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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08

说实话,我最初认识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德,一点也没有看出来他身上有什么不同凡响的东西。然而,现如今,很少看见谁还会否定他的伟大。我这里说的伟大,不是平步青云的政治家所取得的光环,也不是功成名就的军人赢得的英名。那是一种特质,属于他们所占据的位置,与个人关系不大;环境一经发生变化,那种盛名就会大打折扣,名不副实。首相退下官位,人们屡见不鲜的只是一个夸夸其谈的演说家;将军脱下戎装,不过是集镇上的一介草莽英雄。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德的伟大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你也许不喜欢他的艺术,但是无论如何你难以拒绝它,你很难会没有兴趣。他让你不得安生,让你乖乖就范。他为人取笑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为他辩护或者说他的好话,都不再看作是性格古怪,言辞偏激。他的种种毛病为人们津津乐道,认为是成就他的必需品。他在艺术上的地位仍有讨论的余地,赞美者的奉承也许像诋毁者的非议一样率性而为,捉摸不定;然而,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他有天赋。在我看来,艺术上最令人感兴趣的东西是艺术家的个性;如果个性鲜明,我愿意原谅一千个毛病。我以为,与艾尔·格列柯相比,贝拉斯克斯是一个更高明的画家,但是习惯势力作祟,无人对他顶礼膜拜:这个克里特岛人,沉迷声色而结局可悲,把他的灵魂的秘密呈现出来,像一份标准的献祭。这个艺术家、画家、诗人、音乐家,有了他的装点,崇高而美丽,让审美意识得以满足;但是这点类似性本能,其原始野蛮的东西是少不了的:他在你面前呈现的还有他本人更了不起的天分。对他的秘密追根溯源,和津津有味地阅读一个侦探故事不相上下。这种秘密好比一个谜,分享了大千世界没有答案的奇观。斯特里克兰德的画作最微不足道之处,都显示出一种罕见、扭曲以及复杂的个性。正是因为这点,就是那些不喜欢他的画作的人,都做不到对他的画作漠然视之;也正是因为这点,激起了世人对他的生平和性格的兴趣,好奇至极。

斯特里克兰德死后不到四年之际,莫里斯·赫雷特在《法兰西信使》发表了那篇文章,把这位默默无闻的画家从历史尘埃中挖掘出来,敢为人先,后来的作家或多或少惯随大溜,这才纷纷循声发表文章了。在很长时间里,法国没有人享有比赫雷特更无可争议的权威,他提出的看法不可能不给人留下印象;他的说法看起来有夸大之嫌,但是后来的各种评价肯定了他的评估,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德现在稳稳地守住了他先前制定的路线。这一声誉平地崛起,是艺术史上最浪漫的事件之一。但是,我并不打算对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德的作品妄加评论,除非作品触及他的性格。我不能苟同一些画家的出言不逊,说什么门外汉对绘画一窍不通,要表明对他们的画作的青睐,最好是三缄其口,掏出支票簿就是了。认为艺术只是一种才艺,只有手艺人才真正理解,这是一种奇谈怪论:艺术是感情的表露,感情讲一种芸芸大众都能听懂的语言。不过我承认,批评家要是对技巧缺乏实践的知识,很少能够对有真实价值的画作说三道四,而我就对绘画一窍不通。还好,我没有必要冒这种风险,因为我的朋友爱德华·莱格特是一个写作高手,又是一个深得人心的画家,在一本小书[1]里详尽地论述了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德的大部分作品,叙述风格令人着迷,堪称样板,因为说来遗憾,大部分叙述风格在英国远不如在法国根深蒂固。

莫里斯·赫雷特在其著名文章里对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德的生平予以简述,伏笔不少,刺激了人们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胃口。他对艺术没有感情用事,只是一心想唤起有识之士的对一个天才的注意,因为这个天才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天才。不过赫雷特是一个深谙此道的记者,很清楚“人情趣味”可以让他更容易地达到他的目的。有些人过去与斯特里克兰德接触过,比如在伦敦就知道他的作家,还有在蒙特马特咖啡馆与他相遇的画家,当时见到的不过是一个落魄的艺术家,与别人没有什么两样,这下当头棒喝,发现竟然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天才,他们与他失之交臂,于是法国和美国的许多杂志开始发表连篇累牍的文章,一方面各种回忆不断涌现,一方面欣赏评析接二连三,这下把斯特里克兰德的名声大加渲染,吊足了公众的胃口,却满足不了他们的好奇心。这个题目引起广泛兴趣,肯下功夫的维特布雷希特-罗特霍尔兹在其令人难忘的专题论文[2]里,能够开出一份各方著名权威的清单。

人类骨子里具备编织神话的才能。这种才能在那些出类拔萃的人物的生涯中不失时机地捕捉各种事件,给人惊讶或者令人迷惑,杜撰出一个传奇,随后穿凿附会,让人发疯般深信不疑。这是一种浪漫的抗议,就是让平淡无奇的生活陡升色彩。这种传奇的各种事件成了英雄名垂史册的万无一失的护照。这位哲学家面含冷笑,认为沃尔特·罗利爵士[3]在人类记忆里稳坐圣贤尊位,那是因为他把自己的大氅铺在地上,让伊丽莎白女王踩踏走过,而不是他把英格兰的名字带往那些没有被发现的国家。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德生前默默无闻。他树敌过多,并非广交朋友。所以,用不着奇怪的是,那些写他的人只好借助活跃的想象来弥补他们回想起来的贫乏事实,而且很显然,虽然人们对斯特里克兰德了解十分有限,却也足够浪漫写家有机会找到材料加以发挥。他一生行为怪异,令人畏葸,他的性格中咄咄怪事也不少,他的命运让人心疼的东西更是多不胜数。随着时间流逝,这些因素经过添醋加油,一个传奇就凭空产生了,一个脑子灵光的历史学家对此是不会贸然抨击的。

然而,罗伯特·斯特里克兰德牧师偏偏不是这样一位脑子灵光的历史学家。他坦承他写这部传记[4]是为了“消除某些街谈巷语的误解”,关于他父亲后半生的种种不实之词“给依然活在世上的亲人们带来很大的痛苦”。明摆着,关于斯特里克兰德的一生,为人共知的许多情况都让一个体面的家庭感到难以面对。我读这部传记出于好玩消遣,暗自庆幸内容不过尔尔,因为传记写得毫无色彩,枯燥乏味。斯特里克兰德牧师笔下的人物是一位尽职的丈夫,一位慈祥的父亲,一个脾气随和的常人,勤勤恳恳,品行端正。这位当代牧师在研究我以为可以称之为《圣经》诠释这种科学时,学会了顾左右而言他的本领,让人大开眼界,但是这位牧师“诠释”他父亲一生的所有事实的那种高超手腕,倒是一个孝顺的儿子很容易发现方便记忆的方法,一定会让他时机成熟时在教会获得最高的位置。我似乎已经看见他的肌肉结实的小腿套上了主教的绑腿了。虽然这事做来需要勇气,但是难免在碰运气,因为这则传奇普遍为人接受,也许与斯特里克兰德的名声越来越大不无关系。因为许多人是因为厌恶他的艺术才被吸引住的,用厌恶的眼光审视他的性格,或者对他的死亡表示同情。儿子用心良苦的努力给父亲的崇拜者头上投来一股凛冽之气。并非巧合的是,斯特里克兰德最重要的作品之一,《撒玛利亚的女人》[5],是在斯特里克兰德牧师那部传记出版后随之而来的那场讨论后不久,出售给了克里斯蒂,比九个月前少卖了二百三十五镑,这幅画作再次落锤拍卖,只是因为那位有名的收藏家溘然长逝了。如果人类不可小觑的编织神话的才能不扫除不利因素,听任大家强烈的猎奇之心黯淡下去的话,也许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德的力量和独创性不足以造成这种价格差别。事过不久,维特布雷希特-罗特霍尔兹博士的那篇大文问世了,最终让所有艺术爱好者的疑虑烟消云散了。

维特布雷希特-罗特霍尔兹博士在历史学派上另有专属,相信人类本性怎一个“坏”字了得,说它“更坏”都毫不过分。当然,读者在他们手中寻找乐趣尽可以放心,较之那些把浪漫的非凡人物描写成家庭道德的典范的幸灾乐祸的作家,在他们笔下寻找娱乐可就危险了。就我而言,如果把安东尼和克莉奥佩特拉[6]描写成一种纯粹的经济联盟,那我会感到非常遗憾的。要让我相信,老天在上,提比略[7]与乔治五世相比,是一个无可指摘的君王,那可需要远比现有的资料更多的证据才行。维特布雷希特-罗特霍尔兹博士用那样的措辞评论罗伯特·斯特里克兰德牧师不谙世故的传记,很难让人不对这位倒霉的牧师深表同情,想避免这种感情都不行。他顾及体面的意犹未尽的言辞被抨击为虚伪,他躲躲闪闪的陈述被直接说成是在撒谎,而他保持沉默的地方被无情地斥之为背叛。这些过失的良苦用心,对一个作家来说是该受指摘的,而从一个做儿子的角度看,则是情有可原的,盎格鲁—撒克逊民族因此也饱受连累,被谴责为故作正经、爱耍花招、自命不凡、欺骗、狡猾以及烹饪一无可取。我个人认为,斯特里克兰德牧师在反驳关于他父母之间某种“不愉快”的已经深为世人相信的描写时,简直是草率从事,引用一封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德从巴黎写来的家信,说他父亲赞扬母亲是一位“出类拔萃的女人”,因为维特布雷希特-罗特霍尔兹能够把原信复制出来,这段话的原意原来是这样的:“上帝诅咒我的妻子吧。她真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女人。但愿她下地狱。”在教会一统天下的日子里,教会对待这种不受欢迎的证据,不应是这样的态度。

维特布雷希特-罗特霍尔兹博士对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德崇拜有加,热情不减,他要粉饰斯特里克兰德是没有任何危险的。他有一种准确无误的眼光,对一切看起来纯洁无辜的行为的不可告人的动机都看得穿。他既是一个病理学家,还是一个执迷艺术的人,那些潜意识的东西很少有什么秘密躲得开他。没有哪个探求神秘的人能像他一样看透普通事物的深层意义。探求神秘的人看得透言语难以表达的东西,这是病理学家口头说不出来的。别有一种独特的迷人之处的,是看到这位博学的作者把每处会给他笔下的主人公投下不良影响的逸闻趣事,——流于笔端的那股急切的劲头。每当他找出表现主人公冷酷无情或者卑鄙龌龊的例子,他的心就对他多一份热烈,而且在发现某件被人遗忘的故事能用来嘲讽罗伯特·斯特里克兰德牧师的一片孝心时,他就会像宗教法庭的法官审判异教徒那样喜不自胜。他那种孜孜以求的精神着实令人吃惊。无论多么微小的东西都躲不过他的眼睛,而且你可以完全放心,如果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德留下一张没有付账的洗衣单子,这种区区小事一样会被详尽记录下来;如果他欠别人半克朗钱没有偿还,这笔借款的每个细节也不会漏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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