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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 品到第七日,神造物的工已经完毕,就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安息了。
——《旧约·创世记》The Seventh Day余华?著第七天
新星出版社 NEW STAR PRESS目 录
第一天
第二天
第三天
第四天
第五天
第六天
第七天And on the seventh day God ended his work which he had made;
and he rested on the seventh day from all his work which he had made.
Old Testament · Genesis第一天
浓雾弥漫之时,我走出了出租屋,在空虚混沌的城市里孑孓而行。
我要去的地方名叫殡仪馆,这是它现在的名字,它过去的名字叫火葬
场。我得到一个通知,让我早晨九点之前赶到殡仪馆,我的火化时间预
约在九点半。
昨夜响了一宵倒塌的声音,轰然声连接着轰然声,仿佛一幢一幢房
屋疲惫不堪之后躺下了。我在持续的轰然声里似睡非睡,天亮后打开屋
门时轰然声突然消失,我开门的动作似乎是关上轰然声的开关。随后看
到门上贴着这张通知我去殡仪馆火化的纸条,上面的字在雾中湿润模
糊,还有两张纸条是十多天前贴上去的,通知我去缴纳电费和水费。
我出门时浓雾锁住了这个城市的容貌,这个城市失去了白昼和黑
夜,失去了早晨和晚上。我走向公交车站,一些人影在我面前倏忽间出
现,又倏忽间消失。我小心翼翼走了一段路程,一个像是站牌的东西挡
住了我,仿佛是从地里突然生长出来。我想上面应该有一些数字,如果
有203,就是我要坐的那一路公交车。我看不清楚上面的数字,举起右
手去擦拭,仍然看不清楚。我揉擦起了自己的眼睛,好像看见上面的
203,我知道这里就是公交车站。奇怪的感觉出现了,我的右眼还在原
来的地方,左眼外移到颧骨的位置。接着我感到鼻子旁边好像挂着什
么,下巴下面也好像挂着什么,我伸手去摸,发现鼻子旁边的就是鼻
子,下巴下面的就是下巴,它们在我的脸上转移了。
浓雾里影影幢幢,我听到活生生的声音此起彼伏,犹如波动之水。
我虚无缥缈地站在这里,等待203路公交车。听到很多汽车碰撞的声响接踵而来,浓雾湿透我的眼睛,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只听到连串车祸聚
集起来的声响。一辆轿车从雾里冲出来,与我擦肩而去,冲向一堆活生
生的声音,那些声音顷刻爆炸了,如同沸腾之水。
我继续站立,继续等待。过了一会儿,我心想这里发生大面积的车
祸,203路公交车不会来了,我应该走到下一个车站。
我向前走去,湿漉漉的眼睛看到了雪花,在浓雾里纷纷扬扬出来时
恍若光芒出来了,飘落在脸上,脸庞有些温暖了。我站住脚,低头打量
它们如何飘落在身上,衣服在雪花里逐渐清晰起来。
我意识到这是一个重要的日子:我死去的第一天。可是我没有净
身,也没有穿上殓衣,只是穿着平常的衣服,还有外面这件陈旧臃肿的
棉大衣,就走向殡仪馆。我为自己的冒失感到羞愧,于是转身往回走
去。
飘落的雪花让这个城市有了一些光芒,浓雾似乎慢慢卸妆了,我在
行走里隐约看见街上来往的行人和车辆。我走回到刚才的公交车站,一
片狼藉的景象出现在眼前,二十多辆汽车横七竖八堵住了街道,还有警
车和救护车;一些人躺在地上,另一些人被从变形的车厢里拖出来;有
些人在呻吟,有些人在哭泣,有些人无声无息。这是刚才车祸发生的地
点,我停留一下,这次确切看清了站牌上的203。我穿越了过去。
我回到出租屋,脱下身上不合时宜的衣服,光溜溜走到水槽旁边,拧开水龙头,用手掌接水给自己净身时看到身上有一些伤口。裂开的伤
口涂满尘土,里面有碎石子和木头刺,我小心翼翼把它们剔除出去。
这时候放在床上枕头旁边的手机响了,我感到奇怪,因为欠费已被
停机两个月,现在它突然响了。我拿起手机,摁了一下接听键,小声说:
“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声音:“你是杨飞吗?”
“是我。”
“我是殡仪馆的,你到哪里了?”
“我在家里。”
“在家里干什么?”
“我在净身。”
“都快九点钟了,还在净身?”
我不安地说:“我马上来。”
“快点来,带上你的预约号。”
“预约号在哪里?”
“贴在你的门上。”
对方挂断电话。我心里有些不快,这种事情还要催促?我放下电
话,继续清洗身上的伤口。我找来一只碗,用碗接水后冲刷那些残留在
伤口里的碎石子和木头刺,清洗速度加快了。
净身之后,我湿漉漉走到衣柜那里,打开柜门寻找我的殓衣。里面
没有殓衣,只有一身绸缎的白色睡衣像是殓衣,上面有着隐隐约约的印花图案,胸口用红线绣上的“李青”两字已经褪色,这是那段短暂婚姻留
下的痕迹。我当时的妻子李青在商店里精心挑选了两套中式对襟睡衣,她在自己的睡衣胸口绣上我的名字,在我的睡衣胸口绣上她的名字。那
段婚姻结束之后,我没再穿过它,现在我穿上了,感到这白色的绸缎睡
衣有着雪花一样温暖的颜色。
我打开屋门,仔细辨认贴在门上的殡仪馆通知,上面有一个“A3”,心想这就是预约号。我将通知摘下来,折叠后小心放入睡衣口袋。
我准备走去时觉得缺少了什么,站在飘扬的雪花里思忖片刻,想起
来了,是黑纱。我孤苦伶仃,没有人会来悼念我,只能自己悼念自己。
我返回出租屋,在衣柜里寻找黑布。寻找了很久,没有黑布,只有
一件黑色的衬衣,因为陈旧,黑色已经趋向灰黑色。我没有其他的选
择,只能剪下它的一截袖管,套在左手的白色袖管上。虽然自我悼念的
装束美中不足,我已经心满意足。
我的手机又响了。
“杨飞吗?”
“是我。”
“我是殡仪馆的,”声音问,“你想不想烧啊?”
我迟疑了一下说:“想烧。”
“都九点半了,你迟到啦。”
“这种事情也有迟到?”我小心问。“想烧就快点来。”
殡仪馆的候烧大厅宽敞深远,外面的浓雾已在渐渐散去,里面依然
雾气环绕,几盏相隔很远的蜡烛形状的壁灯闪烁着泛白的光芒,这也是
雪花的颜色。不知为何,我见到白色就会感到温暖。
大厅的右边是一排排被铁架子固定住的塑料椅子,左边是沙发区
域,舒适的沙发围成几个圆圈,中间的茶几上摆放着塑料花。塑料椅子
这边坐着很多候烧者,沙发那边只有五个候烧者,他们舒适地架着二郎
腿,都是一副功成名就的模样,塑料椅子这边的个个都是正襟危坐。
我进去时一个身穿破旧蓝色衣服戴着破旧白手套的骨瘦如柴的人迎
面走来,我觉得他的脸上只有骨头,没有皮肉。
他看着我五官转移之后的脸轻声说:“您来了。”
我问他:“这是火葬场吗?”
“现在不叫火葬场了,”他说,“现在叫殡仪馆。”我知道自己说错了
什么,就像是进入一家宾馆后询问:这里是招待所吗?
他的声音里有着源远流长的疲惫,我听出来他不是给我打电话
说“我是殡仪馆的”那位。我为自己的迟到道歉,他轻轻摇摇头,用安慰
的语调说今天有很多迟到的。我的预约号已过期作废,他走到入门处的
取号机上为我取号,然后将一张小纸片交给我。
我从A3推迟到A64,这个号码上面显示在我前面等候的有54位。
我问他:“今天还能烧吗?”“每天都有不少空号。”他说。
他戴着破旧白手套的右手指向塑料椅子这边,意思是让我去那里等
候,我的眼睛看着沙发那边。他提醒我沙发那边是贵宾区域,我的身份
属于塑料椅子这边的普通区域。我手里拿着A64号走向塑料椅子这里
时,听到他自言自语的叹息之声:
“又一个可怜的人,没整容就来了。”
我坐在塑料椅子里。这位身穿蓝色衣服的在贵宾候烧区域和普通候
烧区域之间的通道上来回踱步,仿佛深陷在沉思里,他脚步的节奏像是
敲门的节奏。不断有迟到的进来,他迎上去说声“您来了”,为他们重新
取号,随后伸手一指,让他们坐到我们这边的塑料椅子上。有一个迟到
的属于贵宾,他陪同到沙发那边的区域。
塑料椅子这边的候烧者在低声交谈,贵宾区域那边的六个候烧者也
在交谈。贵宾区域那边的声音十分响亮,仿佛是舞台上的歌唱者,我们
这边的交谈只是舞台下乐池里的伴奏。
贵宾区域里谈论的话题是寿衣和骨灰盒,他们身穿的都是工艺极致
的蚕丝寿衣,上面手工绣上鲜艳的图案,他们轻描淡写地说着自己寿衣
的价格,六个候烧贵宾的寿衣都在两万元以上。我看过去,他们的穿着
像是宫廷里的人物。然后他们谈论起各自的骨灰盒,材质都是大叶紫
檀,上面雕刻了精美的图案,价格都在六万元以上。他们六个骨灰盒的
名字也是富丽堂皇:檀香宫殿、仙鹤宫、龙宫、凤宫、麒麟宫、檀香西
陵。
我们这边也在谈论寿衣和骨灰盒。塑料椅子这里说出来的都是人造
丝加上一些天然棉花的寿衣,价格在一千元上下。骨灰盒的材质不是柏木就是细木,上面没有雕刻,最贵的八百元,最便宜的两百元。这边骨
灰盒的名字却是另外一种风格:落叶归根、流芳千古。
与沙发那边谈论自己寿衣和骨灰盒的昂贵不同,塑料椅子这边比较
着谁的价廉物美。坐在我前排的两位候烧者交谈时知道,他们是在同一
家寿衣店买的同样的寿衣,可是一个比另一个贵了五十元。买贵了的那
位唉声叹气,喃喃自语:
“我老婆不会讲价。”
我注意到塑料椅子这边的候烧者也都穿上了寿衣,有些身穿明清风
格的传统寿衣,有些身穿中山装或者西装的现代寿衣。我只是穿上陈旧
的白色中式对襟睡衣,我庆幸早晨出门时意识到臃肿的棉大衣不合适,换上这身白色睡衣,虽然寒碜,混在塑料椅子这里也能滥竽充数。
可是我没有骨灰盒,我连落叶归根和流芳千古这样的便宜货也没
有。我开始苦恼,我的骨灰应该去哪里?撒向茫茫大海吗?不可能,这
是伟人骨灰的去处,专机运送军舰护航,在家人和下属的哭泣声中飘扬
入海。我的骨灰从炉子房倒出来,迎接它们的是扫帚和簸箕,然后是某
个垃圾桶。
坐在身旁的一位老者扭头看见了我的脸,惊讶地问:“你没有净
身,没有整容?”
“净身了,”我说,“我自己净身的。”
“你的脸,”老者说,“左边的眼珠都出去了,鼻子歪在旁边,下巴
这么长。”
我想起来净身时忘记自己的脸了,惭愧地说:“我没有整容。”“你家里人太马虎了,”老者说,“没给你整容,也没给你化妆。”
我是孤零零一个人。给予我养育之恩的父亲杨金彪一年多前身患绝
症不辞而别,我的生父生母远在千里之外的北方城市,他们不知道此时
此刻我已置身另外一个世界。
坐在另侧身旁的一个女人听到我们的谈话,她打量起了我的衣着,她说:“你的寿衣怎么像睡衣?”
“我穿的是殓衣。”我说。
“殓衣?”她有些不解。
“殓衣就是寿衣,”老者说,“寿衣听上去吉利。”
我注意到了他们两个的脸,都是浓妆艳抹,好像要去登台表演,而
不是去炉子房火化。
前面的塑料椅子里有一个候烧者对身穿蓝色衣服的抱怨起来:“等
了这么久,也没听到叫号。”
“正在进行市长的遗体告别仪式,”身穿蓝色衣服的说,“早晨烧了
三个就停下了,要等市长进了炉子房,再出去后,才能轮到您们。”
“为什么非要等到市长烧了,才烧我们?”那个候烧者问。
“这个我不知道。”
另一个候烧者问:“你们有几个炉子?”“两个,一个是进口的,一个是国产的。进口的为贵宾服务,国产
的为您们服务。”
“市长是不是贵宾?”
“是。”
“市长要用两个炉子烧吗?”
“市长应该用进口炉子。”
“进口炉子已经留给市长了,国产炉子为什么还要留着?”
“这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两个炉子都停了。”
沙发区域那边有贵宾向身穿蓝色衣服的招招手,他立即快步走去。
那个贵宾问他:“市长的遗体告别还有多久?”
“我不太清楚,”他停顿一下说,“估计还有一会儿,请您耐心等
候。”
一个迟到的候烧者刚刚进来,听到他们的对话,站在通道上
说:“市里大大小小的官员,还有各区县大大小小的官员,一千多人,一个一个向市长遗体告别,还不能走快了,要慢慢走,有的还要哭上几
声。”
“一个市长有什么了不起的。”那个贵宾很不服气地说。
这个迟到的继续说:“早晨开始,城里的主要道路就封锁了,运送
市长遗体的车开得跟走路一样慢,后面跟着几百辆给市长送行的轿车,半小时的路可能要走上一个半小时。现在主要道路还在封锁,要等到市
长的骨灰送回去以后,才会放行。”
城里主要道路封锁了,其他的道路也就车满为患。我想起早晨行走
在浓雾里连串的车祸声响和此后看到的一片狼藉景象。随即我又想起半
个月前报纸电视上都是市长突然去世的消息,官方的解释是市长因为工
作操劳过度突发心脏病去世。网上流传的是民间的版本,市长在一家五
星级酒店的行政套房的床上,与一个嫩模共进高潮时突然心肌梗塞,嫩
模吓得跑到走廊上又哭又叫,忘记自己当时是光屁股。
然后我听到沙发那边的贵宾谈论起了墓地,塑料椅子这边也谈论起
了墓地。塑料椅子这边的都是一平米的墓地,沙发那边的墓地都在一亩
地以上。或许是那边听到了这边的议论,沙发那边一个贵宾高声说:
“一平米的墓地怎么住?”
塑料椅子这边安静下来,开始聆听沙发那边令人瞠目的奢华。他们
六个中间有五个的墓地都建立在高高的山顶,面朝大海,云雾缭绕,都
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海景豪墓。只有一个建立在山坳里,那里树林茂
密溪水流淌鸟儿啼鸣,墓碑是一块天然石头,在那里扎根几百上千年
了,他说现在讲究有机食品,他的是有机墓碑。另外五个的墓碑有两个
是实体的缩小版,一个是中式庭院,一个是西式别墅;还有两个是正式
的墓碑,他们声称不搞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最后一个说出来让大家吃
了一惊,他的墓碑竟然是天安门广场上的人民英雄纪念碑,而且尺寸大
小一样,只是纪念碑上面毛泽东手迹的“人民英雄永垂不朽”,改成
了“李峰同志永垂不朽”,也是毛泽东的手迹,是他的家人从毛泽东的手
迹里面找出来“李峰同志”四个字,放大后刻到墓碑上面。他补充道:“李峰同志就是我。”
有一个贵宾对他说:“这个有风险,说不定哪天被政府拆了。”
“政府那边已经花钱搞定,”他胸有成竹地说,“只是不能让记者曝
光,我的家属已经派出十二人对记者严防死守,十二个人刚好是部队一
个班的编制,有一个警卫班保护我,我可以高枕无忧。”
这时候烧大厅的两排顶灯突然亮了,黄昏时刻变成正午时刻,身穿
蓝色衣服的这位急忙走向大门。
市长进来了,他一身黑色西装,里面是白色衬衣,系着一根黑色领
带。他面无表情地走过来,脸上化了浓妆,眉毛又黑又粗,嘴唇上抹了
鲜艳的口红。身穿蓝色衣服的迎上去,殷勤地指引他:
“市长,请您到豪华贵宾室休息一下。”
市长微微点点头,跟随身穿蓝色衣服的向前走去,大厅里面有两扇
巨大的门徐徐打开,市长走进去之后,两扇门徐徐合上。
沙发那边的贵宾们没有了声音,豪华贵宾室镇住了沙发贵宾区,金
钱在权力面前自惭形秽。
我们塑料椅子这边的声音仍然在起伏,谈论的仍然是墓地。大家感
慨现在的墓地比房子还要贵,地段偏远又拥挤不堪的墓园里,一平米的
墓地竟然要价三万元,而且只有二十五年产权。房价虽贵,好歹还有七
十年产权。一些候烧者愤愤不平,另一些候烧者忧心忡忡,他们担心二
十五年以后怎么办?二十五年后的墓地价格很可能贵到天上去了,家属
无力续费的话,他们的骨灰只能去充当田地里的肥料。坐在前排的一个候烧者伤心地说:“死也死不起啊!”
我身旁的那位老者平静地说:“不要去想以后的事。”
老者告诉我,他七年前花了三千元给自己买了一平米的墓地,现在
涨到三万元了。他为自己当初的远见高兴,如果是现在,他就买不起墓
地了。
他感慨道:“七年涨了十倍。”
候烧大厅里开始叫号了。显然市长已经烧掉,他的骨灰盒上面覆盖
着党旗,安放在缓缓驶去的黑色殡仪车里,后面有几百辆轿车缓缓跟
随,被封锁的道路上哀乐响起……贵宾号是V字头的,普通号是A字头
的,我不知道市长级别的豪华贵宾号是什么字母打头,可能豪华贵宾不
需要号码。
属于V的六个贵宾都进去了,属于A的叫得很快,就如身穿蓝色衣
服的所说,有很多空号,有时候一连叫上十多个都是空号。这时候我发
现身穿蓝色衣服的站在我旁边的走道上,我抬起头来看他时,他疲惫的
声音再次响起:
“空号的都没有墓地。”
我没有骨灰盒,没有墓地。我询问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听到了A64,这是我的号码,我没有起身。A64叫了三遍后,叫
A65了,身旁的女人站了起来,她穿着传统寿衣,好像是清朝的风格,走去时两个大袖管摇摇摆摆。
身旁的老者还在等待,还在说话。他说自己的墓地虽然有些偏远,交通也不方便,可是景色不错,前面有一片不大的湖水,还有一些刚刚
种下的树苗。他说自己去了那里以后不会出来,所以偏远和交通不方便
都不是问题。然后他打听我的墓地是在哪个墓园。
我摇摇头说:“我没有墓地。”
“没有墓地,你到哪里去?”他惊讶地问。
我感到自己的身体站了起来,身体带着我离开了候烧大厅。
我重新置身于弥漫的浓雾和飘扬的雪花里,可是不知道去哪里。我
疑虑重重,知道自己死了,可是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我行走在若隐若现的城市里,思绪在纵横交错的记忆路上寻找方
向。我思忖应该找到生前最后的情景,这个最后的情景应该在记忆之路
的尽头,找到它也就找到了自己的死亡时刻。我的思绪借助身体的行走
穿越了很多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的情景之后,终于抵达了这一天。
这一天,似乎是昨天,似乎是前天,似乎是今天。可以确定的是,这是我在那个世界里的最后一天。我看见自己迎着寒风行走在一条街道
上。
我向前走去,走到市政府前的广场。差不多有两百多人在那里抗议
暴力拆迁,他们没有打出抗议的横幅,没有呼喊口号,只是在互相讲述
各自的不幸。我听出来了,他们是不同强拆事件的受害者,我从他们中
间走过去。一位老太太流着眼泪说她只是出门去买菜,回家后发现自己
的房子没有了,她还以为走错了地方。另外一些人在讲述遭遇深夜强拆
的恐怖,他们在睡梦中被阵阵巨响惊醒,房屋摇晃不止,他们以为是发生了地震,仓皇逃出来时才看到推土机和挖掘机正在摧毁他们的家园。
有一个男子声音洪亮地讲述别人难以启口的经历,他和女友正在被窝里
做爱的时候,突然房门被砸开了,闯进来几个彪形大汉,用绳子把他们
捆绑在被子里,然后连同被子把他们两个抬到一辆车上,那辆汽车在城
市的马路上转来转去,他和女友在被捆绑的被子里吓得魂飞魄散,不知
道汽车要把他们带到什么地方。汽车在这个城市转到天亮时才回到他们
的住处,那几个彪形大汉把他们从汽车里抬出来扔在地上,解开捆绑他
们的绳子,扔给他们几件别人的衣服,他们两个在被子里哆嗦地穿上了
别人的衣服,有几个行人站在那里好奇地看着他们,他们穿上衣服从被
子里站起来时,他看到自己的房屋已经夷为平地,他的女友呜呜地哭上
了,说以后再也不和他睡觉了,说和他睡觉比看恐怖电影还要恐怖。
他告诉周围的人,房屋没有了,女友没有了,他的性欲在那次惊吓
里也是一去不回。他伸出四根手指说,为了治疗自己的阳痿已经花去四
万多元,西药中药正方偏方吃了一大堆,下面仍然像是一架只会滑行的
飞机。
有人问他:“是不是刚起飞就降落了?”
“哪有这么好的事,”他说,“只会滑行,不会起飞。”
有人喊叫:“让政府赔偿。”
他苦笑地说:“政府赔偿了我被拆掉的房屋,没赔偿我被吓跑的性
欲。”
有人建议:“吃伟哥吧。”
他说:“吃过,心脏倒是狂跳了一阵,下面还是只会滑行。”我在阵阵笑声里走了过去,觉得他们不像是在示威,像是在聚会。
我走过市政府前的广场,经过两个公交车站,前面就是盛和路。
那个时刻我走在人生的低谷里。妻子早就离我而去,一年多前父亲
患上不治之症,为了给父亲治病,我卖掉房屋,为了照顾病痛中的父
亲,我辞去工作,在医院附近买下一个小店铺。后来父亲不辞而别,消
失在茫茫人海里。我出让店铺,住进廉价的出租屋,大海捞针似的寻找
我的父亲。我走遍这个城市的所有角落,眼睛里挤满老人们的身影,唯
独没有父亲的脸庞。
没有了工作,没有了房屋,没有了店铺,我意志消沉。当我发现银
行卡上的钱所剩不多时,不得不思索起了以后的生活,我才四十一岁,还有不少时光等待我去打发。我通过一个课外教育的中介公司找到一份
家教的工作,我的第一个学生住在盛和路上,我与她的父亲通了电话,电话那端传来沙哑和迟疑的声音,说他女儿叫郑小敏,小学四年级,成
绩很好。说他们夫妇两人都在工厂上班,收入不多,承担我每小时五十
元的家教费有点困难。他声音里的无奈很像我的无奈,我说每小时三十
元吧,他停顿一会儿后连着说了三声谢谢。
我们约好这天下午四点钟第一次上课。我去发廊理了头发,回家刮
了胡子,然后穿上干净的衣服,外面是一件棉大衣。我的棉大衣是旧
的,里面的衣服也是旧的。
我走到熟悉的盛和路,知道前面什么地方有一家超市,什么地方有
星巴克,什么地方有麦当劳,什么地方有肯德基,什么地方有一条服装
街,什么地方有几家什么饭馆。
我走过这些地方,眼前突然陌生了,一片杂乱的废墟提醒我,盛和路上三幢陈旧的六层楼房没有了,我要去做家教的那户人家应该在中间
这一幢里。
我前几天经过时还看见它们耸立在那里,阳台上晾着衣服,有几条
白色的横幅悬挂在三幢楼房上,横幅上面写着黑色的字——“坚决抵制
强拆”、“抗议暴力拆迁”、“誓死捍卫家园”。
我看着这片废墟,一些衣物在钢筋水泥里隐约可见,两辆铲车和两
辆卡车停在旁边,还有一辆警车,有四个警察坐在暖和的车里面。
一个身穿红色羽绒服的小女孩孤零零坐在一块水泥板上,断掉的钢
筋在水泥板的两侧弯弯曲曲。书包依靠着她的膝盖,课本和作业本摊开
在腿上,她低头写着什么。她早晨上学时走出自己的家,下午放学回来
时她的家没有了。她没有看见自己的家,也没有看见自己的父母,她坐
在废墟上等待父母回来,在寒风里哆嗦地写着作业。
我跨上全是钢筋水泥的废墟,身体摇晃着来到她的身旁,她抬起头
看着我,她的脸蛋被寒风吹得通红。
我问她:“你不冷吗?”
“我冷。”她说。
我伸手指指不远处的肯德基,我说那里面暖和,可以去那里做作
业。
她摇摇头说:“爸爸妈妈回来会找不到我的。”
她说完低下头,继续在自己双腿组成的桌子上做作业。我环顾废
墟,不知道要去做家教的那户人家在什么位置。我再次问她:“你知道郑小敏的家在哪里?”
“就在这里,”她指指自己坐着的地方说,“我就是郑小敏。”
我看到她惊讶的表情,告诉她我是约好了今天来给她做家教的。她
点点头表示知道这件事,茫然地看看四周说:
“爸爸妈妈还没有回来。”
我说:“我明天再来吧。”
“明天我们不会在这里。”她提醒我,“你给我爸爸打电话,他知道
我们明天在哪里。”
“好的,”我说,“我给他打电话。”
我步履困难地离开这堆破碎的钢筋水泥,听到她在后面说:“谢谢
老师。”
第一次听到有人叫我老师,我回头看看这个身穿红色羽绒服的小女
孩,她坐在那里,让钢筋水泥的废墟也变得柔和了。
我走回到市政府前的广场,已经有两三千人聚集在那里,他们打出
横幅,呼喊口号,这时像是在示威了。广场的四周全是警察和警车,警
方已经封锁道路,禁止外面的人进入广场。我看见一个示威者站在市政
府前的台阶上,他举着扩音器,对着广场上情绪激昂的示威人群反复喊
叫着:
“安静!请安静……”
他喊叫了几分钟后,示威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了。他左手举着扩音器,右手挥舞着说:
“我们是来要求公平正义的,我们是和平示威,我们不要做出过激
行为,我们不能让他们抓到把柄。”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要告诉大家,今天上午发生在盛和路
的强拆事件,有一对夫妻被埋在废墟里,现在生死不明……”
一辆驶来的面包车停在我身旁,跳下七八个人,他们的上衣口袋鼓
鼓囊囊,我看出来里面塞满了石子,他们走到封锁道路的警察前,从裤
袋里掏出证件给警察看一下后就长驱直入。我看到他们先是大摇大摆地
走过去,随后小跑起来,他们跑到市政府前的台阶上,开始喊叫了:
“砸了市政府……”
他们掏出口袋里的石子砸向市政府的门窗,我听到玻璃破碎的响声
从远处传来。警察从四面八方涌进广场,驱散示威的人群。广场上乱成
一团,示威者四下逃散,试图和警察对峙的被按倒在地。那七八个砸了
市政府门窗的人一路小跑过来,他们向站在我前面的两个警察点点头后
跳上面包车,面包车疾驶而去时,我看清这是一辆没有牌照的面包车。
晚上的时候,我坐在一家名叫谭家菜的饭馆里。这家饭馆价廉味
美,我经常光顾,我的每次光顾只是吃一碗便宜的面条。我用饭馆收银
台上面的电话给郑小敏父亲的手机打了几个电话,对方始终没有接听,只有嘟嘟的回铃音。
电视里正在报道下午发生的示威事件。电视里说少数人在市政府广
场前聚众闹事,打砸市政府,煽动不明真相的群众,警方依法拘留了十
九个涉嫌危害公共安全的人,事态已经平息。电视没有播放画面,只是一男一女两个新闻主播在说话。一段广告之后,电视里出现了市政府新
闻发言人西装革履的模样,他坐在沙发里接受电视台记者的采访,记者
问一句,他答一句,两个人都是在重复刚才新闻主播说过的话。然后记
者问他盛和路拆迁中是否有一对夫妻被埋在废墟里,他矢口否认,说完
全是谣言,造谣者已被依法拘留。接下去这位新闻发言人历数市政府这
几年来在民生建设方面的卓越成就。
坐在旁边桌子的一个正在喝酒的男子大声喊叫:“服务员,换台。”
一个服务员拿着摇控器走过来换台,新闻发言人没了,一场足球比
赛占据了电视画面。
这个男子扭过头来对我说:“他们说的话,我连标点符号都不信。”
我微微一笑,低头继续吃着面条。在我父亲病重的时候,我曾经搀
扶他来过这里,我们坐在楼下的角落里,我点了父亲平时爱吃的菜,我
父亲吃了几口后就吃不下去了,我劝说他再吃一点,他顺从地点点头,艰难地再吃几口,接着就呕吐了。我歉意地向服务员要了餐巾纸,将父
亲留在桌子和地上的呕吐物擦干净,然后搀扶父亲离开,我对饭店的老
板说:
“对不起。”
饭店老板轻轻摇摇头说:“没关系,欢迎下次再来。”
父亲不辞而别后,我一个人来到这里,还是坐在角落里,伤感地吃
着面条。这位老板走过来,在我对面坐下,询问我父亲的情况,他竟然
记住了我们。那一次我情绪失控,讲述了我的身世,说父亲得了绝症后
为了不拖累我,独自一人走了。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同情地看着我。后来我每次来到这里,吃完一碗便宜的面条后,他都会送我一个果
盘,坐下来和我说话。
这位老板名叫谭家鑫,夫妻两人和女儿女婿共同经营这家饭店,楼
上是包间,楼下是散座。他们来自广东,他有时会对我感叹,他们一家
人在这个城市里人生地不熟,没有关系网,生意很难做。我看到他的饭
店里人来人往生意兴隆,以为他每天挣钱不少,可是他整日愁眉不展。
有一次他对我说,公安的、消防的、卫生的、工商的、税务的时常来这
里大吃大喝,吃完后不付钱,只是记在账上,到了年底的时候让一些民
营公司来替他们结账。他说刚开始还好,百分之七八十的欠账还能结
清,这几年经济不景气,很多公司倒闭了,来替他们结账的公司越来越
少,他们还是照样来大吃大喝。他说,他的饭店看上去生意不错,其实
已经入不敷出。他说,政府部门里的人谁都不敢得罪。
我吃完面条的时候,有人换台了,电视画面再次出现下午示威事件
的报道。电视台的一位女记者在街上采访了几位行人,这几位行人都表
示反对这种打砸市政府的暴力行为。然后一位教授出现在电视画面上,他是我曾经就读过的大学的法律系教授,他侃侃而谈,先是指责下午发
生的暴力事件,此后说了一堆民众应该相信政府理解政府支持政府的
话。
谭家菜的老板谭家鑫走过来送我一个果盘,他说:
“你有些日子没来了。”
我点点头。可能是我神色暗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坐下来和我说
话,将果盘放下后转身离去。
我慢慢地吃着削成片状的水果,拿起一张当天的报纸,这是别人留在桌子上的。我随手翻了几页后,报纸上的一张大幅照片抓住了我的眼
睛,这是一位仍然美丽的女人的半身像,她的眼睛在报纸上看着我,我
在心里叫出她的名字——李青。
然后我看到报纸上的标题,这位名叫李青的女富豪昨天在家中的浴
缸里割腕自杀。她卷入某位高官的腐败案,报纸上说她是这位高官的情
妇,纪检人员前往她家,准备把她带走协助调查时,发现她自杀了。报
纸上的文字黑压压地如同布满弹孔的墙壁堵住我的眼睛,我艰难地读着
这些千疮百孔般的文字,有些字突然不认识了。
这时候饭店的厨房起火了,浓烟滚滚而出,在楼下吃饭的人发出了
惊慌的叫声,我抬起头来,看着他们一个个拔腿往外跑去。谭家鑫堵在
门口,大声喊叫着要顾客先付钱,几个顾客推开他逃到外面。谭家鑫还
在喊叫,他的妻子和女儿女婿跑过去堵在门口,还有几个服务员也过去
堵在那里。顾客和他们推搡起来,好像还有叫骂声。我低下头继续读着
那些黑压压的文字,饭店里声响越来越大,我再次抬起头,看到楼上包
间里的人也在跑下来,谭家鑫一家人堵住门口,继续大声喊叫着要顾客
付钱。没有人付钱,他们撞开谭家鑫一家人仓皇逃到街上。有几个顾客
搬起椅子砸开窗户跳窗而逃,接下去饭店的服务员也一个个跳窗而逃
了。
我没有在意饭店里乱糟糟的场景,继续读着报纸上的文章,只是不
断地抬头看一看,后来是烟雾让我看不清报纸上的黑字,我揉起了眼
睛,看着几个穿着工商制服或者是税务制服的人从楼上包间里跑下来,他们穿过一片狼藉的大厅,喝斥堵在门口的谭家鑫一家人,谭家鑫迟疑
之后,给他们让出一条路,他们骂骂咧咧地逃到大街上。
谭家鑫一家人继续堵在门口,我看到谭家鑫的眼睛在烟雾里瞪着我,他好像在对我喊叫什么,随即是一声轰然巨响。
我来到了记忆之路的尽头,不管如何努力回想,在此之后没有任何
情景,蛛丝马迹也没有。谭家鑫的眼睛瞪着我,以及随后的一声轰然巨
响,这就是我能够寻找到的最后情景。
在这个最后的情景里,我的身心沦陷在这个名叫李青的女人的自杀
里,她是我曾经的妻子,是我的一段美好又心酸的记忆。我的悲伤还来
不及出发,就已经到站下车。
雪花还在飘落,浓雾还没散去,我仍然在行走。我在疲惫里越走越
深,我想坐下来,然后就坐下了。我不知道是坐在椅子里,还是坐在石
头上。我的身体摇摇晃晃坐在那里,像是超重的货船坐在波动的水面
上。
一个双目失明的死者手里拿着一根拐杖,敲击着虚无缥缈的地面走
过来,走到我跟前站住脚,自言自语说这里坐着一个人。我说是的,这
里是坐着一个人。他问我去殡仪馆怎么走?我问他有没有预约号。他拿
出一张纸条给我看,上面印有A52。我说他可能走错方向了,应该转身
往回走。他问我纸条上写着什么,我说是A52。他问是什么意思,我说
到了殡仪馆要叫号的,你的号是A52。他点点头转身走去,拐杖敲击着
没有回声的地面远去之后,我怀疑给这个双目失明的死者指错了方向,因为我自己正在迷失之中。第二天
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在呼唤我的名字:“杨飞——”
呼唤仿佛飞越很远的路途,来到我这里时被拉长了,然后像叹息一
样掉落下去。我环顾四周,分辨不清呼唤来自哪个方向,只是感到呼唤
折断似的一截一截飞越而来。
“——杨飞——杨飞——”
我似乎是在昨天坐下的地方醒来,这是正在腐朽中的木头长椅,我
坐在上面,有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过了一会儿长椅如石头般安稳了。
雨水在飞扬的雪花中纷纷下坠,椭圆形状的水珠破裂后弹射出更多的水
珠,有的继续下坠,有的消失在雪花上。
我看见那幢让我亲切的陈旧楼房在雨雪的后面时隐时现,楼房里有
一套一居室记录过我和李青的身影和声息。冥冥之中我来到这里,坐在
死去一般寂静的长椅里,雨水和雪花的下坠和飘落也是死去一般寂静。
我坐在这寂静之中,感到昏昏欲睡,再次闭上眼睛。然后看见了美丽聪
明的李青,看见了我们昙花一现的爱情和昙花一现的婚姻。那个世界正
在离去,那个世界里的往事在一辆驶来的公交车上,我第一次见到李青
的情景姗姗而来。
我的身体和其他乘客的身体挤在一起摇摇晃晃,坐在我身前的一个
乘客起身下车,我侧身准备坐下之时,一个身影迅速占据了应该属于我
的座位。我惊讶这个身影捕捉机会的速度,随即看见她美丽的容貌,那种让人为之一惊的美丽。她的脸微微仰起,车上男人的目光在她脸上流
连忘返,可是她的表情旁若无人,似乎正在想着什么。我心想她抢占了
我的座位,却没有看我一眼。不过我很愉快,在拥挤嘈杂的路途上可以
不时欣赏一下她白皙的肤色和精美的五官。大约五站路程过去后我挤向
车门,公交车停下车门打开,下车的人挤成一团,我像是被公交车倒出
去那样下了车。我走在人行道上时,感觉一阵轻风掠过,是她快步从我
身旁超过。我在后面看着她扬动的衣裙,她走去的步伐和甩动的手臂幅
度很大,可是飘逸迷人。我跟着她走进一幢写字楼,她快步走进电梯,我没有赶上电梯,电梯门合上时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看着电梯外
面,却没有看我。
我发现和她是在同一家公司工作,那时候我刚刚参加工作。我是公
司里一个不起眼的员工,她是明星,有着引人瞩目的美丽和聪明。公司
总裁经常带着她出席洽谈生意的晚宴,她经历了很多商业谈判。那些商
业谈判晚宴的主要话题是谈论女人,生意上的事只是顺便提及。她发现
谈论女人能够让这些成功男人情投意合,几小时前还是刚刚认识,几小
时后已成莫逆之交,生意方面的合作往往因此水到渠成。据说她在酒桌
上落落大方巧妙周旋,让那些打她主意的成功男人被拒绝了还在乐呵呵
傻笑,而且她酒量惊人,能够不断干杯让那些客户一个个醉倒在桌子底
下,那些烂醉如泥的客户喜欢再次被李青灌得烂醉如泥,他们在电话里
预约下一次晚宴时会叮嘱我们的总裁:
“别忘了把李青带来。”
公司里的姑娘嫉妒她,中午的时候她们常常三五成群聚在窗前吃着
午餐,悄声议论她不断失败的恋爱。她的恋爱对象都是市里领导们的儿
子,他们像接力棒一样传递出这部真假难辨的恋爱史。她有时从这些嚼
舌根的姑娘跟前走过,知道她们正在说着她如何被那些领导儿子们蹬掉的传言,她仍然向她们送去若无其事的微笑,她们的闲言碎语对于她只
是无需打伞的稀疏雨点。她心高气傲,事实是她拒绝了他们,不是他们
蹬掉了她。她从来不向别人说明这些,因为她在公司里没有一个朋友,表面上她和公司里所有的人关系友好,可是心底里她始终独自一人。
很多男子追求她,送鲜花送礼物,有时候会同时送来几份,她都是
以微笑的方式彬彬有礼抵挡回去。我们公司里的一个锲而不舍,送鲜花
送礼物送了一年多都被她退回后,竟然以破釜沉舟的方式求爱了。在一
个下班的时间里,公司里的人陆续走向电梯,他手捧一束玫瑰当众向她
跪下。这个突然出现的情景让我们瞠目结舌,就在大家反应过来为他的
勇敢举动欢呼鼓掌时,她微笑地对他说:
“求爱时下跪,结婚后就会经常下跪。”
他说:“我愿意为你下跪一辈子。”
“好吧,”她说,“你在这里下跪一辈子,我一辈子不结婚。”
她说着绕过下跪的他走进电梯,电梯门合上时她微笑地看着外面,那一刻她的眼睛看到了我。她看见我不安的眼神,她的冷酷,也许应该
是冷静,让我有些不寒而栗。
欢呼和掌声不合时宜了,渐渐平息下来。下跪的求爱者尴尬地看了
看我们,他不知道应该继续跪着,还是赶紧起身走人。我听到一些奇怪
的笑声,几个女的掩嘴而笑,几个男的互相看着笑出嘿嘿的声音,他们
走进电梯,电梯门合上后里面一阵大笑,大笑的声音和电梯一起下降,下降的笑声里还有咳嗽的声音。
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当时他还跪在那里,我想和他说几句话,可是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看看我,脸上挂着苦笑,好像要说些什么,结果什么也没说。他低下头,把那束玫瑰放在地上,紧挨着自己的膝
盖。我觉得不应该继续站在那里,走进空无一人的电梯,电梯下降时我
的心情也在下降。
他第二天没来公司上班,所以公司里笑声朗朗,全是有关他下跪求
爱的话题,男男女女都说他们来上班时充满好奇,电梯门打开时想看看
他是否仍然跪在那里。他没有跪在那里让不少人感到惋惜,似乎生活一
下子失去不少乐趣。下午的时候他辞职了,来到公司楼下,给他熟悉的
一位同事打了一个电话,这位同事拿着电话说:
“我正忙着呢。”
这位放下电话后,挥舞双手大声告诉大家:“他辞职了,他都不敢
上来,要我帮忙整理他的物品送下去。”
一阵笑声之后,另一位同事接到他的电话,这一位大声说:“我在
忙,你自己上来吧。”
这一位放下电话还没说是他打来的,笑声再次轰然响起。我迟疑一
下后站了起来,走到他的办公桌那里,先将桌上的东西归类,再将抽屉
里的物品取出来放在桌上,然后去找来一个纸箱,将他的东西全部装进
去。这期间他给第三位同事打电话,我听到第三位在电话里告诉他:
“杨飞在整理你的东西。”
我搬着纸箱走出写字楼,他就站在那里,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我
把纸箱递给他,他没有正眼看我,接过纸箱说了一声谢谢,转身离去。
我看着他低头穿过马路,消失在陌生的人流里,心里涌上一股难言的情绪,他在公司工作五年,可是对他来说公司里的同事与大街上的陌生人
没有什么两样。
我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坐下后,有几个人走过来打听他说了什么,他
是什么表情。我没有抬头,看着电脑屏幕简单地说:
“他接过纸箱就走了。”
这一天,我们这个一千多平米的办公区域洋溢着欢乐的情绪,我来
到这里两年多了,第一次有这么多人同时高兴,他们回忆他昨天下跪的
情景,又说起他以前的某些可笑事情,说他曾经在一个公园散步时遭遇
抢劫,两个歹徒光天化日之下走到他面前,问他附近有警察吗?他说没
有。歹徒再问他,真的没有?他说,肯定没有。然后两把刀子架在他的
脖子上,要他把钱包交出来……他们哈哈笑个不停,大概只有我一个人
没有笑,后来我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工作里,不想去听他们的说话。有
两次因为文件要复印,我起身时与她的目光不期而遇,她就坐在我的斜
对面,我立刻扭过头去,此后不再向那里看去。后来有几个男的走到她
面前,讨好地说:
“不管怎样,为你下跪还是值得的。”
我听到她刻薄的回答:“你们也想试试。”
在一片哄笑里,那几个男的连声说:“不敢,不敢……”
那一刻我轻轻笑了,她说话从来都是友好的,第一次听到她的刻薄
言辞,我觉得很愉快。
公司的年轻人里面,我可能是唯一没有追求过她的,虽然心里有时
也会冲动,我知道这是暗恋,可是自卑让我觉得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我们的办公桌相距很近,我从来没有主动去和她说话,只是愉快地
感受着她就在近旁的身影和声息,这是隐藏在心里的愉快,没有人会知
道,她也不会知道。她在公关部,我在营销部,她偶尔会走过来问我几
个工作上的问题,我以正常的目光注视她,认真听完她的话,做出自己
的回答。我很享受这样的时刻,可以大大方方欣赏她的美丽容貌。自从
她用近乎冷酷的方式对待那位下跪的求爱者之后,不知为何我不敢再看
她的眼睛。可是她经常走过来问我工作上的事,比过去明显增多,每次
我都是低着头回答。
几天后我下班晚了一点,她刚好从楼上管理层的办公区域乘电梯下
来,电梯门打开后我看见她一个人在里面,正在犹豫是否应该进去,她
按住开门键说:
“进来呀。”
我走进电梯,这是第一次和她单独在一起,她问我:“他怎么样?”
我先是一愣,接着明白她是在问那个下跪求爱者,我说:“他看上
去很累,可能在街上走了一夜。”
我听到她的深呼吸,她说:“他这样做太让我尴尬了。”
我说:“他也让自己尴尬。”
我看着电梯下降时一个一个闪亮的楼层数字。
她突然问我:“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冷酷?”
我是觉得她有点冷酷,可是她声音里的孤独让我突然难过起来。我
说:“我觉得你很孤独,你好像没有朋友。”说完这话我的眼睛湿润了。我不会在深夜时刻想到她,因为我一直
告诫自己,她是一个和我没有关系的人,可是那一刻我突然为她难过
了。她的手伸过来碰了碰我的手臂,我低头看到她递给我一包纸巾,抽
出一张后还给她时没有看她。
此后的日子我们像以前一样,各自上班和下班,她会经常走过来问
我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我仍然用正常的目光注视她,听她说话,回答她
的问题。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其他的交往。虽然早晨上班在公司相遇
时,她的眼睛里会闪现一丝欣喜的神色,可是电梯里的小小经历没有让
我想入非非,我只是觉得这个经历让我们成为关系密切的同事。想到上
班时可以见到她,我已经心满意足,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她开始钟情于
我。
那个时候的姑娘们都以嫁给领导的儿子为荣,她是一个例外,她一
眼就能看出那几个纨绔子弟是不能终身相伴的。她在跟随公司总裁出席
的商业晚宴上,见识了不少成功男人背着妻子追求别的女人时的殷勤言
行,可能是这样的经历决定了她当时的择偶标准,就是寻找一个忠诚可
靠的男人,我碰巧是这样的人。
我在情感上的愚钝就像是门窗紧闭的屋子,虽然爱情的脚步在屋前
走过去又走过来,我也听到了,可是我觉得那是路过的脚步,那是走向
别人的脚步。直到有一天,这个脚步停留在这里,然后门铃响了。
那是一个春天的傍晚,公司里空空荡荡,我因为有些事没有做完正
在加班工作,她走了过来。我听到高跟鞋敲打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来到我
的身旁,我抬起头来时看到她的微笑。
“很奇怪,”她说,“我昨晚梦见和你结婚了。”我目瞪口呆,这怎么可能呢?我当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看着
我,若有所思地说:
“真是奇怪。”
她说着转身离去,高跟鞋敲打地面的声音就像我的心跳一样咚咚直
响,高跟鞋的声音消失后,我的心跳还在咚咚响着。
我想入非非了,接下去的几天里魂不守舍,夜深人静之时一遍遍回
想她说这话时的表情和语气,小心翼翼地猜想她是否对我有意?日有所
想夜有所思,有一天晚上我梦见和她结婚了,不是热闹的婚礼场景,而
是我们两个人手拉手去街道办事处登记结婚的情景。第二天在公司见到
她的时候,我突然面红耳赤。她敏锐地发现这一点,趁着身旁没人的时
候,她问我:
“为什么见到我脸红?”
她的目光咄咄逼人,我躲开她的眼睛,胆战心惊地说:“我昨晚梦
见和你去登记结婚。”
她莞尔一笑,轻声说:“下班后在公司对面的街上等我。”
这是如此漫长的一天,几乎和我的青春岁月一样长。我工作时思维
涣散,与同事说话时答非所问,墙上的时钟似乎越走越慢,让我感到呼
吸越来越困难。我苦苦熬过这拖拖拉拉的时间,终于等到了下班,可是
当我站在公司对面的街上时,仍然呼吸困难,不知道她是在加班工作还
是在故意拖延时间考验我,我一直等到天黑,才看见她出现在公司的大
门口,她在台阶上停留片刻,四处张望,看到我以后跑下台阶,躲避着
来往的汽车横穿马路跑到我面前,她笑着说:“饿了吧?我请你吃饭。”
说完她亲热地挽住我的手臂往前走去,仿佛我们不是初次约会,而
是恋爱已久。我先是一惊,接着马上被幸福淹没了。
接下去的几天里,我时常询问自己这是真的,还是幻觉?我们约好
每天早晨在一个公交车站见面,然后一起坐车去公司。我总是提前一个
多小时站在那里,她没有出现的时候我会忐忑不安,看见她甩动手臂快
步向我走来的飘逸迷人身姿后,我才安心了,确定这不是幻觉,这是真
的。
我们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十来天过去,公司里的同事没有注意到我
们正在恋爱,他们可能和此前的我一样,认为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有
时下班后我的工作做完,她的还没有做完,我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等
她。
有同事走过时问我:“怎么还不走?”
我说:“我在等李青。”
我看见这位同事脸上神秘的笑容,似乎在笑我即将重蹈他人覆辙。
另外的时候她的工作做完了,我的还没有做完,她就坐到我身旁来。
走过的同事表情不一样了,满脸惊讶地问她:“怎么还不走?”
她回答:“我在等他。”
我们恋爱的消息在公司里沸沸扬扬,男的百思不解,认为李青看不
上市里领导的儿子看上我是丢了西瓜捡芝麻。他们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比
我差,为此有些愤愤不平,私下里说,鲜花插在牛粪上是真的,癞蛤蟆吃到天鹅肉也是真的。女的幸灾乐祸,她们见到我时笑得意味深长,然
后互相忠告,找对象不要太挑剔,差不多就行了,看看人家李青,挑来
挑去结果挑了一个便宜货。
我们沉浸在自己的爱情里,那些针对我们的议论,用她的话说只是
风吹草动。她也有气愤的时候,当她知道他们说我是牛粪、癞蛤蟆和便
宜货时,她说粗话了,说他们是在放屁。
她凝视我的脸说:“你很帅。”
我自卑地说:“我确实是便宜货。”
“不,”她说,“你善良,忠诚,可靠。”
我们手拉手走在夜色里的街道上,然后长时间坐在公园僻静之处的
椅子上,她累了就会把头靠在我肩上,我伸手搂住她的肩膀。就是在那
里,我第一次吻了她,她第一次吻了我。后来我们经常坐在她租住的小
屋里,她向我敞开自己柔弱的一面,讲述跟随公司总裁参加各个洽谈生
意晚宴时的艰难,那些成功男人好色的眼神和下流的言辞,她心里厌恶
他们,仍然笑脸相迎与他们不断干杯,然后去卫生间呕吐,呕吐之后继
续与他们干杯。她与市里领导儿子的恋爱只是传言,她只见过三个,都
是公司总裁介绍的,那三个有着不同的公子哥派头,第一个说话趾高气
扬,第二个总是阴阳怪气看着她,第三个刚见面就对她动手动脚,她微
笑着抵抗他,他说你别装了。她的父母远在异乡,她在遭遇各式各样的
委屈之后就会给他们打电话,她想哭诉,可是电话接通后她强作欢笑,告诉父母她一切都很好,让他们放心。
她的讲述让我心疼,我双手捧住她的脸,亲吻她的眼睛,把她弄得
痒痒的,她笑了。她说很早就注意到我,发现我是一个勤奋工作的人,而一个游手好闲的同事总是将我的业绩据为己有,拿去向上面汇报,我
却从不与他计较。我告诉她,有几次我确实很生气,要去质问他,可是
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
我说:“有时我也恨自己的软弱。”
她爱怜地摸着我的脸说:“你不会对我很强硬吧?”
“绝对不会。”
她继续说,当公司里的年轻男人以不同的方式追求她时,我似乎对
她无动于衷,她有些好奇,就过来询问一些工作上的事,观察我的眼
睛,可是我的眼神和公司里其他男人看着她的眼神不一样,只是单纯的
友好眼神。后来发生的那个下跪求爱者的事情让她对我有了好感,她悄
悄看着我在大家的哄笑声里替那个人整理物品送了下去。她停顿了一
下,声音很轻地说自己在外面越是风头十足,晚上回到租住的小屋越是
寂寞孤单,那个时刻她很想有一个相爱的人陪伴在身旁。当我和她在电
梯里短暂相处,我眼睛湿润的那一刻,她突然感受到被人心疼的温暖,后来的几天里她越来越觉得我就是那个可以陪伴在身旁的人。
然后她轻轻捏住我的鼻子,问我:“为什么不追我?”
我说:“我没有这个野心。”
一年以后,我们结婚了。我父亲的宿舍太小,我们租了那套一居室
的房子作为新房。我父亲喜气洋洋,因为我娶了这么一个漂亮聪明的姑
娘。她对我父亲也很好,周末的时候接他过来住上一天,每次都是我们
两个人去接,挤上公交车以后她总能敏捷地为我父亲抢到一个座位,这
让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我笑了,但是从来没有告诉她这个。春节的时候,我们坐上火车去看望她的父母,她父母都是一家国营工厂里
的工人,他们朴实善良,很高兴女儿嫁给一个可靠踏实的男人。
我们婚后的生活平静美好,只是她仍然要跟随公司总裁出去应酬,天黑之后我独自在家等候,她常常很晚回家,疲惫不堪地开门进屋,满
身酒气地张开双臂要我抱住她,将头靠在我的胸前休息一会儿才躺到床
上去。她厌倦这些应酬,可是又不能推掉应酬,那时她已是公关部的副
经理。她看不上这个副经理的职位,用她的话说只是陪人喝酒的副经
理。她曾经对我说过,美丽是女人的通行证,可是这张通行证一直在给
公司使用,自己一次也没有用过。
我们在自己生活的轨道上稳步前行了两年多,开始计划买一套属于
自己的房子,同时决定要一个孩子,她觉得有了孩子也就有了推掉那些
应酬的理由。她为此停止服用避孕药,可是这时候我们前行的轨道上出
现了障碍物。一次出差的经历让她真正意识到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也意
识到我是什么样的人。她是一个能够改变自己命运的人,而我只会在自
己的命运里随波逐流。
她坐在飞机上,身旁是一个从美国留学归来的博士,这个男人刚刚
自己创业,比她大十岁,有妻子有孩子,两个多小时的飞行期间,他满
怀激情地向她描述了自己事业的远大前程。我想是她的美貌吸引了他,所以他滔滔不绝地说了那么多话。她跟随我们公司的总裁参加过很多商
业谈判的晚宴,这样的经验让她可以提出不少有益的建议。他在迷恋她
的美貌之后,开始惊叹她的细致和敏锐,在飞机上就向她发出邀请:
“和我一起干吧。”
下了飞机,他没有住到自己预订的宾馆,而是搬到她住的宾馆,表示要继续向她请教,他的理由冠冕堂皇,可是我觉得他更多的仍然是贪
图她的美色。白天两个人分别工作,晚上坐在宾馆的酒吧里讨论他创业
中遇到的困难,她继续给他提供建议。她不仅为他的事业提供新的设
想,还告诉他在中国做事的很多规矩,比如如何和政府部门里的官员打
交道,如何给他们一些好处。他在美国留学生活很多年,不太了解中国
现实中的诸多潜规则。两个人分手时,他再次提出和她一起干的愿望。
她笑而不答,给他留下家里的电话号码。
那个时候她心里出现了变化。我们公司的总裁只是认为她漂亮聪
明,并不知道她的才干和野心,她觉得飞机上相遇的这个男人能够真正
了解自己。
她回家后重新服用避孕药,她说暂时不想要孩子。然后每个晚上都
有电话打进来,她拿着电话与他交谈,有时候一个多小时,有时候两三
个小时。刚开始常常是我去接电话,后来电话铃声响起后我不再去接。
她在电话里说的都是他公司业务上的事,他询问她,她思考后回答他。
后来她拿着电话听他说话,自己却很少说话。她放下电话就会陷入沉
思,片刻后才意识到我坐在一旁,努力让自己微笑一下。我预感到他们
之间谈话的内容发生了变化,我什么都不说,但是心里涌上了阵阵悲
哀。
半年后他来到我们这个城市,那时候他已经办好离婚手续。她吃过
晚饭去了他所住的宾馆,她出门前告诉我,是去他那里。我在沙发上坐
了一个晚上,脑子里一片空白,里面的思维似乎死去了。天亮的时候她
才回家,以为我睡着了,小心翼翼地开门,看到我坐在沙发上,她不由
怔了一下,随后有些胆怯地走过来,在我身旁坐下。
她从来都是那么地自信,我这是第一次见到她的胆怯。她不安地低着头,声音发颤地告诉我,那个人离婚了,是为她离婚的,她觉得自己
应该和他在一起,因为她和他志同道合。我没有说话。她再次说他是为
她离婚的,我听到了强调的语气,我心想任何一个男人都愿意为她离
婚。我仍然没有说话,但是知道自己已经失去她了。我明白她和我在一
起只能过安逸平庸的生活,和他在一起可以开创一番事业。其实半年前
我就隐约预感她会离我而去,半年来这样的预感越来越强烈,那一刻预
感成为了事实。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对我说:“我们离婚吧。”
“好吧。”我说。
我说完忍不住流下眼泪,虽然我不愿意和她分手,可是我没有能力
留住她。她抬起头来看到我在哭泣,她也哭了,她用手抹着眼泪说:
“对不起,对不起……”
我擦着眼睛说:“不要说对不起。”
这天上午,我们两个像往常那样一起去了公司。我请了一天的事
假,她递交了辞职报告,然后我们去街道办事处办理了离婚手续。她先
回家整理行李,我去银行把我们两个人共同的存款全部取了出来,有六
万多元,这是准备买房的钱。回家后我把钱交给她,她迟疑一下,只拿
了两万元。我摇摇头,要她把钱都拿走。她说两万元足够了。我说这样
我会担心的。她低着头说我不用担心,我应该知道她的能力,她会应付
好一切的。她把两万元放进提包里,剩下的四万多元放在桌子上。然后
她深情地注视起我们共同生活的屋子,她对屋子说:
“我要走了。”我帮助她收拾衣物,装满了两个大行李箱。我提着两个箱子送她到
楼下的街道上,我知道她会先去他所住的宾馆,然后他们两个一起去机
场,我为她叫了一辆出租车,把两个箱子放进后备箱。分别的时刻来到
了,我向她挥了挥手,她上来紧紧抱住我,对我说:
“我仍然爱你。”
我说:“我永远爱你。”
她哭了,她说:“我会给你写信打电话。”
“不要写信也不要打电话,”我说,“我会难受的。”
她坐进出租车,出租车驶去时她没有看我,而是擦着自己的眼泪。
她就这样走了,走上她命中注定的人生道路。
我的突然离婚对我父亲是一个晴天霹雳,他一脸惊吓地看着我,我
简单地告诉他我们离婚的原因。我说和她结婚本来就是一场误会,因为
我配不上她。我父亲连连摇头,不能接受我的话。他伤心地说:
“我一直以为她是一个好姑娘,我看错人了。”
我父亲的同事郝强生和李月珍夫妇,一直以来把我当成他们自己的
孩子,他们知道这个消息也是同样震惊。郝强生一口咬定那个男的是个
骗子,以后会一脚把她蹬了,说她不知好歹,说她以后肯定会后悔的。
李月珍曾经是那么地喜欢她,说她聪明、漂亮、善解人意,现在认定她
是一个势利眼,然后感叹在这个笑贫不笑娼的社会里,势利的女人越来
越多。李月珍安慰我,说这世上比她好的姑娘有的是,说她手里就有一
把。李月珍给我介绍了不少姑娘,都没有成功。原因主要在我这里,我
和她共同生活的日子里,她悄无声息地改造了我,她在我心里举世无双。在和那些姑娘约会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将她们和她比较,然后在
失望里不能自拔。
后来的岁月里,我有时候会在电视上看到她接受采访,有时候会在
报纸和杂志上看到有关她的报道。她让我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她的
笑容和举止,陌生的是她说话的内容和语调。我感到她似乎是那家公司
的主角,她的丈夫只是配角。我为她高兴,电视和报纸杂志上的她仍然
是那么美丽,这张通行证终于是她自己在使用了。然后我为自己哀伤,她和我一起生活的三年,是她人生中的一段歪路,她离开我以后才算走
上了正路。
在消失般的幽静里,我再次听到那个陌生女人的呼唤声:“杨飞
——”
我睁开眼睛环顾四周,雨雪稀少了,一个很像是李青的女人从左边
向我走来,她身穿一件睡袍,走来时睡袍往下滴着水珠。她走到我面
前,仔细看了一会儿我的脸,又仔细看了一会儿我身上的睡衣,她看见
已经褪色的“李青”两字。然后询问似的叫了一声:
“杨飞?”
我觉得她就是李青,可是她的声音为何如此陌生?我坐在长椅里无
声地看着她,她脸上出现奇怪的神色,她说:
“你穿着杨飞的睡衣,你是谁?”
“我是杨飞。”我说。
她疑惑地望着我离奇的脸,她说:“你不像是杨飞。”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左眼在颧骨那里,鼻子在鼻子的旁边,下
巴在下巴的下面。
我说:“我忘记整容了。”
她的双手伸过来,小心翼翼地把我掉在外面的眼珠放回眼眶里,把
我横在旁边的鼻子移到原来的位置,把我挂在下面的下巴咔嚓一声推了
上去。
然后她后退一步仔细看着我,她说:“你现在像杨飞了。”
“我就是杨飞,”我说,“你像李青。”
“我就是李青。”
我们同时微笑了,熟悉的笑容让我们彼此相认。
我说:“你是李青。”
她说:“你确实是杨飞。”
我说:“你的声音变了。”
“你的声音也变了。”她说。
我们互相看着。
“你现在的声音像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我说。
“你的声音也像是一个陌生人。”她说。“真是奇怪,”我说,“我是那么熟悉你的声音,甚至熟悉你的呼
吸。”
“我也觉得奇怪,我应该熟悉你的声音……”她停顿一下后笑
了,“也熟悉你的呼噜。”
她的身体倾斜过来,她的手抚摸起我的睡衣,摸到了领子这里。
她说:“领子还没有磨破。”
我说:“你走后我没有穿过。”
“现在穿上了?”
“现在是殓衣。”
“殓衣?”她有些不解。
我问她:“你那件呢?”
“我也没再穿过,”她说,“不知道放在哪里。”
“你不应该再穿。”我说,“上面绣有我的名字。”
“是的,”她说,“我和他结婚了。”
我点点头。
“我有点后悔,”她脸上出现了调皮的笑容,她说,“我应该穿上
它,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然后她忧伤起来,她说:“杨飞,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看到她身上的睡袍还在滴着水珠,问她:“你就是穿着这件睡袍
躺在浴缸里的?”
她眼睛里闪烁出了我熟悉的神色,她问:“你知道我的事?”
“我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
“昨天,”我想了一下,“可能是前天。”
她仔细看着我,意识到了什么,她说:“你也死了?”
“是的,”我说,“我死了。”
她忧伤地看着我,我也忧伤地看着她。
“你的眼神像是在悼念我。”她说。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我说,“我们好像同时在悼念对方。”
她迷惘地环顾四周,问我:“这是什么地方?”
我指指雨雪后面的那幢朦胧显现的陈旧楼房,她定睛看了一会儿,想起来曾经记录过我们点滴生活的那套一居室。
她问我:“你还住在那里?”
我摇摇头说:“你走后我就搬出去了。”
“搬到你父亲那里?”我点点头。
“我知道为什么走到这里。”她笑了。
“在冥冥之中,”我说,“我们不约而同来到这里。”
“现在谁住在那套房子里?”
“不知道。”
她的眼睛离开那幢楼房,双手裹紧还在滴水的睡袍说:“我累了,我走了很远的路来到这里。”
我说:“我没走很远的路,也觉得很累。”
她的身体再次倾斜过来,坐到长椅上,坐在我的左边。她感觉到了
摇摇欲坠,她说:“这椅子像是要塌了。”
我说:“过一会儿就好了。”
她小心翼翼地坐着,身体绷紧了,片刻后她的身体放松下来,她
说:“不会塌了。”
我说:“好像坐在一块石头上。”
“是的。”她说。
我们安静地坐在一起,像是坐在睡梦里。似乎过去了很长时间,她
的声音苏醒过来。
她问我:“你是怎么过来的?”“我不知道,”我想起了自己的最后情景,“我在一家餐馆里吃完一
碗面条,桌子上有一张报纸,看到关于你的报道,餐馆的厨房好像着火
了,很多人往外逃,我没有动,一直在读报纸上你自杀的消息,接着一
声很响的爆炸,后来发生的事就不知道了。”
“就是在昨天?”她问。
“也可能是前天。”我说。
“是我害死你的。”她说。
“不是你,”我说,“是那张报纸。”
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可以让我靠一下吗?”
我说:“你已经靠在上面了。”
她好像笑了,她的头在我肩上轻微颤动了两下。她看见我左臂上戴
着的黑布,伸手抚摸起来。
她问我:“这是为我戴的吗?”
“为我自己戴的。”
“没有人为你戴黑纱?”
“没有。”
“你父亲呢?”
“他走了,一年多前就走了。他病得很重,知道治不好了,为了不拖累我,悄悄走了。我到处去找,没有找到他。”
“他是一个好父亲,他对我也很好。”她说。
“最好的父亲。”我说。
“你妻子呢?”
我没有说话。
“你有孩子吗?”
“没有,”我说,“我后来没再结婚。”
“为什么不结婚?”
“不想结婚。”
“是不是我让你伤心了?”
“不是,”我说,“因为我没再遇到像你这样的女人。”
“对不起。”
她的手一直抚摸我左臂上的黑布,我感受到她的绵绵情意。
我问她:“你有孩子吗?”
“曾经想生一个孩子,”她说,“后来放弃了。”
“为什么?”
“我得了性病,是他传染给我的。”我感到眼角出现了水珠,是雨水和雪花之外的水珠,我伸出右手去
擦掉这些水珠。
她问我:“你哭了?”
“好像是。”
“是为我哭了?”
“可能是。”
“他在外面包二奶,还经常去夜总会找小姐,我得了性病后就和他
分居了。”她叹息一声,继续说,“你知道吗?我在夜里会想起你。”
“和他分居以后?”
“是的,”她迟疑一下说,“和别的男人完事以后。”
“你爱上别的男人了?”
“没有爱,”她说,“是一个官员,他完事走后,我就会想起你。”
我苦笑一下。
“你吃醋了?”
“我们很久以前就离婚了。”
“他走后,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很长时间想你。”她轻声说,“我们在
一起的时候,我经常要去应酬,再晚你也不会睡,一直等我,我回家时
很累,要你抱住我,我靠在你身上觉得轻松了……”我的眼角又出现了水珠,我的右手再去擦掉它们。
她问我:“你想我吗?”
“我一直在努力忘记你。”
“忘记了吗?”
“没有完全忘记。”
“我知道你不会忘记的,”她说,“他可能会完全忘记我。”
我问她:“他现在呢?”
“逃到澳洲去了。”她说,“刚有风声要调查我们公司,他就逃跑
了,事先都没告诉我。”
我摇了摇头,我说:“他不像是你的丈夫。”
她轻轻笑了,她说:“我结婚两次,丈夫只有一个,就是你。”
我的右手又举到眼睛上擦了一下。
“你又哭了?”她说。
“我是高兴。”我说。
她说起了自己的最后情景:“我躺在浴缸里,听到来抓我的人在大
门外凶狠地踢着大门,喊叫我的名字,跟强盗一样。我看着血在水中像
鱼一样游动,慢慢扩散,水变得越来越红……你知道吗?最后那个时刻
我一直在想你,在想我们一起生活过的那套很小的房子。”我说:“所以你来了。”
“是的,”她说,“我走了很远的路。”
她的头离开了我的肩膀,问我:“还住在你父亲那里?”
我说:“那房子卖了,为了筹钱给我父亲治病。”
她问:“现在住在哪里?”
“住在一间出租屋里。”
“带我去你的出租屋。”
“那屋子又小又破,而且很脏。”
“我不在乎。”
“你会不舒服的。”
“我很累,我想在一张床上躺下来。”
“好吧。”
我们同时站了起来,刚才已经稀少的雨雪重新密集地纷纷扬扬了。
她挽住我的手臂,仿佛又一次恋爱开始了。我们亲密无间地走在虚无缥
缈的路上,不知道走了有多长时间,来到我的出租屋,我开门时,她看
见门上贴着两张要我去缴纳水费和电费的纸条,我听到她的叹息,我问
她:
“为什么叹气?”她说:“你还欠了水费和电费。”
我把两张纸条撕下来说:“我已经缴费了。”
我们走进这间杂乱的小屋。她似乎没有注意到屋子的杂乱,在床上
躺了下来,我坐在床旁的一把椅子里。她躺下后睡袍敞开了,她和睡袍
都是疲惫的模样。她闭上眼睛,身体似乎漂浮在床上。过了一会儿,她
的眼睛睁开来。
她问:“你为什么坐着?”
我说:“我在看你。”
“你躺上来。”
“我坐着很好。”
“上来吧。”
“我还是坐着吧。”
“为什么?”
“我有点不好意思。”
她坐了起来,一只手伸向我,我把自己的手给了她,她把我拉到了
床上。我们两个并排仰躺在那里,我们手纠缠在一起,我听到她匀称的
呼吸声,恍若平静湖面上微波在荡漾。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说话,我也
开始说话。我心里再次涌上奇怪的感觉,我知道自己和一个熟悉的女人
躺在一起,可是她说话的陌生声音让我觉得是和一位素不相识的女人躺
在一起。我把这样的感觉告诉她,她说她也有这样的奇怪感觉,她正和一个陌生男人躺在一起。
“这样吧,”她的身体转了过来,“让我们互相看着。”
我的身体也转过去看着她,她问我:“现在好些了吗?”
“现在好些了。”我说。
她湿漉漉的手抚摸起了我受伤的脸,她说:“我们分手那天,你把
我送上出租车的时候,我抱住你说了一句话,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说,“你说你仍然爱我。”
“是这句话。”她点点头,“你也说了一句话。”
“我说我永远爱你。”
她和睡袍一起爬到了我的身上,我有些不知所措,双手举了起来,不敢去抱她。她的嘴巴对准我的耳朵湿漉漉地说:
“我的性病治好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抱住我。”
我的双手抱住了她。
“抚摸我。”
我的双手抚摸起了她的背部、腰部和大腿,我抚摸了她的全身。她
的身体湿漉漉的,我的手似乎是在水中抚摸她的身体。我说:“你比过去胖了。”
她轻轻笑了:“是腰胖了。”
我的手流连忘返地抚摸她,然后是我的身体抚摸起了她的身体,她
的身体也抚摸起了我的身体,我们的身体仿佛出现了连接的纽带……我
在床上坐了起来,看到她站在床边,正在用手整理自己的头发。
她对我说:“你醒来了。”
“我没有睡着。”
“我听到你打呼噜了。”
“我确实没有睡着。”
“好吧,”她说,“你没有睡着。”
她系上了睡袍的腰带,对我说:“我要走了,几个朋友为我筹备了
盛大的葬礼,我要马上赶回去。”
我点点头,她走到门口,打开屋门时回头看着我,惆怅地说:“杨
飞,我走了。”第三天
我游荡在生与死的边境线上。雪是明亮的,雨是暗淡的,我似乎同
时行走在早晨和晚上。
我几次走向那间出租屋,昨天我和李青还在那里留下久别重逢的痕
迹,今天却无法走近它。我尝试从不同方向走过去,始终不能接近它,我好像行走在静止里,那间出租屋可望不可即。我想起小时候曾经拉着
父亲的手,想方设法走到月亮底下,可是走了很长的路,月亮和我们的
距离一直没有变化。
这时候两条亮闪闪的铁轨在我脚下生长出来,向前飘扬而去,它们
迟疑不决的模样仿佛是两束迷路的光芒。然后,我看见自己出生的情
景。
一列火车在黑夜里驶去之后,我降生在两条铁轨之间。我最初的啼
哭是在满天星辰之下,而不是在暴风骤雨之间,一个年轻的扳道工听到
我的脆弱哭声,沿着铁轨走过来,另一列从远处疾驰而来的火车让铁轨
抖动起来,他把我抱到胸口之后,那列火车在我们面前响声隆隆疾驰而
去。就这样,在一列火车驶去之后,另一列火车驶来之前,我有了一个
父亲。几天以后,我有了自己的名字——杨飞。我的这位父亲名叫杨金
彪。
我来到人世间的途径匪夷所思,不是在医院的产房里,也不是在家
里,而是在行驶的火车的狭窄厕所里。四十一年前,我的生母怀胎九月坐上火车,我是她第三个孩子,她
前往老家探望我那病危的外婆。火车行驶了十多个小时慢慢进站的时
候,她感到腹部出现丝丝疼痛,她没有意识到肚子里的我已经急不可
耐,因为我距离正确的出生时间还有二十多天,我前面的哥哥和姐姐都
是循规蹈矩出生,她以为我也应该这样,因此她觉得自己只是需要去一
趟厕所。
她从卧铺上下来,挺着大肚子摇晃地走向车厢连接处的厕所。火车
停靠后,一些旅客背着大包小包上车,让她走向厕所时困难重重,她小
心翼翼地从迎面而来的旅客和大包小包里挤了过去。当她进入厕所里,火车缓缓启动了,那时的火车十分简陋,上厕所是要蹲着的,一个宽敞
的圆洞可以看见下面闪闪而过的一排排铁路枕木。我的生母没有办法蹲
下去,是肚子里的我阻挡了她的这个动作,她只好双腿跪下,也顾不上
厕所地面的肮脏,她脱下裤子以后,刚刚一使劲,我就脱颖而出,从厕
所的圆洞滑了出去,前行的火车瞬间断开了我和生母联结的脐带。是速
度,是我下滑和火车前行的相反速度,拉断了我和生母的联结,我们迅
速地彼此失去了。
我的生母因为一阵剧痛趴在那里,片刻后她才感到自己肚子里空
了,她惊慌地寻找我,然后意识到我已经从那个圆洞掉了出去。她艰难
地支撑起来,打开厕所的门以后,对着外面等候上厕所的一位乘客哭叫
起来: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随即又倒下了,那位乘客急忙对着车厢里的人喊叫:“有人晕倒
了。”先是一个女乘务员赶来,接着列车长也赶来了。女乘务员首先发现
我生母下身的鲜血,于是列车上发出紧急广播,要求乘客里的医务人员
马上赶到十一号车厢。乘客里有两位医生和一位护士赶了过来。我生母
躺在车厢通道上,哭泣着断断续续求救,没有人能够听明白她在说些什
么,随即她就昏迷过去。他们把她抬到卧铺上,三个医务人员对她实施
抢救,火车继续高速前进。
这时候我已在那个年轻扳道工的小屋子里,这位突然成为父亲的年
轻人,不知所措地看着浑身紫红啼哭不止的我,我肚子上的一截脐带伴
随我的啼哭不停抖动,他还以为我身上长了尾巴。随着我的啼哭越来越
微弱,他慢慢意识到我正在饥饿之中。那个时候已是深夜,所有的商店
都已关门,那个夜晚没有奶粉了。他焦急之时想起来一位名叫郝强生的
扳道工同事的妻子三天前生下一个女孩,他用自己的棉袄裹住我,向着
郝强生的家奔跑过去。
郝强生在睡梦里被敲门声惊醒,开门后看到他手里抱着一团东西,听到他焦虑地说:
“奶、奶、奶……”
迷迷糊糊的郝强生一边揉着眼睛一边问:“什么奶?”
他打开棉袄让郝强生看到呜呜啼哭的我,同时将我递给郝强生。郝
强生吓了一跳,像是接过一个烫手的山芋一样接过了我,一脸惊讶的神
色抱着我走进里面的房间,郝强生的妻子李月珍也被吵醒了,郝强生对
她说了一句“是杨金彪的”。李月珍看到浑身紫红的我就知道是刚刚出生
的,她把我抱到怀中,拉起上衣后,我就安静下来,吮吸起了来自人世
间最初的奶水。我父亲杨金彪和他的扳道工同事郝强生坐在外面的房间里,那时我
父亲只有二十一岁,他擦着脸上的汗水,详细讲述了发现我的经过。郝
强生明白过来,说他刚才吓懵了,因为我父亲连女朋友也没有,怎么突
然冒出一个孩子来。我父亲像个傻子那样嘿嘿笑了几声,接着担心我可
能是一个怪胎,他说我身上长着一根尾巴,而且是长在前面的。
李月珍在里屋给我喂奶时听到外面两个刚刚做了父亲的男人的谈
话,当我吃饱喝足呼呼睡去后,她给我穿上她女儿的一套婴儿衣服,这
是她自己缝制的,又拿了一沓旧布走到外面的屋子。
我回到了父亲的怀抱。李月珍拿着那沓旧布指导我父亲如何给我更
换尿布,告诉他剪些旧衣服做尿布,越旧越好,因为越旧的布越是柔
软。最后她指着我肚子上那根东西说:
“这是脐带,你明天到车站医务室让医生给他剪掉,不要自己剪,自己剪怕感染。”
我沿着光芒般的铁轨向前走去,寻找那间铁轨旁边摇摇晃晃的小
屋,那里有很多我成长的故事。我的前面是雨雪,雨雪的前面是层层叠
叠的高楼,高楼有着星星点点的黑暗窗户。我走向它们时,它们正在后
退,我意识到那个世界正在渐渐离去。
我依稀听到父亲的抱怨声,那么遥远,那么亲切,他的抱怨声在我
耳边添砖加瓦,像远处的高楼那样层层叠叠,我不由微笑起来。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父亲杨金彪固执地认为我的亲生父母把我遗弃
在铁轨上是想让我被车轮碾死,为此他常常自言自语:“天底下还有这么狠心的父母。”
这个固执的想法让他格外疼爱我。自从我离开铁轨来到他的怀抱以
后,就和他形影不离。起初的时候,我在他胸口的布兜里成长,第一个
布兜是李月珍缝制的,是蓝色的;后来的布兜是他自己缝制,也是蓝色
的。他每天出门上班时,先是将奶粉冲泡后倒入奶瓶,将奶瓶塞进胸口
的衣服,贴着跳动的心脏,让自己的体温为奶瓶保温。然后将我放进胸
前的布兜,肩上斜挎着一只军用水壶,身后背着两个包裹,一个包裹里
面塞满干净的尿布,另一个包裹准备装上涂满我排泄物的尿布。
他在铁道岔口扳道时走来走去,我在他的胸前摇摇晃晃,这是人世
间最为美好的摇篮,我婴儿时期的睡眠也是最为甜蜜的,如果没有饥饿
的话,我想自己也许永远不会在这个父亲的怀抱里醒来。当我醒来哇哇
一哭,他知道我饿了,就会伸手摸出奶瓶,塞进我的嘴巴,我是在吮吸
奶瓶和父亲的体温里一天天地成长起来的。后来我饿醒后不再哇哇哭
叫,而是伸手去摸他胸前的奶瓶,这个动作让他惊喜不已,他跑去告诉
郝强生和李月珍,说我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孩子。
我父亲与我的成长默契配合,他知道我什么时候是饿了,什么时候
是渴了。我渴了,他就会打开水壶喝上一口,然后嘴对嘴慢慢地将水流
到我这里。他向李月珍声称,他能够分辨出我饥饿声音和口渴声音之间
的细微区别。李月珍将信将疑,她只能按照时间来判断自己女儿的饥饿
和口渴。
他在铁路上行走时,闻到胸前发出一阵臭味时,知道应该给我换尿
布了。他就在铁轨旁边蹲下来,把我放在地上,在火车隆隆而过的响声
里,用草纸擦干净我的屁股,给我系上干净的尿布。再用铁轨旁的泥土
简单清理掉脏尿布上的屎尿,折叠后将它们放进另一个包裹。下班回到家中,把我放到床上后,就用肥皂和自来水清洗脏尿布。
我们的家是距离铁轨二十多米的一间小屋,家门口上上下下晾满了
尿布,仿佛是一片片树叶,我们的家就像是一棵张开片片树叶的茂盛树
木。
我是在火车隆隆的响声和摇晃震动的小屋里成长起来的,稍微长大
一些,就在父亲背上继续成长。父亲胸前的布兜变成了背后的布兜,背
后的布兜也在慢慢长大。
我父亲心灵手巧,他学会自己裁缝衣服和织毛衣。他上班时同事们
见到他都会忍不住笑出声来,因为他背着我一边行走在铁路上一边织着
我的小毛衣,他手指动作已经熟练到不需要眼睛去看。
我学会自己走路以后,我们手拉手了。周末的时候父亲带我去公园
游玩,在公园里父亲会安心放开我的手,跟随着我到处乱跑。我和父亲
心有灵犀,我们两个走在公园的小路上时,只要父亲的手向我一伸,我
不用看就感受到了,我的小手立刻递给他。
回到铁轨旁的小屋后,父亲就会十分警惕,他在屋子里做饭时,我
想在屋外玩,他就用一根绳子连接我们两个,一头系在他的脚上,另一
头系在我的脚上,我在父亲划定的安全区域里成长。我只能在家门口晃
荡,每当我看见火车驶来忍不住向前走去时,就会听到父亲在屋子里警
告的喊叫。
“杨飞,回来!”
我寻找的小屋出现了,就在两条铁轨飘扬远去之时。瞬间之前还没有,瞬间之后就有了。我看见年幼的自己,年轻的父亲,还有一位梳着
长辫的姑娘,我们三个人从小屋里走出来。我的容貌似曾相识,父亲的
容貌记忆犹新,姑娘的容貌模糊不清。
我的童年像笑声一样快乐,我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正在毁坏父亲的人
生。从我降生在铁轨上以后,父亲的生活道路一下子狭窄了。他没有女
朋友,婚姻遥不可及。父亲最好的朋友郝强生和李月珍夫妇给他介绍过
几个对象,虽然事先将我的来历告诉女方,以此说明他是一个善良可靠
的男人。可是那几个姑娘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不是在给我换尿布就是在
给我织毛衣,这样的情景让她们微笑一会儿后转身离去。
我四岁的时候,一位比我父亲大三岁的长辫姑娘出现了,她没有看
见换尿布和织毛衣的情景,看到了一个模样还算可爱的男孩,她伸手抚
摸了我的头发和脸,当我叫她一声“阿姨”后,她高兴地把我抱起来,让
我坐在她的腿上。她的这些动作,让我父亲心慌意乱地看见了一丝婚姻
的曙光。
他们开始约会,我没有参与他们的约会,我被送到郝强生和李月珍
夫妇的家中。他们的约会是在天黑之后沿着铁路慢慢走过去,再慢慢走
回来。我父亲杨金彪是个内向害羞的人,他一声不吭地陪着这位姑娘走
过去和走回来,时常是这位姑娘打破沉默,说上一两句话,他才发出自
己的声音,可是他的声音常常被火车驶来的隆隆声驱散。
他们约会的时间起初很短,沿着铁路走上一两个来回就结束了,然
后父亲来到郝强生家中把我接回去。后来会走上五六个来回,有时候会
走到凌晨时分,我已经和比我大三天的郝霞同床共枕睡着了,郝强生也
招架不住躺到床上来打起呼噜。只有李月珍耐心地坐在外面的屋子里等待我父亲的到来,简单询问一下他们约会的进展,再让父亲把我抱走。
那些日子里,我常常晚上在郝强生他们家里的床上睡着,早晨在自己小
屋里的床上醒来。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两个月左右,李月珍感到我父亲和那位姑娘似乎
没有什么进展,只是沿着铁路行走的时间越来越长。她详细询问我父亲
约会的全部细节后,发现问题出在了什么地方。他们两个走到夜深人静
之时,那位姑娘走累了站住脚说出一声再见,我有些木讷的父亲点点头
后就转身离开她,奔跑地来到郝强生家里接我回家。
李月珍问我父亲:“你为什么不送她回家?”
我父亲回答:“她和我说再见了。”
李月珍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她告诉我父亲,姑娘嘴上说再见,心里是希望送她回家。看到我父亲脸上似懂非懂的表情,李月珍斩钉截
铁地说:
“你明晚送她回家。”
我父亲心里对郝强生和李月珍充满感激,自从我降生在铁轨之后,他们一直在帮助我们父子两个。我父亲遵照李月珍的话,第二天晚上当
那位姑娘说再见后,他没有转身离去,而是默默地送她回到家中。在姑
娘的家门口,她在深夜的月光里第二次说了再见,这次说再见时她脸上
出现愉快的神色。
他们之间的关系突飞猛进,不再等到天黑以后偷偷摸摸约会,星期
天的时候两个人大大方方并肩走进公园。他们正式恋爱了,而且是热
恋。他们开始在那间火车驶过时摇晃震动的小屋子里约会,我想他们可能拥抱亲吻了,不过也就到此为止。
他们从约会到热恋,我一直缺席。这是李月珍的意见,她认为我插
在中间会妨碍他们恋情的正常发展,我应该是水到渠成般的出现。李月
珍相信,只要这位姑娘真正爱上我父亲以后,就会自然地接受我的存
在。那段时间里,我几乎是生活在李月珍的家里,我喜欢这个家庭,我
和郝霞亲密无间,李月珍就像是我的母亲。
当我父亲和这位姑娘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他们必须谈到我了。他
们处于热恋之中时,我差不多被他们两个暂时忘记。我父亲开始向她详
细讲述起了我,从四年前听到我的啼哭,把我从铁轨上抱起来开始,讲
述我四年来成长时的种种趣事,他讲到我的时候是一个幸福的父亲,而
且还是一个骄傲的父亲,他讲述我的种种聪明小故事,他认为我是天底
下最聪明的孩子。
他从来没有那么长时间说过话,当他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个多小时以
后,即将成为他妻子的这位姑娘冷静地说:
“你不该收养这个孩子,应该把他送到孤儿院。”
我父亲一下子傻了,脸上洋溢的幸福神色顷刻间变成呆滞的忧伤表
情,这样的表情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生长在他的脸上,而不是风雨那样
一扫而过。我父亲陷入到情感的挣扎之中,那时候他已经深爱这位姑娘
了,当然他也爱着我,这是两种不同的爱,他需要在这之间选择一个放
弃一个。
其实这位姑娘并非是拒绝我,她只是一个很实际的女人,二十八岁
了,在那个时代已是大龄姑娘,可以选择的男人不多,她遇到我父亲,觉得他各方面都不错,唯一的缺憾是他收养了一个弃婴。她想到以后会有自己的孩子,我在这个家庭里的存在可能是一件别扭的事情。所以她
说出了那句话,如果没有我,他们的生活应该会更好。她的想法没有
错,他们可能会有两个以上亲生的孩子,还有一个收养的孩子,这对于
两个经济拮据的人来说,生活的负担将会十分沉重。尽管如此,她仍然
接受我的存在,只是觉得我父亲当初应该把我送到孤儿院。她只是说说
而已。
我父亲是那种一根筋的人,他的想法一旦走入死胡同就不会出来
了,他在心里认定她不能接受我。可能他是对的,她虽然勉强接受我,但是在今后漫长的生活里,我将会是这个家庭冲突和麻烦的导火索。我
父亲痛苦不堪,他就像是一条情感湿润的毛巾,我和这位姑娘抓住这条
毛巾的两端使劲绞着,直到把里面的情感绞干为止。
那时候只有四岁的我对此一无所知,我还不会分辨父亲看着我时已
将快乐的眼神变成爱怜的眼神。那些日子,父亲似乎更加疼爱我了。我
那时走路已经很熟练,可是一出门父亲就要把我抱在怀中,好像我还不
太会走路。他向前走去时,时常将自己的脸贴在我的脸上。一贯节俭的
他每天都会给我买上两颗糖果,一颗他剥开糖纸后塞进我的嘴里,另一
颗放进我的衣服小口袋。
当他在情感上与我难舍难分的时候,他在心里与我渐行渐远。我年
仅二十五岁的父亲无论是心理上还是生理上,都需要有女人的生活。那
时候他爱我,可是他更需要一个女人的爱。他在经历痛苦的自我煎熬之
后,选择了她,放弃了我。
有一天凌晨,我在睡梦里醒来时,看到父亲坐在床头,他俯下身来
轻声说:“杨飞,我们去坐火车。”
我在火车响声隆隆驶来驶去的铁轨旁边成长了四年,可是我没有坐
过火车。我第一次坐上火车后将脸贴在车窗玻璃上,当火车启动驶去
时,我看见站台上的人越来越快地后退时,我惊讶得哇哇叫了起来。然
后我看见房屋和街道在快速后退,看见田野和池塘在快速后退。我发现
越近的东西后退得越快,越远的东西后退得越慢。我问父亲:
“这是为什么?”
我父亲声音忧伤地说:“不知道。”
中午的时候,父亲抱起我在一个小城下了火车,我们在火车站对面
的一家小店里吃了面条。父亲给我要了一碗肉丝面,给自己要了一碗阳
春面。我吃不下这么一大碗的面条,剩下的父亲吃了。然后父亲让我坐
着,他走到街道上向人打听孤儿院在什么地方。前面三个都说不清楚这
地方有没有孤儿院,第四个想了一下后告诉他一个具体的位置。
他抱着我走了很长的路,来到一座石板桥旁,桥下是一条季节河,当时是枯水期。他听到桥对面的一幢房子里传来孩子们的歌声,以为那
是一家孤儿院,其实那里是幼儿园。他抱着我站立在桥头,我听到桥对
面楼房里的歌声,高兴地对他说:
“爸爸,那里有很多小朋友。”
我父亲低头朝四周看了一下,看到桥旁有一片小树林,树林的草丛
里有几块石头,最大一块石头是青色的,在树林旁,上面很平坦,他的
双手在上面擦了一会儿,擦掉尘土和一些碎石子,像是用砂纸在打磨铁
板上的锈迹,他将石头擦得发亮之后,把我抱起来放在石头上,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把糖果,放进我的口袋,我惊喜地看到有这么多的糖
果,更加让我惊喜的是父亲拿出很多饼干,将我另外三个口袋都塞满
了。然后父亲取下他背着的军用水壶,挂在我的脖子上。他站在我面
前,眼睛看着地上的草丛说:
“我走了。”
我说:“好吧。”
我父亲转身走去,不敢回头看我,一直走到拐弯处,实在忍不住
了,回头看了我一眼,看到坐在石头上的我快乐地摇晃着两条小腿。
我父亲坐上返回的火车,回到我们的城市时已是晚上。他下了火车
后没有去自己的小屋,而是来到那位姑娘的家中,把她叫出来后一声不
吭地向着公园的方向走去,姑娘跟在他的身后走着,她已经习惯他的沉
默寡言。两个人来到公园时,公园的大门已经锁上了。他沿着公园的围
墙走,她继续跟在他的身后。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他站住脚,低头讲
述自己这一天做了什么,最后强调他是把我放在孤儿院的近旁。姑娘大
吃一惊,不敢相信他用这样的方式丢弃我,她甚至有些害怕。然后意识
到他这样做是出于对她的爱,她紧紧抱住他,热烈亲吻他,他也紧紧抱
住她。干柴遇上了烈火,他们急不可耐地商定,明天就去办理登记结婚
的手续。激情过去之后,我父亲说他累了,回到铁路旁的小屋里。
这个晚上他通宵失眠,自他从铁轨上把我抱起来以后,我们两个第
一次分开,他开始担惊受怕,他不知道此时此刻我在哪里,不知道孤儿
院的人是否发现了我。如果没有发现我,我可能仍然坐在那块石头上,可能有一条凶狠的狗在夜色里逼近了我——
第二天我父亲忧心忡忡地和那位姑娘一起走向街道的婚姻登记处,那位姑娘并不知道他心里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只是觉得他满脸
倦容,她关心地询问之后,知道他昨晚一宵没睡,她以为这是因为激动
的失眠,为此她嘴角露出了甜蜜的笑容。
我父亲走到一半路程时说他很累,坐在人行道旁,双手放在膝盖
上,随后他的头埋在手臂里呜呜地哭泣了。那位姑娘措手不及,她呆呆
地站在那里,隐约感到了不安。我父亲哭了一会儿后猛地站了起来,他
说: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找杨飞。”
我不知道父亲曾经遗弃过我,所有的情景都是他后来告诉我的,然
后我在记忆深处寻找到点点滴滴。我记得自己当初很快乐,整整一个下
午都坐在那块石头上吃着饼干和糖果,幼儿园的孩子们放学从我面前经
过时,我还在吃着,他们羡慕不已,我听到他们对自己的父母说“我要
吃糖果”“我要吃饼干”。后来天黑了,我听到不远处的狗吠,开始感到
害怕,我从那块石头上爬下来,躲在石头后面,仍然害怕,我把掉落在
草丛上的树叶一片片捡过来,盖在自己身上,把头也盖住,才觉得安
全。我在树叶的掩护里睡着了,早晨的时候是那些孩子走向幼儿园的说
话声吵醒了我,我从叶缝里看见太阳出来了,就重新爬到那块石头上,坐在那里等待我的父亲。我坐了很久,好像有人过来和我说过话,我记
不起来他们和我说了一些什么。我没有糖果也没有饼干了,只有水壶里
还有一些水,饿了只能喝两口水,后来水也没有了。我又饿又渴又累,从石头上爬下来,躺在后面的草丛里,我又听到了狗吠,再次用树叶从
头到脚盖住自己,然后睡着了。
我父亲中午的时候来到这个小城,他下了火车后一路奔跑过来,他
在远处望过来,看到石头上没有我的身影。他奔跑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他在石头的不远处站住脚,丧魂落魄地四下张望,就在他焦急万分
之时,听到我在石头后面发出睡梦里的声音:
“爸爸怎么还不来接我呀?”
父亲后来告诉我,当他看到我把树叶当成被子时先是笑了随即哭
了。他揭开树叶把我从草丛里抱起来时,我醒来了,见到父亲高兴地叫
着:
“爸爸你来了,爸爸你终于来了。”
父亲的人生回到了我的轨道上。他从此拒绝婚姻,当然首先是拒绝
那位梳着长辫的姑娘。那位姑娘十分伤心,她百思不解,跑到李月珍那
里委屈哭诉。李月珍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责备我父亲,她说她和郝强
生愿意收养我,她觉得我就是她的儿子,因为我吃过她的奶。我父亲羞
愧地点头,承认自己做错了。可是当李月珍要我父亲和那位姑娘重新合
好,我一根筋的父亲认定在我和那位姑娘之间只能选择一个,他说:
“我只要杨飞。”
无论李月珍如何劝说,我父亲都是沉默以对,李月珍生气又无奈,她说再也不管我父亲的事了。
后来我几次见到过那位梳着长辫的姑娘,父亲拉着我的手走在街道
上,我见到她走过来时很高兴,使劲拉拉父亲的手,喊叫着“阿姨”。我
父亲那时候总是低着头,拉着我快速走过去。起初那位姑娘还会对我微
笑,后来她就装着没有看见我们,没有听见我的叫声。三年以后,她嫁
给了一位比她大十多岁的解放军连长,去了遥远的北方做随军家属。
父亲从此心无杂念养育我成长,我是他的一切,我们两个相依为命度过了经历时漫长回忆时短暂的生活。他在墙上记录我的成长,每隔半
年让我贴墙而立,用铅笔在我头顶画出一条一条的横线。我初中时个子
长得很快,他看着墙上的横线的间距越来越宽,就会露出由衷的笑容。
我高一时已经和父亲差不多高了,我经常微笑地向父亲招招手,他
嘿嘿笑着走到我身旁,我挺直身体与他比起身高。我的这个举动持续到
高三,我越来越高,父亲越来越矮,我清晰地看见他头顶的丝丝白发,然后注意到他满脸的皱纹,我父亲过于操劳后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大
了十岁。
那时候我父亲不再是扳道工,人工道叉已被电动道岔取代,铁路自
动化了。我父亲改行做了站务员,他花了很长时间才适应这份新的工
作。我父亲喜欢有责任的工作,他做扳道工的时候全神贯注,如果道叉
扳错了会出重大事故。做了站务员以后一下子轻松很多,没有什么责任
的工作让他时常觉得自己是大材小用。
小屋渐渐远去,两条飘扬而去的铁轨也没有回来。我仍然在自己的
踪迹里流连忘返,我感到累了,坐在一块石头上。我的身体像是一棵安
静的树,我的记忆在那个离去的世界里马拉松似的慢慢奔跑。
我父亲省吃俭用供我从小学念到大学,我们的生活虽然清贫,但是
温暖美好。直到有一天我的生母千里迢迢来寻找我,平静的生活才被打
破。那时候我正在上大学四年级,我的生母沿着铁路线一个城市接着一
个城市寻找过来。其实四十一年前她就找过我,当时她在火车上苏醒过
来后,火车已经驶出将近两百公里,她只记得是在火车出站时生下了
我,可是出了哪个车站她完全没有印象,她托人在经过的三个车站寻找过我,没有发现我的一丝迹象。她曾经以为我被火车碾死了,或者饿死
在铁轨上,或者被一条野狗叼走,她为此哭得伤心欲绝。此后她放弃了
对我的寻找,但是心里始终残存着希望,希望有一个好心人发现收养了
我,把我抚养长大。她五十五岁那年退休后,决定自己到南方来找我,如果这次再没有找到我,她可能真正死心了。我们这里的电视和报纸配
合她的寻找,我的离奇出生实在是一个好故事,电视报纸渲染了我的出
生故事,有一家报纸的标题称我是“火车生下的孩子”。
我在报纸上看到生母流泪的照片,又在电视里看到她流泪的讲述,那时我预感她寻找的孩子就是我,因为她说出的年月日就是我出生的这
一天,可是我心里波澜不惊,好像这是别人的事情,我竟然有兴趣比较
起她在报纸照片上流泪和电视画面里流泪的区别,照片上的眼泪是固定
的,粘贴在她的脸颊上,而电视里的眼泪是动态的,流到她的嘴角。我
与名叫杨金彪的父亲相依为命二十二年,我习惯的母亲是李月珍这个母
亲,突然另一个母亲陌生地出现了,我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我父亲在报纸上和电视里仔细看了她对当时情形的讲述,认定我就
是她寻找的儿子。他根据报纸上提供的信息,知道她住在哪家宾馆,这
天早晨他走到火车站的办公室,给她所住的宾馆打了一个电话,很顺利
接通了,两个人在电话里核对了所有的细节后,我父亲听到她的哭泣,我父亲也流泪了,两个人用呜咽的声音在电话里交谈了一个多小时,她
不断询问我,我父亲不断回答,然后约好下午的时候在她所住的宾馆见
面。我父亲回来后激动地对我说:
“你妈妈来找你了。”
他把银行存折里的三千元取了出来,这是他全部的积蓄,拉上我去
了我们这个城市刚刚开业的也是规模最大的购物中心,准备给我买上一套名牌西装。他认为我应该穿得像电视里的明星那样,体面地去见我的
生母,让我的生母觉得,二十二年来他没有虐待我。我父亲在这个城市
生活很多年,可是基本上没有离开火车站的区域,他第一次走进这个气
派的六层购物中心,眼睛东张西望,嘴里喃喃自语说着富丽堂皇,富丽
堂皇啊。
购物中心的一层是各类品牌的化妆品,他使劲呼吸着,对我
说:“这里的空气都这么香。”
他走到一个化妆品柜台前询问一位小姐:“名牌西装在几楼?”
“二楼。”小姐回答。
他意气风发地拉着我跨上手扶电梯,仿佛他腰缠万贯,我们来到二
层,迎面就是一个著名的外国品牌店,他走过去首先看了看挂在入口处
的几排领带的价格,他有些吃惊,对我说:
“一根领带要两百八十元。”
“爸爸,”我说,“你看错了,是两千八百元。”
我父亲脸上的神色不是吃惊,是忧伤了。他囊中羞涩,木然地站在
那里。此前的日子里,虽然生活清贫,因为省吃俭用,他始终有着丰衣
足食的错觉,那一刻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贫穷。他不敢走进这家外国
名牌店,自卑地问走过来的导购小姐:
“哪里有便宜的西装?”
“四楼。”他低垂着头走向通往上层的手扶电梯,站在上升的电梯上时,我听
到他的叹息声,他低声说当初我要是没有从火车里掉出来就好了,这样
我的生活会比现在好很多。他从报纸和电视上知道我生母是享受副处级
待遇退休的,我的生父仍然在处长的岗位上。其实我的生父只是北方那
座城市里的一名小官员而已,但是在他心目中却是一个有权有势的人
物。
四楼都是国内品牌的男装,他为我购买了西装、衬衣、领带和皮
鞋,只花去了两千六百元,比一根外国领带还便宜了两百元。他看到我
西装革履的神气模样后,刚才忧伤的神色一扫而光,丰衣足食的错觉又
回来了,他意气风发地站在缓缓下降的手扶电梯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下
面二层广告上一个西装革履的外国男子,说我穿上西装后比广告里的那
个外国人更有风度,然后他感叹起来,真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这天下午两点的时候,他穿上一身崭新的铁路制服,我西装革履,我们来到我生母住宿的那家三星级宾馆。我父亲走到前台询问,前台的
姑娘说我生母上午就出去了,一直没有回来,可能去电视台了。前台的
姑娘显然知道我生母的故事,她看了我一眼,她不知道我是这个故事的
主角。我们就在门厅的沙发上坐下来等候我的生母,这张棕色的沙发开
始黑乎乎了,坐过的人太多,已经坐出了很多的油腻。我正襟危坐,担
心弄皱我的西装,我父亲也是正襟危坐,也担心弄皱他的崭新制服。
没过多久,一个中年妇女走进来,她朝我们这里看了一眼,我们认
出了她,立刻站起来,她注意到我们,站住脚盯着我看。这时候前台的
姑娘告诉她有人在等她,这位姑娘的左手指向我们。她知道我们是谁
了,虽然她和我父亲约好的时间是下午,可是她等不及了,上午就去火
车站找了我父亲,那时候我们正在购物中心,她没有找到我们,她见到
了郝强生,郝强生详细告诉她,杨金彪是怎样把我抚养成人的;她又去了我就读的大学,她坐在我的宿舍里,向我的同学仔细询问了我的情
况。现在她浑身颤抖地走了过来,她盯着我看,让我觉得她的目光似乎
扎进了我的脸,她走到我们面前,嘴巴张了几下没有声音,眼泪夺眶而
出,然后她十分困难地发出了声音,她问我:
“你是杨飞?”
我点点头。
她问我父亲:“你是杨金彪?”
我父亲也点点头。
她哭了,一边哭一边对我说:“和你哥哥长得太像了,个子比你哥
哥高。”
说完这话,她突然向我父亲跪下了:“恩人啊,恩人啊……”
我父亲赶紧把她扶到黑乎乎的棕色沙发上坐下,我生母哭泣不止,我父亲也是泪流满面。她不停地感谢我父亲,每说一句感谢后,又会说
一句不知道怎么才可以感谢我父亲的大恩大德,她知道我父亲为了我放
弃自己的婚姻生活,她声泪俱下地说:
“你为我儿子牺牲得太多,太多了。”
这让我父亲有些不习惯,他看着我说:“杨飞也是我的儿子。”
我生母擦着眼泪说:“是的,是的,他也是你的儿子,他永远是你
的儿子。”
他们两个人渐渐平静下来后,我生母抓住我的手,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我,她语无伦次地和我说话,每当我回答她的话时,她就会转过头去
欣喜地告诉杨金彪:
“声音和他哥哥一模一样。”
我的相貌和我的声音,让我生母确信是她二十二年前在行驶的火车
厕所里生下的孩子。
后来的DNA亲子鉴定结果证实了我是她的儿子。然后我陌生的亲人
们从那个北方的城市赶来了,我的生父生母,我的哥哥姐姐,还有我的
嫂子和姐夫。我们城市的电视和报纸热闹起来,“火车生下的孩子”有了
一个大团圆结局。我在电视里看到自己局促不安的模样,在报纸上看到
自己勉强的微笑。
好在只是热闹了两天,第三天电视和报纸的热闹转到警方扫黄
的“惊雷行动”上。报纸说警方在夜色的掩护下对我们城市的洗浴中心和
发廊进行突击检查,当场抓获涉嫌卖淫嫖娼的违法人员七十八名,其中
一个卖淫女竟然是男儿身,这名李姓男子为了挣钱将自己打扮成女孩的
模样从事卖淫,他的卖淫方式十分巧妙,一年多来接客超过一百次,竟
然从未被嫖客识破。这是新闻的焦点,电视和报纸的兴趣离开了“火车
生下的孩子”,集中到这名男扮女装的伪卖淫女身上,只说其巧妙的卖
淫方式,至于如何巧妙的细节,电视和报纸语焉不详,于是我们城市的
人们津津乐道地猜测起了五花八门的巧妙卖淫方式。
雨雪在我眼前飘洒,却没有来到我的眼睛和身上,我知道雨雪也在
离开。我仍然坐在石头上,我的记忆仍然在那个乱哄哄的世界里奔跑。我陌生的亲人们返回北方的城市两个月后,我大学毕业了。在我们
相聚的时候,我的生父生母希望我毕业后去他们所在的城市工作,我的
生父说他在处长的位置上还能坐四年,四年后就要退休,他趁着手里还
有些权力,为我联系了几份不错的工作。杨金彪对此完全赞同,他觉得
自己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小人物,没有办法帮助我找到理想的工作,他认
为我去了那个北方的城市可能前途无量。当时我的生父是小心翼翼地提
出这个建议,他担心杨金彪会不高兴,再三说明我留在这里工作也不
错,他可以想想办法找到这里的关系,让我得到一份好工作。他没想到
杨金彪爽快地接受了他的建议,而且真诚地谢谢他为我所做的这些,反
而让他不知所措,杨金彪看到他有些尴尬的表情,纠正自己的话:
“我不应该说谢谢,杨飞也是你们的儿子。”
我的生母非常感动,她私下里抹着眼泪对我说:“他是个好人,他
真是个好人。”
我父亲知道我要去的城市十分寒冷,为我织了很厚的毛衣毛裤,为
我买了一件黑色的呢大衣,还买了一只很大的行李箱,把我一年四季的
衣服都装了进去,接着又将里面很旧的衣裤取出来,上街给我买来新
的,我不知道他是向郝强生和李月珍借钱给我购置这些的。然后在一个
夏天的早晨,我拖着这只装满冬天衣服的行李箱,里面还有那身西装,跟在杨金彪的身后走进火车站,剪票后他才将火车票交给我,嘱咐我好
好保管,火车上要查票的。我们在站台上等待时,他低着头一声不吭,当我乘坐的火车慢慢驶进车站时,他抬起手摸了摸我的肩膀,对我说:
“有空时给我写封信打个电话,让我知道你很好就行,别让我担
心。”我乘坐的火车驶离车站时,他站在那里看着离去的火车挥手,虽然
站台上有很多人在来去,可是我觉得他是孤单一人站在那里。
后来他在我的生活里悄然离去之后,我常常会心酸地想起这个夏天
早晨站台上的情景,我在他二十一岁的时候突然闯进他的生活,而且完
全挤满他的生活,他本来应有的幸福一点也挤不进来了。当他含辛茹苦
把我养育成人,我却不知不觉把他抛弃在站台上。
我在那个北方的城市里开始了短暂的陌生生活。我的生父早出晚归
忙于工作和应酬,已经退休的生母与我朝夕相处,她带着我走遍那个城
市值得一看的风景,还顺路去了十来个以前的同事家中,把她失散二十
二年的儿子展览给他们,他们为我们母子团聚感到高兴,更多的还是好
奇。我生母满面春风向他们讲述如何找到我的故事,说到动情处眼圈红
了,刚开始我局促不安,后来慢慢习惯了。我感到自己就像是一件失而
复得的商品,没有什么知觉地聆听生母讲述失去的痛苦和找到的喜悦。
我在这个新家庭里刚开始像是一个贵客,我的生父生母,我的哥哥
嫂子,我的姐姐姐夫时常对我嘘寒问暖,两周以后我意识到自己是一个
不速之客。我们拥挤在一套三居室的房子里,我的生父和生母,我的哥
哥和嫂子,我的姐姐和姐夫占去了三个房间,我睡在狭窄客厅的折叠床
上,晚上睡觉前先将餐桌推到墙边,再打开我的折叠床。每天早晨我还
在睡梦中时,我的生母就会把我轻轻叫醒,让我尽快起床收起折叠床,将餐桌拉过来,要不一家人没有地方吃早餐了。我的生母有些过意不
去,她安慰我,说我哥哥的单位马上要分房,我姐夫的单位也马上要分
房,他们搬走后,我就可以有一个自己的房间。
我的这个新家庭经常吵架,哥哥和嫂子吵架,姐姐和姐夫吵架,我
生母和我生父吵架,有时候全家吵架,混乱的情景让我分不清谁和谁在吵架。有一次为我吵架了,这次吵架发生在我将要去一个单位报到工作
的时候,我哥哥说我睡在客厅里太委屈,建议我有工作有薪水后到外面
去租房子,我姐姐也这么说。我生母生气了,指着他们喊叫起来:
“你们有工作有薪水,你们为什么不到外面租房子?”
我生父支持我生母,说他们工作几年了,银行里也存了一些钱,应
该到外面去租房子。然后子女和父母吵上了,我的哥哥和姐姐历数他们
同学的父母多么有权有势,早就给子女安排好住处。我生父气得脸色发
青,骂我的哥哥姐姐狼心狗肺;我生母紧随着骂他们没有良心,说他们
现在的工作都是我生父找关系安排的。我站在角落里,看着他们汹涌澎
湃的争吵,心里突然感到了悲哀。接下去哥哥和嫂子吵架了,姐姐和姐
夫吵架了,两个女的都骂他们的丈夫没出息,说她们各自单位里的谁谁
谁的丈夫多么能干,有房有车有钱;两个男的不甘示弱,说她们可以离
婚,离婚后去找有房有车有钱的男人。我姐姐立刻跑进房间写下了离婚
协议书,我嫂子也如法炮制,我哥哥和我姐夫立刻在协议上签字。然后
又是哭闹又是要跳楼,先是我嫂子跑到阳台上要跳楼,接着我姐姐也跑
到阳台上,我哥哥和姐夫软了下来,两个男的在阳台上拉住两个女的,先是试图讲讲道理,接着就认错了,当着我的面,两个男的一个下跪,一个打起了自己的嘴巴。这时候我生父生母进了自己房间,关上门睡觉
了,他们已经习惯这样的争吵。
这个家庭的暴风骤雨过去之后,我站在深夜宁静的阳台上,看着这
个北方城市的繁华夜景,心里想念起杨金彪。从小到大,他没有骂过
我,没有打过我,当我做错什么时,他只是轻轻责备几句,然后是叹
息,好像是他做错了什么。
第二天早晨这个家庭风平浪静,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们吃过早餐出门上班后,只有我和我生母坐在餐桌旁,我生母为昨晚因我而起的
争吵感到内疚,更为她自己感到委屈。她连声抱怨,抱怨我哥哥和我姐
姐两家人在家里白吃白喝,从来不交饭钱;又抱怨我生父下班后过多的
应酬,几乎天天晚上像个醉鬼那样回家。
我生母絮絮叨叨说了很久,抱怨自己的家是一个烂摊子,说操持这
样一个家太累了,等她说完后,我轻声告诉她:
“我要回家了。”
她听后一愣,随后明白我所说的家不是在这里,是在那个南方的城
市里。她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她没有劝说我改变主意,她用手擦着
眼泪说:
“你会回来看我吗?”
我点点头。
她伤心地说:“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我没有说话。
我在这个新家庭生活了二十七天以后,坐上火车返回我的旧家庭。
我下了火车没有出站,而是拖着行李箱走过地下通道去了三个站台找我
父亲。我在四号站台看到他的身影,我走过时,他正在详细向一名走错
站台的旅客指路,等那位旅客说声“谢谢”转身跑去后,我叫了一声:
“爸爸。”
他走去的身体突然僵住了,我又叫了一声,他转过身来惊讶地看着我,又惊讶地看看我手里拖着的行李箱。他看到我回来时的衣服正是我
离开时穿的,还有行李箱。我是怎么离开的,也是怎么回来的。
我说:“爸爸,我回来了。”
他知道我所说的“回来”是什么意思,他微微点了点头,眼圈有些红
了,他急忙转身走去,继续自己的工作。我看看站台上的时钟,知道他
的工作时间,还有二十分钟他就下班了,我拖着行李箱走到地下通道的
台阶旁,站在那里看着他一丝不苟地工作。他指点几位旅客,他们的车
厢在哪里;又替一位年纪大的旅客提着行李,帮助他上车。当这列火车
驶出站台后,他抬头看看时钟,下班时间到了,他走到我身旁,提起我
的行李箱走下台阶,我伸手想把行李箱抢回来,被他的左手有力地挡了
回去。好像我还是一个孩子,提不动这么大的行李箱。
我回到了自己的家中。那时候我们已经离开铁路旁的小屋,搬进铁
路职工的宿舍楼,虽然只有两个房间,可是这是两个没有争吵声音的房
间。
我父亲对我的突然回来表现得十分平静,他说不知道我回来,所以
家里没有什么吃的,他让我洗澡,自己去宿舍附近的一家餐馆买了四个
菜回来。他很少去餐馆,一下子买回来四个菜更是破天荒的事情。吃饭
的时候他几乎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我说的也不多,只
是告诉他,我觉得自己还是适合住在这个家里,我说现在大学生找工作
还是比较容易的,我在这里找到的工作也不会比我生父介绍的那份工作
差多少。我父亲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当我说明天就去找工作时,我父亲
开口了:
“急什么,多休息几天。”郝强生后来告诉我,那天晚上我睡着后,我父亲来到他们的家中,进屋就流下了眼泪,一边流泪一边对他和李月珍说:
“杨飞回来了,我儿子回来了。”
我父亲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认为自己一生里做得最好的一件事就
是收养了一个名叫杨飞的儿子。那时候他已经退休,我在那家公司当上
了部门经理,我积蓄了一些钱,计划买一套两居室的新房子。我利用周
末的时间和父亲一起去看了十多处正在施工中的住宅小区,看中了其中
的一套,我们准备把父亲只有两个房间的铁路宿舍卖掉,这是他的福利
分房,再加上我这些年的储蓄,可以全款买下那套房子。虽然我在婚姻
上的失败让他时常叹息,可是我事业上的成功又让他深感欣慰。
那些日子我晚上有不少应酬,当我很晚回家时,看到父亲做好饭菜
在等我,我没有回家的话,他不会吃饭也不会睡觉。我开始尽量推掉晚
上的应酬,回家陪我父亲吃饭看电视。这一年休假的时候,我带着他去
了黄山,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出门旅游。我六十岁的父亲身体十
分强壮,爬山的时候我气喘吁吁了,他仍然身轻如燕,陡峭的地方还需
要他拉我一把。
郝强生和李月珍也退休了,他们的女儿郝霞在北京的大学毕业后,去美国读研究生,然后留在美国工作,与一个美国人结婚,生下两个漂
亮的混血孩子。他们退休后准备移民美国,在等待移民签证的时候经常
来看望我父亲,那是我父亲最高兴的时刻。我回家开门时听到里面笑声
朗朗就知道他们来了,当我出现在他们面前时,李月珍就会高兴地叫
我:
“儿子。”李月珍一直以来都是叫我“儿子”,我心里也一直觉得李月珍是我成
长时的母亲。我还在杨金彪身上的布兜里吮吸自己手指的时候,李月珍
几乎每天来到我们铁路旁的小屋子给我喂奶,她对杨金彪说,奶粉哪有
母乳好。我记忆里的李月珍一直是个很瘦的女人,父亲说她以前是胖胖
的,是被我吃瘦的。我默认父亲的说法,在那个贫穷的年代里,营养不
良的李月珍同时喂养两个孩子。
我对他们家的熟悉不亚于对自己的家,我童年的很多时间是在他们
家度过的,每当我父亲上夜班时,我就吃住在他们家中。李月珍对待我
和郝霞就像是对待自己的一双儿女。偶尔吃上一次肉的时候,她会把碗
里最后一片肉夹给我,没有夹给郝霞,有一次郝霞哭了:
“妈妈,我是你的亲生女儿。”
李月珍说:“下次给你。”
我和郝霞青梅竹马,我们有过一个秘密约定,长大后两个人结婚,这样就可以一直在一起,郝霞当时是这么说的:
“你做爸爸,我做妈妈。”
那时我们理解中的结婚就是爸爸和妈妈的组合,当我们明白更加准
确的说法应该是丈夫和妻子以后,谁也不再提起这个秘密约定,我们两
个人以相同的速度遗忘了这个约定。
我后来没再去过那个北方城市的家庭,只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给他
们打一个电话,通常是我生母接听电话,她在电话里详细询问我的近况
后,总会嘱咐我要好好照顾杨金彪,末了她会感慨地说上一句:
“他是一个好人。”我父亲杨金彪退休第二年病了,他吃不下饭,身体迅速消瘦,整天
有气无力。他瞒着我,不让我知道他正在疾病里挣扎,他觉得自己会慢
慢好起来的。他过去生病时不去医院看病也不吃药,依靠自己强壮的身
体挺了过来,这次他相信自己仍然能够挺过来。我当时忙于工作,没有
注意到我父亲越来越疲惫的样子,直到有一天我发现父亲瘦得干巴巴
了,才知道他病了有半年时间。我强迫他去医院检查,检查报告出来
后,我拿在手里发抖了,我父亲患上淋巴癌。
我眼睁睁看着病魔一点点地吞噬我父亲的生命,我却无能为力。放
疗、手术、化疗,把我曾经强壮的父亲折磨得走路时歪歪斜斜,似乎风
一吹他就会倒地。我父亲作为铁路上的退休职工,可以报销一部分医疗
费用,可是我父亲的治疗费用过于庞大,大部分需要自己承担,我悄悄
卖掉父亲的铁路宿舍。为了照顾我父亲,我辞去工作,在医院附近买了
一个小店铺,我父亲睡在里面的房间里,我在外面的店铺向来往的顾客
出售一些日用品,以此维持日常的生活。
我父亲很伤心,我辞去工作卖掉房子没有和他商量,他知道时已是
既成事实,他常常唉声叹气,忧心忡忡地对我说:
“房子没有了,工作没有了,你以后怎么办?”
我安慰他,等他的病治好了,我会重新回到原来的公司去,重新积
蓄,买一套新房子,让他安度晚年。他摇头说哪里还有钱买房子。我说
不能全款支付,可以办理按揭贷款买房。他继续摇头说不要买房子,不
要欠债。我不再说话,在房价飞涨之前我有过按揭买房的计划,可是父
亲想到要欠银行那么多钱就害怕,我只好放弃那个计划。
我们仿佛回到铁轨旁那间摇摇晃晃的小屋子里的生活。晚上店铺打烊后,我们父子两人挤在一张床上睡觉。我每天晚上听到父亲的叹息声
和呻吟声,叹息是因为我今后的前途,呻吟是因为自己的病痛。病痛减
轻一些时,我们就会一起回忆过去。那时他的声音里洋溢着幸福,他说
到很多我小时候的事情,他说我小时候睡觉时一定要他看着我,有时候
他更换一下躺着的姿势,背过身去后,我就会一遍遍叫着:
“爸爸,看看我吧;爸爸,看看我吧……”
我告诉父亲,我小时候半夜醒来时总会听到他的鼾声,有几次没有
听到,害怕地哭了起来,担心他可能死了,使劲把他摇醒,看到他坐起
来,我破涕为笑,对他说,原来你没有死掉。
有一天晚上我父亲没有叹息也没有呻吟,而是低声说了很多话,说
他怎么在铁路上听到了我的啼哭,怎么抱着我跑到李月珍家里让她给我
喂奶。在我四岁的时候,他为了婚姻丢弃我也是那个晚上告诉我的,说
到这里他老泪纵横,一遍遍责问自己:
“我怎么能这样狠心……”
我告诉他,我也丢弃过他,去了那个北方城市的家庭,我说我们之
间扯平了。他在黑暗里摸了摸我的手,说我去自己的亲生父母那里不能
算是丢弃他。
说完,他轻轻笑了一下。他说起返回那块青色石头前找到我时,因
为冷我身上盖满树叶,他说这世上没有比我更聪明的孩子了。那个晚上
我的记忆突然清晰起来,我想起了石头、树林、草丛,还有让我胆战心
惊的狗吠。我说不是冷,是害怕,有一条狗一直在汪汪叫着。
“怪不得,”他说,“你头上也盖着树叶。”我嘿嘿笑了,他也嘿嘿笑了。然后他平静地对我说:“我不怕死,一点也不怕,我怕的是再也见不到你。”
第二天我父亲不辞而别,他走得无声无息,连一张纸条也没有留
下,拖着自己所剩无几的生命离我远去。后来的日子里,我为自己的疏
忽不断自责,我父亲离家的前几天,让我从柜子里找出一身崭新的铁路
制服,放在他的枕边。我没有注意这个先兆,以为他想看看自己的新制
服,这是他退休前最后一次领到的制服,却疏忽了他多年来的一个习
惯,每当他遇到重要事情时就会穿上一身崭新的铁路制服。
我父亲不辞而别的那一天,我们城市发生了一起火灾,距离我的小
店铺不到一公里的一家大型商场起火了。我得知这个灾难的消息时已是
下午,那时候因为父亲迟迟没有回家,我正在焦虑之中。当时一个可怕
的念头在我脑海里闪现一下,我觉得父亲可能去了那家商场。接下去这
个念头挥之不去,我在胡思乱想里意识到再过一个多月就是我的生日,父亲很有可能趁着自己还能慢慢走动,去那里给我购买生日礼物。
我把店铺关门打烊,奔跑地来到那家商场。银灰色调的商场已经烧
成黑乎乎木炭的颜色,黑烟滚滚升起,火势差不多熄灭了,十多辆消防
车上的水龙头仍然喷射出高高的水柱,降落在烧焦了的商场上。几辆救
护车停在街道上,还有几辆警车。消防梯架到了商场上,消防人员已经
进入商场救人,有人被抬了出来,送进救护车以后,救护车鸣叫着疾驶
而去。
商场四周的路口挤满人群,他们七嘴八舌讲述着起火的经过。我置
身其中,听到的都是断断续续的语句,有人说是早晨十点左右起火的,还有人说是中午起火的。我在他们中间穿梭,听着他们议论起火的原因
和猜测伤亡的人数,一直到天黑,我才走回自己的店铺。晚上电视里报道了商场的火灾,来自官方的消息称是电路起火引发
的火灾,时间是早晨九点半,电视里的主播说当时商场刚开门,里面的
顾客不多,大部分顾客被紧急疏散,只有极少数顾客来不及撤离。至于
伤亡人数,电视里说正在调查中。
这天晚上父亲没有回家,我一夜忐忑不安。早晨的电视新闻里出现
商场火灾的最新报道,七人死亡,二十一人受伤,其中两人伤势严重。
到了中午,电视里报出了所有伤亡人员的姓名,没有我父亲的名字。
可是网上出现了不同的消息,有人说死亡人数超过五十,还有人说
超过一百。不少人在网上批评政府方面瞒报死亡人数,有人找出来国务
院安委会对事故死亡人数的定义,一次死亡三至九人的是较大事故,一
次死亡十人以上的是重大事故,一次死亡三十人以上的是特别重大事
故。网上有人抨击政府逃避责任,将死亡人数定在七人,即使两个伤势
严重的人不治身亡,也只有九人,属于较大事故,不会影响市长书记们
的仕途。
网上传言四起,有的说那些被隐瞒的死亡者家属受到了威胁,有的
说这些家属拿到了高额封口费,还有人在网上发布被隐瞒的死亡者姓
名,那里面仍然没有我父亲的名字。
我父亲两天没有回家,我去寻找他。先去火车站打听,我想也许会
有几个火车站的工作人员见到过他,可是没有他的消息。他瘦成那样
了,即便是认识他的人也可能认不出来了。我再去郝强生和李月珍家
中,他们刚刚从广州回来,在广州的美国领事馆顺利通过了移民签证的
面试,回来后着手出售居住多年的房屋,准备远渡重洋与女儿一起生
活。他们得知这个消息很难过,郝强生连声叹息,李月珍流下眼泪,她
说:“儿子,他是不想拖累你。”
他们觉得我父亲很有可能是落叶归根,回到自己出生和长大的村
庄,让我去那里寻找他。
我把店铺出让给别人,坐上长途汽车前往我父亲的老家。我小时候
去过那里,我的爷爷和奶奶并不喜欢我,觉得我搅乱了他们儿子的生
活。我父亲有五个哥哥姐姐,他们和我父亲关系不好。我爷爷曾经在铁
路上工作,当时国家有一个政策,如果我爷爷提前退休的话,就可以安
排他的一个孩子到铁路上工作,我爷爷在六个孩子里选择了最小的我父
亲,另外五个对此很生气。可能是这些原因,父亲后来不再带我回老
家。
我的爷爷奶奶十多年前去世了,我父亲的五个哥哥姐姐仍然住在那
里,他们的子女很多年前就外出打工,已经在不同的城市扎下了根。
我在繁华的县城下了长途汽车,叫上一辆出租车前往我父亲的村
庄,出租车行驶在宽阔平坦的柏油马路上,我记得小时候和父亲坐车来
到这里时,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泥路,汽车向前行驶时蹦蹦跳跳。就在我
心里感慨巨大的变化时,出租车停下了,柏油马路突然中断,前面重现
过去那条坑坑洼洼的泥路。出租车司机说上面的领导不会来到这种偏僻
的地方,所以柏油马路到此为止了。司机看到我惊讶的神色,解释说乡
下的路都是为上面的领导下来视察才修的。司机指着前面狭窄的泥路
说,领导不会到这种鸟不下蛋的地方。他说往前走五公里,就是我要去
的村庄。
当我再次来到父亲的村庄时,已经不是我小时候来过的那个村庄,那个村庄有树林和竹林,还有几个池塘,我和几个堂哥拿着弹弓在树林和竹林里打麻雀,又卷起裤管站在池塘的水里捉小虾。我记得田野里一
片片油菜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男女老少鸡鸭牛羊的声音络绎不绝,还
有几头母猪在田埂上奔跑。现在的村庄冷冷清清,田地荒芜,树木竹子
已被砍光,池塘也没有了。村里的青壮年都在外面打工,只看见一些老
人坐在屋门前,还有一些孩子蹒跚走来。我忘记父亲五个哥哥姐姐的模
样,我向一个坐在门前抽烟的驼背老人打听杨金彪的哥哥和姐姐住在哪
里。他嘴里念叨了几声“杨金彪”,想起来了,对着坐在斜对面屋前一个
正在剥着蚕豆的老人喊叫:
“有人找你。”
这个老人站了起来,看着走过去的我,双手在衣服上擦着,似乎准
备要和我握手。我走到他面前,告诉他,我是杨飞,他没有反应过来,我说是杨金彪的儿子。他啊的一声后,张开没有门牙的嘴巴喊叫起了他
的兄弟姐妹:
“杨金彪的儿子来啦!”
然后对我说:“你长得这么高了,我一点也认不出来。”
另外四个老人先后走过来。我看到他们五个都是穿着化纤料子的衣
服,站在一起时竟然如此相像,只是高矮不一,如同一个手掌上的五根
手指。
他们见到我非常高兴,给我泡茶递烟,我接过茶杯,对着递过来的
香烟摇摇头,说我不抽烟。他们忙碌起做饭打酒,我看看时间还不到下
午三点,说现在做饭早了一点,他们说不早。
那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不再妒恨我父亲。知道我父亲患上绝症离家出走不知去向,这五个老人眼圈红了,可能是他们的手指手掌太粗糙,他们五个都用手背擦眼泪。我说一直在找父亲,想到父亲可能落叶归根
回到这里,所以就来了,他们摇着头说我父亲没有回来过。
我在寂静里站了起来,离开那块石头,在寂静里走去。雨雪还在纷
纷扬扬,它们仍然没有掉落到我身上,只是包围了我,我走去时雨雪正
在分开,回头时雨雪正在合拢。
我在记忆的路上走向李月珍。
我从父亲的村庄回到城里的时候,李月珍死了。她是晚上穿越马路
时,被一辆超速行驶的宝马撞得飞了起来,随后重重地摔在马路上,又
被后面驶来的一辆卡车和一辆商务车碾过。我只是离开了三天,我心里
的母亲就死了。
郝霞正在回来的飞机上,郝强生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击垮了。我来
到他家时,几个和尚正在那里做超度亡灵的法事,屋子里烟雾缭绕,桌
上铺着黄布,上面摆放着水果和糕点,还有写着李月珍名字的牌位。几
个和尚站在桌前,微闭着眼睛正在念经,他们的声音像是很多蚊子在鸣
叫。郝强生目光呆滞坐在一旁,我在他身旁的椅子里坐了下来。
和尚可能知道李月珍准备移民美国,念经之后告诉郝强生,在他们
念经之时,李月珍的亡灵跨上了郝强生的膝盖,又跨上了郝强生的肩
膀,右脚蹬了一下升天了。和尚说,超度亡灵的法事收费三千元,如果
再加上五百元,可以让李月珍投胎美国。郝强生木然地点点头,几个和
尚又微闭眼睛,继续念经。这次的经文简短,我在和尚含糊不清的念诵里,听到“美国”这个词汇,这几个和尚念的不是中文,而是USA。然后
和尚说,李月珍已经踏上去USA的路途了,很快就会到那里,比波音飞
机还要快。
郝强生见到我的时候没有认出来,我在他身旁坐了很久,他才意识
到我是谁,呜呜地哭了,拉住我的手说:
“杨飞,去看看你妈妈,去看看你妈妈……”
李月珍在死去的三天前,也就是我前往乡下寻找父亲的那天清晨,发现了我们城市的一起丑闻。她从农贸市场买菜回家的路上,在桥上走
过时,看见下面的河水里漂浮着几具死婴。起初她以为是几条死鱼,心
里奇怪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鱼,鱼身上好像有胳膊有腿。她觉得自己年
纪大眼睛花了,就叫过来两个年轻人看看河面上漂浮的是什么,那两个
年轻人说不像是鱼,像是婴儿。李月珍急忙跑下桥堍,看见漂浮在河面
上的确实是死去的婴儿,他们和树叶杂草一起漂浮而去,还有几个死婴
正从桥下的阴影里漂浮出来,来到阳光闪亮的水面上。李月珍的眼睛看
着水面上的死婴在河边走去时,脚被绊了一下,随后她看到有三个死婴
搁浅在岸边。
正直的李月珍没有回家,她挎着菜篮直接去了报社。报社的门卫阻
止她进入,看到她挎着菜篮的模样,以为她是来上访的,告诉她上访应
该去市政府的信访办。李月珍在报社的大门口拦住两个刚来上班的记
者,告诉他们河里出现死婴。两个记者听后奔赴现场,那时候桥上与河
边已经站满人群,有人用竹竿将几个漂浮的死婴捞到岸上。
整整一个上午,两个记者和十多个市民在那里找到二十七个死婴,其中八个死婴的脚上有我们城市医院的脚牌,另外十九个死婴没有脚牌。两个记者用手机拍下照片,然后去了医院。医院的院长热情接待两
个记者,以为他们是来采访的,因为医院为了缓解社会上的批评,刚刚
推出解决看病难和看病贵的新政。当院长看到记者手机里死婴的图片
后,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他说自己马上要去市里开会,找来一个副院
长应付记者。副院长看到死婴的照片后,说自己马上要去卫生局开会,找来医院办公室主任。办公室主任一脸不耐烦的神情看完死婴的照片,辨认上面的脚牌。然后说,八个有脚牌的死婴是在医治无效死亡,他们
的父母因为无力承担医疗费用逃跑了。办公室主任充满委屈地说,很多
患者家属为了不支付医疗费用逃跑,医院为此每年损失一百多万。办公
室主任解释十九个没有脚牌的死婴是为了执行计划生育政策强行引产的
六个月左右的胎儿。办公室主任傲慢地提醒记者,计划生育是国策。随
后声称这二十七个死婴是医疗垃圾,他不认为医院做错了什么,说垃圾
就应该倒掉。
我们城市的报纸接到上面的指示后撤下两位记者采写的报道,两位
记者愤然将照片和报道文章贴到网上,社会舆论爆炸了,网上的批评之
声像密集的弹片一样飞向我们的城市。这时候医院方面才承认自己的错
误,他们说没有将这些医疗垃圾处理好,已经处罚了相关责任人。医院
方面一次次将死婴称为医疗垃圾激怒了网民,面对来自四面八方更多谴
责的弹片,市政府新闻发言人出来说话了,发言人表示会妥善处理这二
十七个医疗垃圾,给予这些医疗垃圾以人的待遇,火化后埋葬。
我去医院太平间看望李月珍,走进去的时候太平间大屋子的四周摆
满花圈,花圈上挂着白色的条幅,上面写着“沉痛悼念刘新成”。我不知
道刘新成是谁,有这么多人送来花圈,此人显然非富即贵。我没有看到
李月珍,四周的花圈让太平间的大屋子显得空空荡荡,我心里疑惑自己
是否走错地方。这时我发现旁边还有一间小屋子,我走到门口,看到一块很大的白
布盖在地上,白布的凹凸让我觉得下面有人体。我蹲下去拉开白布,看
见了李月珍,她一身白色衣服和一群死婴躺在地上。她躺在中间,死婴
们重叠地围绕在她的四周,她就像是他们的母亲。
我潸然泪下,这位我成长岁月里的母亲安详地躺在那里,她死去的
脸上仍然有着我熟悉的神态,我心酸地凝视着这个已经静止的神态,抹
着眼泪,心里叫了一声妈妈。
这天晚上,我们城市发生了地质塌陷。深夜的时候,医院里的值班
医生护士和病人听到了轰然声,附近居民楼的人也听到了,他们以为发
生了地震,纷纷逃生出来,然后发现太平间没了,那地方出现一个很大
的圆洞。这个突然出现的天坑给人们带来了恐慌,医院里的人和附近居
民楼里的人不敢呆在屋子里,他们拥挤到街道上,只有重症病人继续躺
在病床上听天由命。
街道上的人惊魂未定地感激起老天爷,说老天爷长眼了,让太平间
塌陷下去,没让旁边的楼房塌陷下去,如果这个天坑移动几十米,无论
东南西北,都会有楼房倒塌,死伤无数。很多人嘴里念叨着“谢谢老天
爷”,有位老者眼泪汪汪地说:
“该塌陷的塌陷了,不该塌陷的没塌陷,老天爷真是个好人啊。”
恐慌的情绪蔓延了一个昼夜之后渐渐平静下来,市政府公布了天坑
直径三十米深十五米,塌陷的原因是地下水过度抽采之后形成那里地质
架空结构。五个地质环境监测人员被绳子放到天坑下面,一个多小时后
他们被绳子拉上来,说太平间的屋子仍然完整,只是墙体和屋顶出现了
七条裂缝。我们城市的人络绎不绝来到这里,站在原来的太平间旁边,观赏这
个天坑。他们感叹天坑真圆,像是事先用圆规画好的,就是过去的井也
没有这么圆。
两天后才有人想起来李月珍和二十七个死婴那时正在太平间里,可
是下到天坑里察看过太平间的五个地质环境监测人员说里面没有一具遗
体。李月珍和二十七个死婴神秘失踪了。
记者采访了负责打扫太平间的医院勤工,他说那天傍晚下班离开时
他们还躺在那间小屋子里。记者问他是不是火化了,他一口否定,说殡
仪馆晚上是不工作的,不会火化尸体。记者又去了医院办公室,办公室
的人也不知道李月珍和二十七个死婴为何不见了。他们说见鬼了,难道
尸体自己从天坑里爬出来溜走了。
刚下飞机的郝霞,在悲伤和时差的折磨里搀扶着神情恍惚的父亲来
到医院,询问母亲遗体的下落,医院的回答是不知道。
李月珍和二十七个死婴神秘失踪的消息传遍我们这个城市,随后又
上了几个网站的首页,事情越闹越大,网上流言四起,有人怀疑这里面
可能有着不可告人的原因。虽然我们城市的媒体接到指示一律不予报
道,可是外地的媒体都用大标题报道了这个神秘失踪事件。不少外地记
者坐飞机坐火车坐汽车来到我们这里,摆开架势准备进行大规模的深度
报道。
市政府召开紧急新闻发布会,一位民政局的官员声称李月珍和二十
七个死婴在太平间塌陷前的下午已经送到殡仪馆火化。记者追问火化前
是否通知了死者家属。官员说二十七个死婴的家属无法联系;记者再问
李月珍的家属呢。官员愣了一会儿后宣布新闻发布会结束,他说:“谢谢大家。”
当天傍晚,民政局的官员和医院的代表给郝家送来一个骨灰盒,说
是因为天热,李月珍的遗体不好保存,所以他们出面给烧掉了。三十多
个小时没有睡觉的郝霞仍然神志清楚,她愤怒地喊叫:
“现在是春天。”
那个负责打扫太平间的医院勤工改口了,他告诉外地来的记者,李
月珍和二十七个死婴确实是在塌陷前的下午被运到殡仪馆火化的,他说
自己还帮着把他们抬进运尸车。有一个自称在银行工作的人上网发帖,说这个医院勤工当天在自己的账户上存入五千元,他怀疑这个勤工拿到
了改口费。
市政府为了平息网上传言,让外地赶来的记者前往殡仪馆观看摆成
一排的二十七个小小的骨灰盒,表示这二十七个死婴已经火化,接下去
将会妥善安葬。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第二天有人报料,说李月珍和
二十七个死婴的骨灰是从当天烧掉的别人的骨灰里分配出来的。这个消
息迅速传播,那些当天被烧掉的死者的亲属们听到后,纷纷打开骨灰
盒,普遍反映骨灰少了很多,虽然他们中间没人知道正常的骨灰应该有
多少。有人去向别人打听骨灰量,被询问的人都是连连摇头,他们说从
未打开过亲人的骨灰盒,不知道应该是多少。有一位外地记者专门去了
殡仪馆,希望殡仪馆里有人勇敢站出来证实确有其事。殡仪馆所有的工
作人员都是矢口否认,殡仪馆的领导痛斥这是网络谣言。网上有人调侃
说,这个月殡仪馆员工们拿到的奖金将是以往的两倍以上。
我走出自己趋向繁复的记忆,如同走出层峦叠翠的森林。疲惫的思维躺下休息了,身体仍然向前行走,走在无边无际的混沌和无声无息的
空虚里。空中没有鸟儿飞翔,水中没有鱼儿游弋,大地没有万物生长。第四天
我继续游荡在早晨和晚上之间。没有骨灰盒,没有墓地,无法前往
安息之地。没有雪花,没有雨水,只看见流动的空气像风那样离去又回
来。
一个看上去也在游荡的年轻女子从我身边走过去,我回头看她,她
也在回头看我。然后她走了回来,认真端详我的脸,她的声音仿佛烟一
样飘忽不定,她询问地说:
“我在哪里见过你?”
这也是我的询问。我凝视这张似曾相识的脸,她的头发正在飘起,可是我没有感觉到风的吹拂,我注意到她露出来的耳朵里残存的血迹。
她继续说:“我见过你。”
她的疑问句变成了肯定句,她的脸在我记忆里也从陌生趋向熟悉。
我努力回想,可是记忆爬山似的越来越吃力。
她提醒我:“出租屋。”
我的记忆轻松抵达山顶,记忆的视野豁然开阔了。
一年多前,我刚刚搬进出租屋的时候,隔壁住着一对头发花花绿绿
的年轻恋人,他们每天早出晚归,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们
做什么工作。他们的头发差不多每周都会变换一种颜色,绿的、黄的、红的、棕色的、混色的,就是没有见过黑色。这两个人头发的颜色变换
时总是色调一致,他们声称这是情侣色。一个月以后我知道他们在一家
发廊打工,房东说他们不是理发的技师,只是发廊里的洗头工。我搬到
出租屋的第三个月,他们搬走了。
他们在我隔壁房间里的言行清晰可闻,我和他们之间的墙壁只防眼
睛不防耳朵。他们做爱时那张床嘎吱嘎吱响个不停,还有喘息、呻吟和
喊叫,我隔壁的房间几乎每晚都会响起汹涌澎湃之声。
他们因为手头拮据经常吵架。有一次我听到女的一边哭泣一边说,再也不愿意和他这个穷鬼过下去了,她要嫁给一个富二代,不用辛苦工
作,天天在家里搓麻将。男的说也不想和她过穷日子了,他要去傍个富
婆,住别墅开跑车。两个人不断描绘各自富贵的前景来贬低对方,信誓
旦旦说着明天就分手,各奔自己的锦绣前程。可是第二天他们像是什么
也没有发生,手拉手亲密无间走出了出租屋,去发廊继续做他们钱少活
累的工作。
最为激烈的一次,男的动手打了女的。我先是听到女的在讲述和她
一起出来打工的一个小姐妹,她们好像来自同一个村庄,这个小姐妹是
夜总会的坐台小姐,被客人看中后,出台一次可以挣一千元,如果陪客
人过夜可以挣两千元,她与夜总会六四分成,她拿六,夜总会拿四,她
每月能够挣到三四万元。她做了三年多,有了一些熟客,经常打电话让
她过去,这样她挣到的钱不用和夜总会分成,她现在每个月能挣六七万
了。女的说那位小姐妹要介绍她去夜总会坐台,已经和夜总会的经理说
好了,明天就带她过去。
她问他:“你让我去吗?”他没有声音。她说想去夜总会坐台,这样可以挣很多钱,他可以不
工作,她养着他。她说干上几年后挣够钱就从良,两个人回他的老家买
一套房子,开一个小店铺。
她又问他:“你让我去吗?”
他说话了:“你会得性病艾滋病的。”
“不会的,我会让客人戴上安全套。”
“那些客人都是流氓,他们不戴安全套呢?”
“不戴安全套就不让他进来,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男人可以不戴
安全套进来。”
“不行,就是饿死了,我也不让你去夜总会坐台。”
“你想饿死,我不想饿死。”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凭什么?我们又没结婚,就是结婚了还能离婚呢。”
“不准你再说这个。”
“我就是要说,我的小姐妹也有一个男朋友,她的男朋友愿意,你
为什么不愿意。”
“她的男朋友不是人,是畜生。”
“她的男朋友才不是畜生呢,有一次她被一个客人咬伤了,她的男朋友找上门去,大骂那个客人是流氓,还揍了他一顿。”
“让自己女朋友去卖淫的不是畜生是什么?还骂人家是流氓,他自
己才是流氓。”
“我不想再过这种穷日子,我受够了。iPhone3出来时,我的小姐妹
就用上了;iPhone3S一出来,她马上换了;去年又换了iPhone4,现在用
上iPhone4S了。我用的这个破手机,两百元也没人要。”
“我以后会给你买一个iPhone4S的。”
“你吃饭的钱都不够,等你给我买的时候,都是iPhone40S了。”
“我一定会给你买一个iPhone4S。”
“你是在放屁,还是在说话?”
“我在说话。”
“我不管你了,我明天就去夜总会。”
接下去我听到明显的耳光声,噼啪噼啪噼啪……
她哭叫了:“你打我,你打死我吧。”
他也哭了起来:“对不起,对不起。”她伤心地哭诉:“你竟然打
我!你这么穷,我还和你在一起,就是因为你对我好。你打我,你好狠
毒啊!”
他呜咽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又听到了噼啪的耳光声,我觉得是男的在打自己的脸。然后是头
撞墙的声响,咚咚咚咚咚咚……
她哭泣地哀求:“别这样,别这样,我求你了,我求你了,我不去
夜总会了,就是饿死也不去了。”
我的记忆停顿在这里。看着眼前这个神情落寞的女子,我点点头
说:“我见过你,在出租屋。”
她微微一笑,眼睛里流露出忧愁,她问我:“你过来几天了?”
“三天,”我摇了摇头,“可能是四天。”
她低下头说:“我过来有二十多天了。”
“你没有墓地?”我问她。
“没有。”
“你有吗?”她问我。
“也没有。”
她抬起头来仔细看起了我的脸,她问我:“你的眼睛鼻子动过了?”
“下巴也动过了。”我说。
“下巴看不出来。”她说。
她看到我左臂上的黑布,她说:“你给自己戴上黑纱。”我略略有些惊讶,心想她怎么知道黑纱是为我自己戴上的?
她说:“那里也有人给自己戴黑纱。”
“哪里?”我问她。
“我带你去,”她说,“那里的人都没有墓地。”
我跟随她走向未知之处。我知道了她的名字,不是她告诉我的,是
我的记忆追赶上了那个离去的世界。
一个名叫刘梅的年轻女子因为男友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是山寨
iPhone4S,而不是真正的iPhone4S,伤心欲绝跳楼自杀。这是二十多天
前的热门新闻。
我们城市的几家报纸接连三天刊登了有关刘梅自杀的文章,报纸声
称这是深度报道。记者们挖出不少刘梅的生平故事,她在发廊工作时结
识她的男朋友,两人在三年时间里做过两份固定的工作,发廊洗头工和
餐馆服务员,还有几份不固定的工作;更换五处出租屋,租金越来越便
宜,最后的住处是在地下室里,那是文革时期修建的防空洞,废弃后成
为我们这个城市最大的地下住处。报纸说城市的防空洞里居住了起码两
万多人,他们被称为鼠族,他们像老鼠一样从地下出来,工作一天后又
回到地下。报纸刊登了刘梅和她男朋友地下住处的图片,他们与邻居只
是用一块布帘分隔。报纸说鼠族们在防空洞里做饭上厕所,里面污浊不
堪,感觉空气沉甸甸的,空气已经不是空气了。
记者发现刘梅QQ空间的日志,刘梅在空间里的名字叫鼠妹。这位
鼠妹自杀的前五天在日志里讲述了男朋友送给她生日礼物的过程。男朋友说是花了五千多元买的iPhone4S,她度过开心的一天,两个人在大排
档吃了晚饭,第二天男朋友因为父亲生病赶回老家。她与自己的一个小
姐妹见面,小姐妹用的是真正的iPhone4S,她把自己的山寨货与小姐妹
的进行比较,发现自己手机上被咬掉一口的苹果比小姐妹的大了一些,而且手机的重量也明显轻了,只是显示屏的清晰度还算不错,她才知道
男朋友欺骗了她,这个山寨货不到一千元。有懂行的网友在她的日志后
面留言,说显示屏的分辨率高的话,应该是夏普的产品。这位网友用分
辨率纠正她所说的清晰度,又纠正她所说的山寨机,说如果是夏普的显
示屏,这个应该叫高仿机,价格应该在一千元以上。
鼠妹男朋友的手机因为欠费被停机,她联系不上他,只好坐到网吧
里,接连五天在QQ空间上呼叫自己的男朋友,要他马上滚回来。到了
第五天,她的男朋友仍然没有在空间上现身,她骂他是缩头乌龟,然后
宣布自己不想活了,而且公布了自己准备自杀的时间和地点。时间是翌
日中午,地点先是定在大桥上,她计划跳河自杀。有网友劝她别跳河,说是大冬天的,河水冰冷刺骨,应该找个暖和的地方自杀,说自杀也得
善待自己。她问这个网友怎么才能暖和地自杀,这个网友建议她买两瓶
安眠药,一口气吞下去,裹着被子做着美梦死去。别的网友说这是胡
扯,医院一次只会给她十来片安眠药,她要攒足两瓶的话,自杀时间起
码推迟半年。她表示不会推迟自杀时间,她决定穿上羽绒服跳楼自杀,地点定在她地下住处出口对面的居民楼的楼顶,她说出这个居民小区
后,有两个住在那里的网友求她别死在他们家门口,说是会给他们带来
晦气的。其中一个建议她想办法爬到市政府大楼顶上往下跳,说那样才
威武,其他网友说不可能,市政府门口有武警把守,会把她当成上访的
给拘押起来。她最终选择鹏飞大厦,这幢五十八层的商务楼是我们这个
城市的地标建筑,这次没有网友反对了,还有网友称赞那个地方不错,说死之前可以高瞻远瞩一下。她在空间里最后的一句话是写给男朋友的,她说:我恨你。
鼠妹自杀的时候是下午。我那时候刚好走到鹏飞大厦,我的口袋里
放着大学毕业证书和学士学位证书,我在网上查到鹏飞大厦里有几家从
事课外教育的公司,我想去那里找一份家教的工作。
鹏飞大厦前面挤满了人,警车和消防车也来了,所有的人都是半张
着嘴仰望大厦。这个冬天的第一场大雪之后,天空蔚蓝,阳光让积雪闪
闪发亮。我站在那里,抬起头来,看到三十多层的外墙上站着一个小小
的人影。一会儿阳光就刺痛了我的眼睛,我低下头揉起眼睛。我看到很
多人和我一样,抬头看上一会儿,又低头揉起眼睛,再抬头看上一会
儿。我听到嘈杂的议论,说是这个女孩在那里站了有两个多小时了。
有人问:“为什么站在那里?”
有人说:“自杀呀。”
“为什么自杀?”
“不想活了嘛。”
“为什么不想活了呢?”
“他妈的这还用问吗,这年月不想活的人多了去了。”
小商小贩也来了,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兜售起了皮夹、皮包、项
链、围巾什么的,都是山寨名牌货。有兜售快活油的,有人问快活油是
个什么东西?回答说一擦就勃起,坚如铁硬如钢,比伟哥还神奇;有兜
售神秘物品的,低声说要窃听器吗?有人问要窃听器干吗?回答说可以
窃听你老婆是不是做了别人家的小三;有兜售墨镜的,高声喊叫十元一副墨镜,还喊叫着顺口溜:看得高看得远,不怕太阳刺双眼。有些人买
了墨镜,戴上后抬头继续看起鹏飞大厦上的小小人影,我听到他们说看
见一个警察了,在女孩身旁的窗户探出脑袋。他们说警察正在做自杀女
孩的思想工作。过了一会儿,戴上十元墨镜的那些人叫起来:警察伸出
手了,女孩也伸出手了,思想工作做成啦。紧接着是啊的一片整齐的惊
叫声,接着寂静了,随即我听到女孩身体砸到地面上的沉闷声响。
刘梅留在那个世界里最后的情景是嘴巴和耳朵喷射出鲜血,巨大的
冲撞力把她的牛仔裤崩裂了。
“还是叫我鼠妹吧,”她说,“你当时在那里吗?”
我点点头。
“有人说我死得很吓人,说我满脸是血。”她问,“是这样吗?”
“谁说的?”
“后面过来的人。”
我没有声音。
“我是不是很吓人?”
我摇了摇头,我说:“我看见你的时候,像是睡着了,很温顺的样
子。”
“你看到血了吗?”
我犹豫一下,不愿意说那些鲜血,我说:“我看到你的牛仔裤崩裂
了。”她轻轻地啊了一声,她说:“他没有告诉我这个。”
“他是谁?”
“就是后面过来的那个人。”
我点点头。
“我的牛仔裤崩裂了,”她喃喃自语,然后问我,“裂成什么样子?”
“一条一条的。”
“一条一条是什么样子?”
我想了一会儿告诉她:“有点像拖把上的布条。”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裤子,那是一条又长又宽大的裤子,是一条男人
的裤子。
她说:“有人给我换了裤子。”
“这裤子不像是你的。”
“是啊,”她说,“我没有这样的裤子。”
“应该是一个好心人给你换的。”我说。
她点点头,问我:“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想起自己在谭家菜的最后情景,我说:“我在一家餐馆里吃完一
碗面条,正在读别人放在桌子上的一张报纸,厨房起火了,发生了爆
炸,以后发生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她嗯的一声说:“后面过来的人会告诉你的。”
“其实我不想死,”她说,“我只是生气。”
“我知道。”我说,“警察伸出手的时候,你也伸出了手。”
“你看到了?”
我没有看到,是那些戴上十元墨镜的人看到的。我还是点点头,表
示自己看到了。
“我在那里站了很久,风很大很冷,我可能冻僵了,我想抓住警察
的手,脚下一滑,好像踩着一块冰……后面过来的人说报纸上没完没了
说我的事。”
“三天,”我说,“也就是三天。”
“三天也很多,”她问我,“报纸怎么说我的?”
“说你男朋友送你一个山寨iPhone,不是真正的iPhone,你就自杀
了。”
“不是这样的,”她轻声说,“是他骗了我,他说是真的iPhone,其实
是假的。他什么都不送给我,我也不会生气,他就是不能骗我。报纸是
在瞎说,还说了什么?”
“说你男朋友送你山寨iPhone后就回去老家,好像是他父亲病了。”
“这是真的。”她点点头后说,“我不是因为那个山寨货自杀的。”“你在QQ空间的日志也登在报纸上了。”
她叹息一声,她说:“我是写给他看的,我是故意这么写的,我要
他马上回来。他只要回来向我道歉,我就会原谅他。”
“可是你爬上鹏飞大厦。”
“他这个缩头乌龟一直没有出现,我只好爬上鹏飞大厦,我想这时
候他应该出现了。”
她停顿了一下,问我:“报纸说了没有,我死后他很伤心。”
我摇了摇头说:“报纸上没有他的消息。”
“警察说他赶来了,说他正在下面哭。”她疑惑地看着我,“所以我
伸手去抓警察的手。”
我迟疑之后还是告诉她:“他没有赶来,后来三天的报纸上都没有
说他当时赶来了。”
“警察也骗我。”
“警察骗你是为了救你。”
“我知道。”她轻轻地点点头。
她问我:“报纸后来说到他了吗?”
“没有。”我说。
她心酸地说:“他一直在做缩头乌龟。”“也许他一直不知道。”我说,“他可能一直没有上网,没有看到你
在日志里的话,他在老家也看不到这里的报纸。”
“他可能是不知道。”她又说,“他肯定不知道。”
“现在他应该知道了。”我说。
我跟随她走了很长的路,她说:“我很累,我想在椅子里坐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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