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励志语录 文学杂读 农贸分析

《百年孤独》译者范晔:翻译有如侦探,探秘寻踪

2024-09-02

互文与回文,是探索的结晶或表征。互文让文本之间秘响旁通,呼应、戏仿乃至创造自身的传统;回文令文字自身翩翩起舞,通过游戏将语言从工具性的功能中解放——拉美作家会说:解放语言是自我解放的一部分。或许有一天,翻过语言的丘壑,涓滴意念能梦想成真——经过翻译之后,仍留驻互文的幽响,存有回文的况味。借贝克特的那句话:“下一次我会争取失败得漂亮些。”

图片

范晔,任教于北京大学西葡意语系,猫科动物之友。译有《百年孤独》《致未来的诗人》《不要问我时间如何流逝》《宇宙来我手中啄食》等西语文学作品数种。与顾湘合作著有《时间熊,镜子虎和看不见的小猫》。

于我亦师亦友的西班牙汉学家雷林克有句自我解嘲的话:“我们译者都是自虐狂。”多年以来,我每当想起都心有戚戚。不愧是把《文心雕龙》和《金瓶梅》译成西文的方家,一语道破了译者的微妙心境。阅读时有多少快乐,翻译时就有多少(自寻的)痛苦,原作中那些读来兴味盎然的文字,往往成为移译时的无尽“折磨”。而文学译者所要面对的种种“苦炼”,莫过于互文与回文。

遇上互文,译者难免要化身侦探

所谓互文,指的是明征暗引的用典,或隐或现的文化符码。例如博尔赫斯名篇《小径分岔的花园》里的中国主人公Yu Tsun,常见的译本作“余准”,其实源自《红楼梦》中“假语村言”之“雨村”。又如另一部拉美名著《百年孤独》中的人名,马孔多之父全名叫作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José Arcadio Buendía),姓氏中间的Arcadio被我在书中翻作“阿尔卡蒂奥”,现在觉得不很妥当。因为这个词源自Arcadia,希罗神话中的世外桃源,小说家选择这个姓氏正与马孔多早年田园牧歌式的乌托邦氛围相符。所以如果有机会修改,我会仿照《不列颠百科全书》中“阿卡迪亚”的译法,改作“阿卡迪奥”。

图片

图片

图片

图片

图片

图片

图片

图片

范晔译著与作品(部分)

比人名更复杂也更隐蔽的互文,就成了翻译中更大的挑战。《百年孤独》描写“法国女郎”一节,一反行文主调,将作家惯用的排比手法发挥到夸张缛丽的地步,原文连用六个不同的动词配上相应的宾词构成齐整的平行句式:“……para estimular a los inermes, despabilar a los tímidos, saciar a los voraces, exaltar a los modestos, escarmentar a los múltiples y corregir a los solitarios”——熟稔西语文学的读者不难发现此处对《堂吉诃德》的戏仿:“……para defender las doncellas, amparar las viudas y socorrer a los huérfanos y a los menesterosos(来保护贞女,援助寡妇,救济孤儿和一切无告之人)”(第一部第11章,据董燕生译本),只是形式的酷肖却反衬出语义的迥异,四百年前对骑士道的讴歌变成了对风月手段的夸饰。在一番搜肠刮肚的苦思后,我在译文中也依样凑出六个互不重复的平行词组:“使无能者受振奋,腼腆者获激励,贪婪者得餍足,节制者生欲望,纵欲者遭惩戒,孤僻者变性情。”显然在这样的语境中,用语越是堂皇,句式越是整饬,互文反讽的效果就愈加强烈。

古巴作家吉列尔莫·卡夫雷拉·因凡特的《三只忧伤的老虎》是拉美文学史上有名的“天书”,被誉为拉美的《尤利西斯》、哈瓦那版的《追忆逝水年华》,书中的互文自然少不了。比如作者把主人公之一库埃的语录戏称为Confesiones de un comedor de gofio cubano,直译便是《一个古巴吃玉米炒面者的自白》,分明是在戏仿英国作家托马斯·德·昆西的《一个英国瘾君子的自白》(或作《一个英国食鸦片者的自白》,英文原标题是The Confession of an English Opium-Eater,西班牙语作Confesiones de un inglés comedor de opio)。不难看出因凡特是在利用西语中opio(鸦片)与gofio(玉米炒面)的形似做文章,而在古巴的西语俗语中,Comer gofio(吃玉米炒面)又有“卖弄学识”的意思。几经反复之后,我译作《一个古巴“引”君子的自白》,点出与“瘾君子”的互文指涉,也凸显小说人物库埃的人设——这位哈瓦那夜生活中的弄潮儿,总在朗姆酒与黑白女郎秋波的加持下口若悬河,旁征博引。

有些时候,作为译者的我也会壮着胆子,尝试以互文换互文,以对文字的“不忠实”来换取对文本精神的忠实。比如《三只忧伤的老虎》里有句对白:“实际上,如果再谦虚一点儿,我都能写《图画展览会》,就没穆索尔斯基什么事了。”如果这样按照原文直译,恐怕中文读者很难一眼看出谦虚与穆索尔斯基的关系,需要加一条脚注如下:莫杰斯特·穆索尔斯基(Modest Mussorgsky,1839-1881)俄国作曲家,《图画展览会》是他所作的著名钢琴组曲;“莫杰斯特”(modest)在西文中是“谦虚”的意思。意思是说明白了,但看了脚注才能明白的幽默,也就没那么幽默。所以我在这里冒昧地替换了互文:“实际上,如果再谦虚一点儿,我都能执导《天堂可以等待》,就没刘别谦什么事了。”难得有姓名(译名)里出现了“谦虚”的外国名人,恩斯特·刘别谦(Ernst Lubitsch,1892-1947)真帮了我大忙。而且作家因凡特是骨灰级的影迷和影评人,对这位德国名导演非常熟悉,如此替换似也不算突兀。因凡特与英译者合作翻译这部小说时曾大量重写、替换,也曾将加勒比笑话换成纽约布鲁克林式的幽默。在语言的皮相变换中竭力保存的是游戏的精魂,正如巴尔加斯·略萨所说,幽默对因凡特而言,绝不仅仅是消遣,而是抵抗生活的方式,“是一种不能自拔的、对整个世界的挑战,摧毁现存世界赖以存在的确定性并展示其后隐藏的无限可能”。

遇上互文,译者难免要化身侦探,做些探赜索隐的工作。墨西哥诗人何塞·埃米利奥·帕切科的诗集《不要问我时间如何流逝》中的同名诗作开篇有一则引文,据说出自某位中国古代诗人:

世上的尘埃中不见了我的足迹;

我离开步履不停。

不要问我时间如何流逝。

—— LI KIU LING

帕切科自承读的是西班牙传奇汉学家黄玛赛(Marcela de Juan)的译文。这位LI KIU LING何许人也?我想起自己好像多年前在西班牙淘到过一本西文版的《中国诗歌小集》(Breve antología de la poesía china),翻箱倒柜找出这本1948年的小书,果然在第47页收录了这首诗,帕切科摘录的是其中两句。译者黄玛赛给出的信息很简短,只说作者是唐代,八世纪诗人。稍作钩沉,基本可断定墨西哥诗人帕切科引用的是唐末诗人李九龄《山中寄友人》:

乱云堆里结茅庐,

已共红尘迹渐疏。

莫问野人生计事,

窗前流水枕前书。

回文,不可译的挑战

作为文学译者中的学徒,互文已足够让我旬月踟蹰,遇上回文就只有缴械投降。《三只忧伤的老虎》堪称语言对撞机,百般文字游戏悉数登场,当然也少不了所有译者的噩梦——回文。所谓回文(palíndromo),指的是顺读回读均可的同一语句或诗文,古今中外,所在多有,往往是文人墨客逞才竞智的舞台。比如在北京有家老字号饭馆,名叫天然居,他家有一副著名的对联:“客上天然居,居然天上客”,正反念都一样,是传诵一时的回文联。若把这两句连起来当上联,又当如何?恰好北京西郊有名胜大慧寺,俗称大佛寺,据说才子纪晓岚由此受启发,对出了下联:“人过大佛寺,寺佛大过人”。前些天燕地飞雪,就想起苏轼那首著名的《菩萨蛮·回文冬闺怨》,以回文写景抒情,宛转如意:“雪花飞暖融香颊,颊香融暖飞花雪。欺雪任单衣,衣单任雪欺。别时梅子结,结子梅时别。归不恨开迟。迟开恨不归。”

在一切文字游戏中,回文被公认为不可译。在《三只忧伤的老虎》里,我便碰上了这不可译的挑战。比如其中的一则回文:“Dábale arroz a la zorra el abad”,常见的处理是按字面翻译:“修道院院长给狐狸吃米”,下面加脚注说明原文乃回文,左右念皆可,只是没法在中文里呈现出来。那么以回文译回文有没有可能呢?我自不量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句子长了难度太大,且拆成两个类似“欺雪任单衣,衣单任雪欺”的五言短句试试。又是一通笨拙的苦心雕虫,我最后拿出的版本是:“糊米烹米糊,胡寺僧饲狐”。中国古代即有把外来宗教人士称为胡僧的说法,那么修道院院长变为“胡寺僧”似也说得过去。“米糊”云云,是我不得已的添字衍译(原文有米无“糊”更没有“烹”),更不用说把一句回文拆成了两句,自行降低了难度。但勉强算是保留下回文的形式。

同一章节里还有一则“Amor a Roma”,直译就是“爱罗马”,或“对罗马的爱”。罗马(Roma)这四个字母反过来就是爱(amor),确实是很浪漫的巧合。可惜到了要翻译的关口,就毫不浪漫,只剩下“苦炼”。这里我做得可能更加出格,又把原文短短的一句拆成两句,译作:“吾爱七丘城,城丘栖哀乌”。敢问罗马哪里去了?罗马古称“七丘之城”,不惜以七丘城替换罗马,为的就是构成回文,平添的“城丘栖哀乌”倒也符合罗马这“永恒之城”的森森古意。但与原句相较,毕竟面目全非。可见翻译回文就我而言,终究是一场“事先张扬的失败”——此处有互文,戏仿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的确,好好的一则回文被我翻译后“谋杀”了。

同一年(1967)出版的《百年孤独》与《三只忧伤的老虎》,同为拉丁美洲“文学爆炸”中的经典,但风格迥然不同。一个是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作,一个毫不魔幻,却充斥着各式各样的文字游戏和文体实验。两者都体现了西语美洲文学高潮中对形式的不懈探索,重审现实与书写历史的努力。互文与回文,便是这探索的结晶或表征。互文让文本之间秘响旁通,呼应、戏仿乃至创造自身的传统;回文令文字自身翩翩起舞,通过游戏将语言从工具性的功能中解放——拉美作家会说:解放语言是自我解放的一部分。说了这许多,无非是给“自虐”找一点儿理由。还是借贝克特的那句话:“下一次我会争取失败得漂亮些”。或许有一天,翻过语言的丘壑,涓滴意念能梦想成真:经过翻译之后,仍留驻互文的幽响,存有回文的况味。

热门文章

推荐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