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莫言著长篇小说）

字裴村，光绪癸未科进士，与高密知县钱丁同榜，戊戌六君子之一。光绪二十二年腊月初八，刑部大堂首席刽子手赵甲去庙宇里领粥，队伍中立着一个稳如泰山的人，这是一个典型的蹲清水衙门的下级京官的形象。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碗，勺子方倾斜碗就盈了尖，后来蹲在路边雪地里把碗舔得干干净净。赵甲认出他是刑部大堂某司的一个主事，堂堂进士出身竟然穷到捧着碗在施粥棚前乞食。赵甲尾随着他，他脚下一滑跌了一个四仰八叉，腿不能走了，赵甲找驴车把他送到了西直门外一座破旧的小庙里。刘光第自我介绍在刑部大堂当主事已经多年，他感激赵甲说，改日请你喝酒。正月初一，刘光第走进了刽子手居住的东耳房，他带了一包腊肉和一瓶烧酒，爬上炕把酒满上敬大家。醉意中刘光第指着“大将军”笑着说：“有朝一日，我落在了你们手里，你可要把这把大刀磨得快一些。”赵甲很尴尬，“您清正廉洁，高风亮节……”刘光第感叹道：“清正廉洁活该死，高风亮节杀千刀！赵姥姥，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名噪天下的戊戌六君子被架到了半尺高的执刑台，身体高大魁梧的刘光第神色肃穆。赵甲不敢看与他建立了奇特而真诚友谊的原刑部主事刘光第大人。首席监刑官下令后，赵甲接过了专门用来处斩四品以上官员的笨重屠刀——“大将军”。为了敬爱的刘大人，他用了一夜工夫，将“大将军”磨得吹毛可断。“请各位大人即位”时，唯有刘光第昂首挺立，不肯下跪。他逼视着监刑官刚毅：“为什么不问便斩？国家还有没有法度？”刚毅满面尴尬。司事官员高声宣示：“谢老佛爷大恩！”谭嗣同和刘光第梗着脖子不肯磕头。“谢皇上大恩”时六君子一齐叩首。刘光第的额头撞击得刑台砰砰作响。执刑开始，赵甲刚攥住刘光第的辫子梢时，就听到刘大人的公子刘朴一声长嗥。他愿替父亲受刑。刘光第抬头哽咽着嘱咐：“为父死后，不必厚敛，亲友赙赠，一文莫受。灵柩不必还乡，就近寻地掩埋。诸事完毕后，与你母亲速回四川，切勿在京都淹留。我之子孙，可读书明理，但切记不要应试做官。这是为父最后的嘱托，你速速回去吧，不要在此乱我的心志。”说完便伸直脖子对赵甲说，“看在我们交好的分上，把活干得利索点！”赵甲将身体闪电般地转了半圈，刘光第的头颅就落在了他的手里。赵甲感到这是他砍掉的所有头颅中最沉重的一颗。刘大人的头双眼圆睁，双眉倒竖，牙齿错动……大刑过后，人们传说刘光第的脑袋被砍掉了，嘴里还高喊皇上。经众口渲染，神乎其神的是说刘裴村光第大人的头颅，在滚动中吟诗一首，声音洪亮，数千人都亲耳听到。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