祖的化身,布恩迪亚一族代代生命的传承则象征着人类的发展。封闭状态下的人类历史,没有交流,只能消失。

   跳动与寂静,是这两部作品在我眼中的状态。好像能感触到书中每一个人物的呼吸,大幕拉开,跳动着的是生命的力量。短促有力的跳动,是生命力极强的那些人,扮演者不可或缺的角色,拼命发出自己的声音,一如傻子和乌尔苏拉;长而沉闷的跳动,是生命力微弱者,拼命挣扎想要逃离,却以失败告终,就像麦其土司和布恩迪亚家的众人。然而尽管生命在跳动,却难逃沉寂的宿命。傻子无心的举措建立了土司边境的第一个边境市场,一系列新政使麦其土司一族到达繁盛的顶点,但土司制度终究不再适合时代,于是他们不再跳动,变为寂静;布恩迪亚家族尝试过圆形地形说、炼金术、发明武器等等,可最终抵不过外来文明吞噬一般的孤立,钻研实际是另一种孤独。土司一族也好,布恩迪亚家族也罢,在历史的洪流面前,最终仍是逃不开,打不破。

   尽管如此,今日的我们重读这两部作品,仍旧感慨良多。带着唏嘘,带着思考,或许还会有各自的疑惑——这其实就是读书。跳动与寂静的,其实一直是我们,我们的思想。

   一刹那恍惚,一瞬间绽放,所谓生命,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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