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芳:您是我四十年来一直致敬的作家,我在1980年考入华东师大中文系后,入学后读的第一篇小说就是《驼峰上的爱》,我无法描述当时的感动与震惊,只能说这无数次阅读的过程,就是无数次致敬的过程;当课堂上纠缠的创作问题更复杂了,又怎能不感到作品中严肃的思考、经营和鲜活的生命冲力。钱谷融先生说:“这是一位久居偏远地区的作家,不求闻达,甘于寂寞,大半辈子都跋涉于茫茫的戈壁和荒原之间……有人也曾问过他这是为什么?他回答说,这说明我成不了大作家,因为我总找不到自我。依我看,这或许就是他的“自我”,或许就是他!多侧面、立体化,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冯苓植。”而所谓艰辛、所谓探索,您有些着眼于题材,有些着眼于思潮,有些着眼于方法,虽时有交叉,但眉目清晰,纵有例外,也不多,大体可以概括出各个时期的总体流程?倘换个角度,再看创作中的主题取向,也不是不可划分,大致有:政治主题、社会主题、人生主题、生命主题、动物主题、现代主题、历史主题、京味主题等。在上面列举的每种大小主题的下面,都不难开列出一批相应的作品?这些主题也正可窥见您的小说创作自我调节和演变的某些轨迹吗?若以《驼峰上的爱》为例,也有评论说,这是个复调的小说,意味着主题多元,可不断深入挖掘?
冯苓植:我一生就注定是个漂泊者,故在文学创作中也不例外。
我出生于卢沟桥事变之后,随后跟着祖父奔走呼号,抗日举家漂泊于晋、绥、陕、川之间。我没有亲眼见过日本鬼子,却牢牢记住了四川居所后山的“防空洞”。抗战胜利后,我又随着家庭漂泊于西安、太原、北京,直至落脚于内蒙古。但漂泊却未因此而结束,大学毕业不久,即被下放于遥远的阿拉善,去劳动锻炼。在浩瀚无际的腾格里(汉译:天)的大沙漠旁,追随着牧人们在茫茫戈壁上去放骆驼。后来,我还跟随着运动的变幻,也曾被下放于走西口农民开拓的八百米河套米粮川,才得知早期拓荒者那种“瓢舀鱼,棒打雁,烧红柳,吃白面”的原生态生活。
当然,我也曾被派往一望无垠碧波荡漾的美丽大草原,却只有“悲叹”不光骑马不精,甚至还被驴子也掀翻过……总之,从青年直至人到了中年,我似乎一直是在漂泊中度过。歇息点,不是草原的蒙古包,便就是河套农村的大火炕,习惯了!
漂泊!漂泊!这必然会影响到我的文学创作……
居无定所,是漂泊者的主要特征。而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却是文学漂泊者常犯的毛病。再加上改革开放之后,我也曾应邀参加全国各地的多种笔会,或者应约“以文养游”为多省市刊物写过稿子。从偏远的内蒙古突然走向了繁华的大千世界,是使我脑洞大开,却也更使我眼花缭乱,笔墨或者更加飘忽。
称之为一种“赶时髦”现象,,似并不符合我的初衷,但又确实使我感到有些“自己找不到自己”了。虽然这时已有同行将我唤作“游牧作家”或“文坛游牧人”,但这个阶段,我确确实实很茫然,也对自己很失望。还多亏了我的恩师钱谷融老先生及时发文开导了我。老人家行文称:“依我看,这或许就是他的‘自我’,或许这就是他多侧面、立体化,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冯苓植。”
是的,是导师的指引,使我心胸豁然开朗……
从此我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虽说作为一个有锐敏观察力的“大家”——我是不可能的;但作为一个漂泊者,在文学苦旅中留下些零零散散的脚印,也算不虚此一行。即使很快就会被风吹掉,该跋涉的时候,却还是要跋涉的。更何况,漂泊者也有漂泊者的优势。比如就文学语言而论,土腔土调、京韵京腔,或翻译语言的蒙古族叙事风格,仿佛并非故意而为之,而是写到因为写到自己熟悉的某类题材相关的语言,也就下意识地跟进了。越漂泊越偏远越远离文坛和学者名流,难得点化,似也只能期待“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了。
至于提到的“复调小说”中篇小说《驼峰上的爱》问题,一时很难回答……
仅以中篇小说《驼峰上的爱》为例,动笔前我并没有想那么多,而只是为了草原上那种人、动物和大自然哲理性的关系所感染。和谐安详,似乎就是草原上的主旋律。绝非像外界所想象的:唯有人是畜群的主宰,其实畜群也同时主宰着人的生活。牧人们对待初生的羊羔,就像对待婴儿一样,搂在怀里又亲又吻百般照顾。即使对待初次生崽不知如何为母的大羊,也充满了柔情,她们会用荡气回肠的轻柔歌声,唤醒它的母爱。
同时,牧人们也特别尊重物竞天择的规律,顺其自然使马群有了自己的头马,驼群有了自己的头驼,羊群有了自己的头羊……而世代的“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则更是对大自然的一种敬畏和尊重,临游牧搬迁前还必须尽除残余的垃圾和可燃的灰烬,以确保来年草原再现勃勃生机。蒙古民族天然就是个深知生态平衡的环保民族,而这种人、动物和大自然哲理性的关系,是值得每个人深深的思索。
当然,现在的草原也难免受到了现代科技与思潮的影响,故而在中篇小说《驼峰上的爱》里,便自觉不自觉地表现出“复调小说”和“主题多元”等倾向。这么说,或者所谓辐射生态的及时性、思想性的内容和性质,也就不言而明了。
而原本我也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觉得在写一个自己亲身经历的故事……
好在我的漂泊生涯已经结束了,随之,漂泊式的文学创作也就此结束了。
最终漂泊到“躲进顶楼成一统”,也再无需“破帽遮颜过文坛”了。耄耋之年过上这种日子真好,祥和,宁静,且又无思无为。
剩下的只有悠闲的回忆……
徐芳:留白是一种艺术手段。这手段在我们的传统文化中发挥得淋漓尽致。您做过舞台艺术,知道在我们的戏曲表演中,随手是门是窗,随步是山是水。空间和时间都因抽象,所以无限广大。国画似乎更加明显,不但花木无根,群山都可以不落地。画家把构图构思,直接叫做“布白”。
要说书法也是中国特有的艺术,什么“计白当黑”,“字在字外”,这就是音乐上“此处无声胜有声”的意思吧?而小说不论大小,也都得留够必须的“白”?若讲究中国的气韵、气质、气氛、气派,所谓气——既是从留白着手?亦可以凭此获得了某种气息?这是一种布局谋篇的结构吗?这是一种境界吗?这是一种灵性的表达吗?或者这就是一种哲学吗?
冯苓植:这是一个颇具东方哲理的议题。的确,“留白是一种艺术手段”,在我国的传统绘画和戏曲中表现得尤为明显。从阎立本的《步辇图》到徐悲鸿的“马”及齐白石的“虾”,无不表明这一点。而在戏曲舞台上,则更是“马鞭一端,走过万水千山;帅旗一打,带出千军万马”那也就是说:“带若干龙套就等于率千军万马,走一圈台步即等于越过千山万水”,尤能显现“留白”的艺术魅力。如若说到传统小说,相比四大名著,我似乎更喜欢蒲松龄先生的《聊斋》。
究其原因,乃在于老先生之潇洒与空灵。毫无政治抱负与世俗欲望,似只顾躲进农舍里写一些精灵鬼怪亦古怪的故事。给读者留下的想象空间极大,故而在身心俱疲的百姓中至今广为流传着。据说,最早翻译《聊斋》是北欧一些国家。或许是因为北极变幻的极光,使得他们更易理解这些精灵鬼怪的故事,随之,更加或者进而在欧洲也掀起了研究《聊斋》的热潮。从而使这部别具中国气韵、气质、气氛的古典小说,在诸多欧美汉学家和学者专家笔下升华到具有世界意义。顺便再强调一下,所谓别具中国气韵、气质、气氛的作品,也就意味着同时具有世界的意义等诸多可能性。
空灵、洒脱,超然物外,留有空白,但这种“气”场却绝非轻易可得之……
当然,作为一个“著书只为稻粮谋”的凡夫俗子,即使我再苦修苦练也很难达到这种境界的。比如说蒲老(蒲松龄)从未收过一分稿费,我却收过,虽不多!却在物欲横流的现实中难得“空灵”,欠“底气”啊!但在长期漂泊的文学苦旅中,跌跌撞撞还是有所悟觉。比如说,在1987年出版的《当代作家百人传》一书中,在自述部分我就这样提过:“作家所发表的作品只能算‘半个’,犹如浮雕似的。而若要成为立体化的‘雕塑’,另一半当由读者来完成。或者说,是由作者和读者共同完成的一部作品的。”
转眼三十年过去了,这或许就是我对“留白是一种艺术手段”——这个“手段”的初始潜意识的理解。留有更多余地,留有更多的想象空间,这也是对读者以及对自己的尊重。
而这种对“空灵”的悟觉,还是需要一个创作实践的过程的……
这使我当即联想到自己的中篇小说《虬龙爪》。杂七杂八写多了,我也想一篇别具中国韵味的中篇小说。市井的、京腔京韵的,围绕一根古树杈子,反映下层小市民养鸟争高枝儿的故事。“灵感”来源于公园信步所见,促成乃恍惚忆起幼年在四川那“防空洞”。但由于自己的国学功力太浅,对“空灵”一说则更加懵懂,故只顾了天天到市井中“猎奇”。
诸如什么鸟笼子堪称极品,什么食罐儿最为珍稀,什么是百灵鸟的绝活儿十三叫,什么是“好口”与“脏口”等等。混迹于市井小民中,天天在养鸟人那里聊得不亦乐乎。最终,在构思时干脆忘了主题或寓教寓乐,而只顾了忙乎着将“猎奇”中得来的逗乐好玩意儿,思量如何布局于小说的结构之中。
却谁料竟然歪打正着,就顾了忙乎鸟儿,而因此留下了够多的空白,足可以供读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果然,一经发表,不但各大选刊竞相转载,而且诸多评论之语,也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比如,有的称“作者本人肯定也是个养鸟多年的高手”,有的称“作品围绕攀高枝儿,排除人情,写出了中国特有的世故”;而日本早稻田大学的著名汉学家杉本达夫教授,不仅亲自将小说《虬龙爪》译为日文,同时还在《文艺春秋》上发文,称之为“传承鲁迅精神,继续探索国民性之作”。
徐芳:您也是被称之为“灵性”的小说家,这是因为您在创作中用故事表达了思想,并且不去解释也能让读者理解思想吗?灵感可以来自任何地方吗?还是有区域性的?比如一定要有经历的场域?或者就是要去探索自己的生命,写作是关于情感的,艺术家永远是做情感性的思考?而思想和情感——这两个在生活中可能分离的东西,在故事中又是怎么结合在一起的?
冯苓植:首先似需说明,我绝不配称之为“有灵性的小说家”。看我资质平庸、反应迟钝,至今尚未学会用电脑写作,还仍需用笔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抠”文章哦。典型的科盲,似仍生活在上个世纪中叶。
而以上问题“辐射面”较广,我只能从两个方面作答——
其一,关于如何用故事表达思想?以及不用解释也能让读者理解思想吗?我的回答是:我一贯推崇古典哲学中的“无为而治”,坚决摒弃“主题先行论”的做法。动笔之初,只想着怎么讲好一个能感染人的故事,也就是说思想尚很朦胧之前,先被自己的故事感染了。当然,能感染自己动笔的故事,必定有触发自己的内涵。故而只要有能感染读者的故事,内涵也就随之跟进了。重在感染,所以相信读者会有助作家完成作品的“另一半”。但也不能否认会产生“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现象。比如说《驼峰上的爱》,有的称感受到了“人、动物与大自然和谐之美”;有的称感受到了或者看到了“宁静祥和的草原受到了现代杂音的冲击”;更有甚者,指责作者竟写了“人不如兽”云云。为此,竟有刊物争鸣了好长一段时间。也有人劝我也该参加争鸣,阐明自己的初衷。我回应:“如果几句话能够阐明,我又何必写几万字的小说呢?由他去吧!”
自觉自愿地甘为人梯,争鸣也随之渐渐销声匿迹了……
其二,关于灵感,我的回答是,我似乎没有过灵感,仅有“触发”——但还是有区域性的。因为大半辈子都是漂泊在草原和八百里河套川,所以触发点便大多在农村和牧野……但虽说“触发”是有区域性的,却很可能散发在多个“点”上。
比如长篇小说《阿力玛斯之歌》,我选择的背景平台是壮美的呼伦贝尔大草原,而冰封雪裹的情景才是我在哲里木大草原见过的。人物形象或来自于阿拉善荒漠或乌拉特戈壁,而服装头饰或来自于鄂尔多斯的某个部族……总之,其中的故事都是亲闻亲见的,故人物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我如果写失败了,他们也就失去了光彩,这或许就是一个作家生命意义之所在。所幸现在已经写不动了,只有静默等候……
【嘉宾介绍】冯苓植(1939—)曾任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并被选为中国作协第五、六届全委会委员。文学创作一级,享受政府特殊津贴,并被授予内蒙古文学艺术杰出贡献金质奖章。 1956年开始发表作品,《驼峰上的爱》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出浴》获第六届上海长篇小说优秀作品奖,《神秘的松布尔》《虬龙爪》获内蒙古中长篇小说一等奖,《妈妈啊妈妈》经改编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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