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文学学者、刘再复之女刘剑梅的评述,我们可以把目光放到中国,看看有哪些中国版《变形记》,和擅用“变形”的作家?他们如何在作品中灌注丰富的“比喻”和想象力,又创意地再现人物与环境的紧张关系?
中国文学传统中的“变形记”非常丰富,《庄子》中的“庄周梦蝶”、《山海经》中的神话故事、《抱朴子》、《列异传》、《搜神记》等都记载了许多关于“变形”的故事,举不胜举。
像孙悟空的72变,有趣而变化多端,代表一种自由的精神,如刘再复在《〈西游记〉悟语三百则》中所说的:“孙悟空是中国个体自由精神的伟大象征。它表达了中国人内心对自由的向往。从自然关系上说,它表达了人不受制于苍天也不受制于大地的束缚。从社会的关系上说,它又表达了人不受制于政治权力、宗教权力统治的自由意志。”毫无疑问,孙悟空的72变,既是他作为超级英雄的本领和力量的证明,也是一种自由精神的象征。
动画版西游记里,变成一座庙的悟空除去关于鬼怪神仙充满变化的文学想象,人变成动物的故事,在中国传统文学中有非常多的记载。比如唐代孙頠《幻异志》,其中的“板桥三娘子”就写到三娘变成驴,然后又变回人的故事,不过寓意并不深刻,只是比较有趣,似乎借鉴了《一千零一夜》的想象。
另外,在中国文学传统中一些著名的关于“变形”的故事,总是不断地被“故事新编”。“薛伟化鱼”的故事就是一个例子,最早见于唐代李复言编的《续玄怪录》,后又见于《太平广记》,明代冯梦龙又写成拟话本《薛录事鱼服证仙》。在不停地对故事演化、扩充和重写中,不仅加入佛家的不杀生和不忍之心的道理,也逐渐加入道家的关于自由的一些向往等。
“白蛇传”的故事也是不断地被重新书写和讲述。唐人有一篇小说叫《白蛇记》,讲两位男子邂逅两位女子,与之缠绵,归家后都意外丧生,原来遇到的两位女子是白蛇妖怪变的。宋人有篇小说叫《西湖三塔记》,故事中的娘娘其实是白蛇,专门找男人寻欢,然后食之。后来有位道士施法,才把妖怪镇在宝塔下。
明代的《警世通言》中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则是我们熟悉的许仙和白娘子的爱情故事,后来又有清代方成培的《雷峰塔》,这些都是这些故事的“故事新编”。在白蛇故事的历史演变中,白蛇的“妖性”——也代表危险的女性的性欲——变得越来越弱,而“人性”和真挚的情感变得越来越强。
《新白娘子传奇》剧照关于狐仙的文学想象那就更早了,可以追溯到先秦,有非常悠久的传统。
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通过狐仙变成美女的故事,以狐仙来寓意性爱,表达作者对情爱自由的想象,然而有时也不乏恐惧心理,对狐仙既爱又怕。鲁迅对《聊斋志异》如此评价:“明末志怪群书,大抵简略,又多荒怪,诞而不情,《聊斋志异》独于详尽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而又偶见鹘突,知复非人。”
当然蒲松龄的谈狐说鬼的充满想象力的小说中,也有针对社会不平而表达愤慨的故事。比如他有一则故事《促织》,被很多学者当作中国早期的“变形记”来分析和讨论。
《促织》讲的是皇帝喜好斗蟋蟀,象征赋税一样地征收蟋蟀,官吏为了讨好皇上,就对民众施压,借此升官发财。小民如成名者,苦苦寻觅不得,被官吏严杖得血肉模糊,甚至想自尽。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一只蟋蟀,又被好奇的九岁的儿子不小心弄死了,儿子害怕父母责备,跳井而亡,后来为了救父居然变成“蟋蟀”,扭转了父亲的命运。
这则故事中的“变形”,虽然批判当时人命不如蟋蟀的社会现状,但以皆大欢喜的喜剧结束,所以批判力度减弱。儿子为了孝顺父母,变成蟋蟀,牺牲自己的生命和人性,在皇上面前,“每闻琴瑟之声,则应节而舞”,充满奴性。无论父母还是儿子,都没有任何做人的尊严。
于受万画《聊斋全图》之促织中国当代小说中的“变形记”,在莫言、贾平凹、宗璞、残雪、王小波、阎连科等作家的笔下,都有精彩的表现,试图在神奇、荒诞和怪异中寄寓深刻的意蕴。
新时期文学,宗璞的《我是谁》用“变形记”对“文革”进行反思,描写知识分子在“文革”中被打成牛鬼蛇神,孟文起和韦弥在“文革”时期受虐待和侮辱,惊恐中变成了两条虫子,而后来许多大学教授和讲师也都变成虫子,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痛苦而屈辱地在地上爬着,发出嘶嘶的声音,仿佛说着“我是谁”。他们的“变形”表现了知识分子在政治运动中变成“非人”的悲惨命运。
作家 宗璞寻根文学、实验小说出现后,那些运用“变形”修辞的作家中,汪曾祺、贾平凹的“变形记”借鉴了更多中国古代文学和民间文学的传统资源,而残雪、王小波、阎连科受西方超现实主义的影响更多一些,莫言则结合中国传统文学、民间资源和西方多层次的叙述视角,写了中国版的《变形记》——《生死疲劳》。
汪曾祺《聊斋新义》中的《蛐蛐》等于是《促织》的“故事新编”,但他改写了蒲松龄故事中的喜剧结尾,让变成蛐蛐的孩子永远都不能恢复人身,所以具有更深刻的悲剧性。
汪曾祺,《聊斋新义》贾平凹的《太白山记》收录了18篇小说,被很多学者称为是当代的“聊斋”,写了许多非常怪诞不经的有地方特色的小小说。有些篇目中采用了“变形”的手法,来描绘宇宙万物的千奇百怪的现象,虚虚实实,内含寓言的深意,受到中国民间奇闻和传说的影响比较大。
如《猎手》中的狼死而化为人;《公公》中的公公化为娃娃鱼;《人草稿》中一村寨的人由勤劳变为无为,完全失去了任何欲望,最后化为女娲当初造人时的木石,隐含着对“无为”哲学观的讽刺。贾平凹的《怀念狼》中写到狼变成人,金丝猴变成女人等“变形”,以狼来象征民间性,象征生机勃勃的原始生命,并且提醒人们要注意与自然的平衡关系。
作家 贾平凹残雪的小说历来充满荒诞的色彩,“变形”对于她,是心理和情绪的一种极端的表现形式。她借“变形”来探索深层复杂的精神现实,深入人性的深层结构,描写现代人在压抑的社会环境中异常扭曲的心理和精神病症。
比如《污水中的肥皂泡》里“我”的母亲居然变成了一盆肥皂水,即使变形后,歇斯底里的母亲折磨儿子的嘶哑的声音还是可以从木盆底部发出,肥皂泡还是会瞪着儿子,而作为儿子的叙述者“我”则变成了一条狂吠的疯狗。
在残雪的笔下,“变形”指涉着完全变质和扭曲的亲情。《山上的小屋》中的父亲、母亲跟两个女儿的关系都特别怪异,敏感的女儿发现父亲夜间变成一只悲号的狼。残雪笔下的“变形”,跟人的“潜意识”有关,不仅揭示了现代人心理的幽暗面,人际关系的互相折磨以及由此带来的荒诞感,也表现了整个社会大环境疯狂压抑的精神面貌。
作家 残雪王小波在他早期的短篇小说中也喜欢用变形的手法,比如《战福》中失去生活寄托的战福最后变成了一条狗。《这是真的》中的老赵变成了一头驴。他变成驴后的内心纠结,让人不由得联想起莫言《生死疲劳》中的驴,只不过在小说结尾作者还是告诉读者,这只是一个梦。《变形记》中一对恋人性别互换,互相变到对方的身体里,体验完全不同的异性感受。
王小波运用“变形”手法的这几篇小说,虽然很有独特的想象力,可是寓意还不够深刻。他的另外一篇小说《绿毛水怪》中的变形则别开生面,有新颖的想象和构思。小说中的女孩妖妖以为失去了爱情,喝一种药水变成了绿色的女水怪,加入海底世界中的水妖一族,远离现实世界。这些墨绿色的长着蝙蝠翅膀的水怪一族,拥有自成一体的如“乌托邦”一样的海洋王国,他们有发达的科技,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在此,“变形”不仅成了自由的象征,而且开拓了一个“理想化”的世界,跟不自由的牢狱般的现实世界形成对话。
阎连科在《受活》中写了一个“残疾人”的村庄,象征着一个自给自足的“小国寡民”的乌托邦,然而后来受活村的残疾人集体“入社”——纳入社会体系——后,这个快乐自由的“受活”村就变成了一个“失乐园”。革命时期,受活村的残疾人受到了正常人(圆全人)的掠夺,失去了原本的快活和自由,而到了商品经济发达时期,他们更是变成了商品社会的奴隶,丧失了原本善良的本性。阎连科写了一个受活村的侏儒女孩,跟着残疾人的艺术团全国表演,每次跟圆全人睡觉后,她就长高一些,最后居然长得跟圆全人一样了。侏儒女孩的“变形”,跟我们熟悉的变形的方向不一样,从外表上看,她变得更美、更高、更正常了,然而她的内心也在“变形”,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加入社会上道德伦理沦丧的群体,丧失了质朴的本真的自我。
作家 阎连科莫言的《生死疲劳》套用佛教中的六道轮回故事,讲一个叫西门闹的地主,在土改中被正法后,因为对自己的命运感到不公平,而跟阎王爷要求投胎转世,在随后的岁月中相继变成了驴、牛、猪、狗、猴和大头婴儿蓝千岁,并且用这些变形后的不同视角来看待中国当时的历史政治变迁。在莫言的“变形记”之前,其实就有王韬的《反黄梁》,其中的主人公死后也经历了多次的变形,曾经变成猪、公牛、妓女等,与前世的自我形成有张力的对话。
莫言的“变形记”一方面有本土魔幻现实主义的色彩,采用佛教中的六道轮回作为变形的基本框架,并且借用传统地域文化中的民间神话和鬼怪故事等,另一方面也借鉴了西方后现代的叙述艺术和视角。比如《生死疲劳》中有三个叙述视角——“大头儿”、“蓝解放”和“莫言”,形成三重对话关系,把“莫言”写成书中的一个人物,用“元小说”的叙述方式,质疑正统的大历史叙述,并且对作者的叙述也同时进行自我解构。
作家 莫言《生死疲劳》中的六道轮回表面上似乎属于“全因果”,给了合情合理的“变形”的解释,但是莫言其实更重视人的命运的偶然性,走入“隐因果”和“潜因果”,重视人的灵魂颤抖中的感受和声音,让东方想象中的轮回观念跟进步的线性的时间观并置,让生生不息的原始生命与直线递进的革命历史形成多声部的对话。
地主西门闹在变成各种动物时,首先拒绝喝孟婆汤,拒绝遗忘个人记忆和历史,所以六种“变形记”是莫言保存历史记忆的一种独特的方式。其中地主西门闹变成驴和牛的两部分,写得最为精彩,因为他变成驴时,还清楚地拥有关于前世作为人的记忆,那种强烈的屈辱和悲愤的感觉,与驴的天性和视角交织在一起,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我在驴和人之间摇摆,驴的意识和人的记忆混杂在一起,时时想分裂,但分裂的意图导致的是更亲密地融合。刚为了人的记忆而痛苦,又为了驴的生活而快乐。”
西门闹再次轮回变成牛的那部分,写出了牛的倔强,尤其是跟它的主人蓝脸的倔强相互呼应,成了一个逆社会潮流的个体的象征。即使全村都进入人民公社的历史阶段,蓝脸还是以个体之力,顶住大潮流的压力,坚持做单干户,而西门牛的死亡,写得尤为动人,成了一头忠心耿耿的有骨气的反潮流的“义牛”。
西门闹变成“猪”之后,狂欢和笑的成分多了一些,把变形的痛苦在无形之中淡化了。西门猪说:“说实话,我不是一头多愁善感的猪,我身上多的是狂欢气质,多的是抗争意识,而基本上没有那种哼哼唧唧的小资情调。”猪身上的浪漫气质是屈辱的驴和倔强的牛所没有的,小说转向了更加戏谑化的叙述趋势。
也许是因为关于人性和历史的记忆越来越弱,后面的几个变形如“狗”“猴”“大头婴儿”就不如“驴”“牛”“猪”的变形更有力度。不过总体而言,《生死疲劳》是一部非常精彩的中国版的“变形记”。
古典型艺术一般追求外在形象和内在意义的统一,可是“变形记”重视的恰恰不是统一,而是分裂,是通过外在形体的变化而产生的人的主体的内在的分裂,不仅扩展了无限的自由的主体性,也探索了个体内心多重的复杂的主体间性。古今中外书写人的身体的“变形记”,基本上属于黑格尔所描述的“象征型”艺术,居然产生了如此丰富多样的审美形态和叙述视角,造成不同程度的陌生化、异质性和审美怪诞感,让读者对主体本身,对人性本身,对自我与他人、与外界的关系产生更深层的思考。
“变形”往往包含悲剧性,外在形象的变异导致精神的变异,就像奥维德《变形记》中的许多人物无论怎样反抗,都无法逃脱“被变形”的悲剧命运;“变形”有时也包含喜剧性,就像《生死疲劳》中的西门猪在狂欢和浪漫情怀中找到一种“乐感”,成了中国乐感文化的一种象征,而王小波的《绿毛水怪》中的女孩通过变形,找到了自由和超越现实的乌托邦;然而,“变形”最强烈的效果是带给读者一种“荒诞感”,比如卡夫卡的《变形记》中的萨姆沙,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解释,就被变成一个“非人”的甲虫,让读者不由得叩问存在的本质和意义。
然而,无论是悲剧、喜剧还是荒诞剧,它都是探索人性真实的一个独特的美学形式。因为“变形”具有无穷的多元性的象征意味和叙述张力,即使到了后现代,仍然是一个充满创意和想象力的文学表现形式。2019年6月写于香港清水湾
本文节选自
《小说的越界》作者: 刘剑梅
出版社: 天地出版社
出品方: 天喜文化
出版年: 2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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