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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成名作《枯枝败叶》:为《百年孤独》写下雏形

2024-05-20

《枯枝败叶》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成名作,描述了马孔多镇一家祖孙三代在一个大夫死后为其收敛的半小时内发生的故事,折射出小镇被香蕉公司侵入后二十余年来的变迁。该书因具有《百年孤独》的雏形而被誉为“《百年孤独》的序篇”,开启了马尔克斯日后魔幻现实主义的创作道路。该书中文版由刘习良、笋季英翻译,海南出版公司2013年出版,2018年8月再版。本书评由上海外国语大学西方语系硕士研究生王佳飞撰写。“书讯”系《拉美研究通讯》五大常设栏目之一,欢迎加入或投稿。

多年以后,面对“魔幻现实主义”,弗朗茨·罗(Franz Roh)会瞠然于这个1925年被他发明出来借以评赏绘画的词语,竟在广袤的拉美大地上进化为一只文学的巨兽。巨兽闯进委内瑞拉的雨、墨西哥的平原,皮毛上透出危地马拉传说的光彩,行迹里又渗着哥伦比亚那久远的孤独,躯骨愈大,势头愈猛,终于席卷了世界。

谈谈《枯枝败叶》

《枯枝败叶》主要讲述了一个外乡大夫,因救了上校而受到上校一家的款待,并在马孔多安家落户。期间他使得女佣梅梅两次怀孕后又堕胎,当地村民对外来者本就抱有抵触情绪,大夫的薄情寡义、道德败坏,更是让人们忿忿然于胸。逐渐地,大夫几乎被完全孤立,唯独上校还善良地对他提供帮助。最后,大夫迫于孤独,选择了自杀。上校知其种种劣迹,却还是遵守了当初的承诺,将其遗体收殓下葬。葬礼之上空无一人。

作为马尔克斯的处女作,《枯枝败叶》像是精简版的《百年孤独》。更准确地说,《枯枝败叶》展开以后,就成了《百年孤独》。《百年孤独》是贯穿一个家族的传记书,《枯枝败叶》是浓缩三代祖孙的回忆录。一个从外界来看是登顶,一个对作者而言是发轫。

两部小说关键的、深层的差异,说到底不在故事本身,而在于故事呈现出来的方式。《枯枝败叶》的叙事逻辑,较《百年孤独》更加松散不拘,它是由零落的记忆碎片拼缀成的。这部马尔克斯的开山作,篇幅远不及《百年孤独》或《霍乱时期的爱情》,所述之事相对简单。生活在马孔多镇上的一家老小,在大夫的葬礼上,回首与死者存在交集的过往,继而他们的思绪不断发散、牵系到小镇其他事物。就这样,顺着三条绵延交汇的记忆河流,马孔多的历史,包藏起作者的思考与隐喻,也终于被素描般地摹状了出来。

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诸位大师当中,马尔克斯投身文学创作不能算早,但从他第一部《枯枝败叶》开始,浓重醇正的现代派手法就驾驭得相当熟稔了。而且,通过这部小说,我们得以知晓:即便关切社会焦点、表达政治理念,是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发展到后期才慢慢显露的倾向,可纵观马尔克斯个人的创作,以上倾向竟始终一以贯之,这点尤为可贵。

一些未系统读过马尔克斯的人也许会误以为:马孔多、香蕉公司、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梅梅等文学形象,来自于《百年孤独》。其实不然,早在《枯枝败叶》,它们就已经粉墨登场了:马孔多已经是一个背景、细节都非常清楚的村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也已经成为了哥伦比亚内战的英雄人物,这些都只有在读过《枯枝败叶》后才能真正了解到。

马尔克斯对多线多人物故事强大的把控力,从这部作品便可见一斑,外祖父、女儿、外孙三代,像《家春秋》一样呈示了对马孔多社会不同的代际视角,是故事的叙述者。然而,马孔多终归是虚构的、魔幻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成为了联结现实、联结内战的媒介。书中不断提到上校,虽是个缥缈的影子,却不断地在暗示马孔多外真实世界的进程,使整个故事未尝堕作缥缈的幻想。

无奈的是,马孔多与外部世界之间,又横亘着宿命般的矛盾与隔阂,时时在马尔克斯的创作中萦回。矛盾隔阂,与其认为是时代造成的,毋宁说是人心选择的。地理的封闭不可避免地延伸到心理,读者可以看到:每当有力量希图由内或自外冲破这藩篱,势必面临强大的阻碍。《百年孤独》里充斥着这样的暗示,例如布恩迪亚家族初代,一开始就立志辟出连系外部世界的通路,终究无果。换到《枯枝败叶》里,那个中心人物大夫,就是两个世界矛盾的焦点。大夫作为外乡人,受到除了回忆者(祖孙三代)外马孔多居民的冷遇,尤其在拒绝为濒死者施救后,大夫彻底沦为众矢之的。

诚然,外来者并不尽数带着善意(如殖民者),但这绝非固步自封的理由。马尔克斯虽在小说起首,就把现代文明的进入喻为旋风,被其吹过,马孔多但余枯枝败叶。但是,仔细回味整部作品,马尔克斯又怀着拥抱外界、拥抱进步事物的意愿,接纳了大夫的祖孙三代即反映了作者的部分态度。甚至说,情况有没有可能是这样:马孔多,在枯枝败叶到来前,便先行枯败了。

主义与作品

魔幻现实主义,本质和主体仍是现实的,魔幻只是手段。魔幻而不现实,是幻想小说;现实而不魔幻,是现实主义。“魔幻”植根于土著文化、神灵崇拜、传统习俗,甚至植根于林莽瘴疠间的自然现象。而“现实”主要的凭依,是所在土地尝受的殖民统治;是所涉国家经历的昏乱政治;是贫困、落后、愚昧和闭塞。

从名称中便能看出,该类文学将魔幻与现实进行了调和,并实现了某种程度的统一。以《百年孤独》里布恩迪亚家族最后一代被蚁群吃掉这件较为人知的事情为例,如果将之单拎出来,不过民间轶事、海外奇谈,但马尔克斯把它纳入到布恩迪亚家族的“孤独”轨迹,又把家族的每一代,同马孔多小镇乃至同整个国家发展的“孤独”进程连在一起。因此纵使是奇谈轶事,也迤迤然可信起来了,而“蚂蚁食人”本有悖于现实,可到魔幻现实主义文学这儿,却关乎现实,关乎因果律,魔幻与现实同声共气了。

不单是作品记叙的内容,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形式也是“魔幻”的,但追根溯源,两个“魔幻”所倚恃者不同。内容倚恃的是本土传说,而形式倚恃的是欧洲现代文学以及当时一些新思潮的发展。1928年第一部魔幻现实主义小说《雨》,基于乌斯拉尔·彼特里受超现实主义的影响;再者如象征、夸张、暗示等写作手法,也都是欧洲现代派提倡并实践的;另外,一些自成门户的思想,如意识流、荒诞派的东西,魔幻现实主义也都拿来运用一二,只是成分低了点,显着更接地气。

有一点值得强调:今天在我们有幸能以更宏观的视阈回顾往者的时候,也更有必要像马尔克斯当初把个体并入群体那样,把魔幻现实主义并入现代主义的旗帜下来进行完整的考量。其实,现代主义的界限本就不甚清晰。所谓“现代”,更多的是指它时间上的概念。该时段里,各类富有创见的观点学说被汇集,且有了个方便相唤的统称。

而现代主义囊括的诸要素也不是相斥的,更无所谓有边界雷池非得严守,它们在理念上呈现同质化,存在相混的情况亦不稀奇。比如博尔赫斯的作品能否算作魔幻现实主义,至今学界说法不一。不过对读者而言,出现这种混淆未尝是件坏事,至少它有可能从侧面引发我们对于看待经典态度的思考:是主义要屈从作品,还是作品该迁就主义?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甚至魔幻现实主义的提出,并非盖棺定论式的总结,随着后续一部部著作面世,主义的内涵势必丰富起来、扩散开去,原本单薄的概念自然会被充实和固化。

因而再回到谁迁就谁、谁屈从谁的问题上,姑且可以认为主义的诞生屈从于作品,反过来,作品(尤其是好作品)往往“被迁就”于主义之下。笔者比较喜欢木心的看法,即一方面接受“被迁就”的事实,但另一方面不希望名著佳作真的被后世之人同化到主义里去。木心的文学回忆录,恰好也是在魔幻现实主义一章,直言不讳地写:“最高的艺术,自己不会成主义,别人拿他当成主义,也主义不起来”。

以上说些题外话,并不是非要发出某种类似“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的呼吁。今日社会之进步、学科之细化,多少已使“主义”成为了划归类别以便学术上条分缕析的必需品,多谈些主义也曾无大碍。只是这“题外话”,对于志欲深究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读者,不排除会有“题中义”的成分在。

在新维度上高歌

综上所述,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结构上是魔幻与现实的融合;派别上是现实主义文学的支流,是现代派文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的影响和价值为世界所公认。

有关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影响,我们且不提《总统先生》、《玉米人》、《百年孤独》等巨著当年如何震撼了世界等等这类老生之常谈,单从文学后续的发展来看,无论是欧茨的心理现实主义文学,还是莫言的幻觉现实主义文学,都必然要向魔幻现实主义拜祖,正如现代派各家争竞着认卡夫卡为宗一样。

有关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价值,笔者更愿做这样的比喻:一曲新维度上的高歌。

要解释这点,不得不往物理科学那儿挂挂钩、取取经。自文学表达方式及表现效果而言,若将传统现实主义文学视作人类所处的、能够理解无碍的三维世界,那么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某种程度上又把维度抬升了一阶,类乎四维。在魔幻的镜头下,事物扭曲、变形、不确定,人们再以惯常的模式认知,势必得费些工夫。

然而,一旦读者适应了这种写法,遂能品出个中神妙。置身较高维者,接受信息的数量、质量、效率,与较低维相比会有几何级数的增加。魔幻现实主义文学自然难以达到物理学中这般骇人的幅度,甚至退一步说,在没有量化的情况下,殊难下“魔幻现实主义一定提供大于现实主义之信息量”的论断。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言之凿凿的,那就是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很多信息,是三维的现实主义文学乏于条件提供、乏于手段展示的。

条件和手段的问题,前文已约略讲过。再说说道理(称不上原理),或有益理解:

道理一与时间维度相关:威尔斯那本著名的《时间机器》,当然还有其他一部分科幻小说,“粗暴”地将四维定义为“三维(长、宽、高)+ 时间维度”的恒定范式,这一观点虽在物理学家那儿受到了诟病,但在文学上多少能为魔幻现实主义意义的诠释辟出一条好路。

魔幻现实主义的新维度,可以认为是在“时间”上做文章。该主义作品中的叙事,在意识流影响下多由主人公心理操控,故事的脉络也多以回忆为主导,因此时间排序的主观成分非常之大,甚至出现多线叙事,出现现实时间与心理时间交叉渗透的异景。很多情况下,读者不得不自行在脑海中为一部作品理出一条时间轴。

道理二与空间维度相关:其实对人类而言,四维世界仍是凭现代科技没法切身感知的一团抽象。那么,面对感知上的困境,“维数类比”成了第二条好路。

如果我们理解不了四维对三维的压制,不妨类比到三维与二维的关系。二维世界的生物没有“高度”的概念,因而三维世界的人把二维世界的东西从一个地方拿起来放到别处,二维生物会认为它发生了瞬移。四维对三维的作用也是这样。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它用二维的媒介,三维的材料,让读者完成了一次四维的体验,完成了空间的跳跃。这和时间跳跃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就如同人类发明“瞬移”这个词时,就已经有意识于时间空间跳跃的同一性。

马尔克斯的著作,似在告诉人们:实现四维体验是可能的,方法是“回忆”。就以《枯枝败叶》举例,小说真实的、非回忆性的时间跨度不过就是某礼拜三的下午2:30-3:00,截取的是葬礼的片段,但马尔克斯把外祖父、女儿、外孙三人的回忆一股脑塞进了这个半小时容积的器皿中,因而器皿内部,不同的回忆者轮番登场,不同的时间线你来我往。书里一声火车汽笛,成了爆炸的引线,而拨开爆炸后迷离混浊的雾幕,故事之大观反倒描摹出来了。总之,它打破了传统现实主义的平铺直叙,所表现的内容、所传达的思想甚至令前者望洋而兴叹。

同时,《枯枝败叶》里时间的错落纷呈,也是存在合理的现实触发条件的。引出回忆的机缘是葬礼,三个在场观众抚今追昔再正常不过,只是说马尔克斯把三块回忆的布头缝成了一块。对此,其实还可以履着维度的逻辑考虑。三维是四维构建的基础,恰似二维之于三维,一维之于二维。魔幻现实主义呢,实之不存,梦恐怕真成了梦。

余不一一,末了悬个可能不算疑的疑。论及边界,现代主义的边界稀薄,魔幻现实主义尤甚,到了具体的文作中,时空、虚实、真假,更是渺渺茫茫、气若游丝。那么,我们可否类推如是:未来,一切趋近甚至达到——“没有边界”?

笔者个人更愿将这个疑问,交由时间回答。

三岛由纪夫在《奔马》里有这样的论述:“在繁杂的记忆里,随着时光的流逝,梦境和现实逐渐等价均值,曾经发生之事与似曾发生之事间的界限逐渐淡化。在梦境迅速吞食掉现实这一点上,过去再一次酷似未来”,魔幻现实主义的旨归,或能借此形容。孰妄孰实、何存何失,倘无需又无从厘清,莫如攒作枯枝败叶,任有的似蝶,有的成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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