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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乡永远沉睡于湖底之前,他贪婪地拍摄着关于家乡的一切

2024-05-08

原标题:《罗怀学:我的家乡永远沉睡在湖底了》

 

沿河两岸移民陆续搬迁后,过河的乘客锐减,船老板一杯清茶,一张报纸,候客过河。2010.09 四川屏山,©罗怀学

这是极光photo【江河影像】系列第30篇推送。

砍柴、割草、逮泥鳅、钓青蛙......这些是从小出生在金沙江边的罗怀学的童年记忆。自从离家工作之后,他和家乡的联系逐渐减少,直到听说离他家下游六十公里的金沙江上将建当时仅次于三峡电站的向家坝水电站,云南的绥江、四川的屏山两座县城,加上沿江两岸的无数乡村以及他的家乡都将被淹没,罗怀学才不顾一切地拿着相机跑回家乡,“贪婪”地拍摄着关于家乡的一切。但就像他说的,这一切或许终将是徒劳的。

故乡

摄影 / 罗怀学

金沙江上的现代导航设施——信号站,也叫“航标站”。金沙江下游河段,江窄、弯多、滩高、水急,航道部门在弯急水险河段建有信号站,为上下船只导航。航标鲜艳醒目,便于船工辨认,航标三角向一下,表示有下行船,反之,则有上行船,提醒对方避让。江轮、木船、筏子的航标形状颜色各不相同,很好分辨。(2004.02 绥江风岩湾)

散场后,准备坐过河船回家的人。金沙江下游两岸,自古山高坡陡,陆路不便,水路畅通。集镇、场口大都集中在沿江两岸,来往方便。赶场天,既是老百姓购买油盐酱醋的日子,也是亲朋好友交流感情、互通信息的时候。(2007.11 云南绥江)

放学后,在绥江新城场平公路上比赛滚铁环的学生。农村的孩子没什么玩具,许多玩具都是自己动手做的,省钱、好玩,锻炼动手能力。(2007.11 绥江后坝小学)

女人从男人手中抢过小猪奔向码头(2007.11 四川屏山)

2007年底,向家坝电站库区部分乡镇地面建筑物开始先期拆除。新滩镇是向家坝电站库区内整体搬迁的集镇之一,新址选在下游10公里外,380米水位线以上的石龙村,村民将自家没盖几年的房屋拆除,为新镇建设腾出地盘。(2007.11绥江石龙殿)

老人坐在拆来只剩墙基的自家堂屋中留影 。老人感叹:一年前丈夫走了,家里没了男劳力,儿女不在身边,家,只有老婆子一个人一点一点慢慢搬了。(2007.11 云南绥江)

搬迁前的母亲抱着打哈欠的双胞胎女儿。(2008.06 云南绥江)

过去,金沙江下游陆路交通不便,老百姓的日用百货、油盐酱醋,出入货物全靠水路运到码头,再人背马驮运往乡镇,背夫行当生意红火,有时,背一趟生意,少者三五天,多者十天半月。新滩一带的背夫,平时以背石灰、煤炭为主,当年的石灰码头,背石灰的背夫络绎不绝,凭力气吃饭,赚点脚力钱。随着金沙江下游两岸陆路畅通,水运衰落,背夫行当渐渐消失在了人们的记忆里。(2008.06 云南绥江)

公平买卖。市场上的管理人员在为买卖双方称“双月猪“。(2008.06 云南绥江)

江边沙石码头上喝啤酒,“扯把子”的男人。(2008.06 云南绥江)

大年三十,云南到四川屏山县城赶场买年货回家的人。春节前的最后一个赶场天,往往是一年中最热闹的一场,也是老百姓最舍得花钱的一天,辛苦了一年,总得买些年货,过个热闹年。 (2009.02 绥江黄坪码头)

拉着板车揽生意的车夫。(2009.09 云南绥江)

20世纪80年代末,金沙江下游两岸部分通公路,未通公路前,两岸的货物运输,集市贸易,走亲访友,全靠水路,码头、江轮、渡船,成了连接滇、川两岸唯一的航运设施和交通工具,是两岸百姓生活的桥梁和纽带。 (2009.02 云南水富)    

大年初三,在绥江红太阳广场上举行的斗鸟比赛,吸引了许多养鸟爱好者前来观战。(2009.02 云南绥江)

30年前,“王照相”背着120相机,走村串户替人拍纪念照、证件照,后来在红太阳广场摆摊照相,一照就是几十年,是拍毛主席像最多的人,也是红太阳广场变迁的见证者。说“王照相”无人不知,叫“王清焕”很少人知道。如今,红太阳广场要拆了,毛主席像要搬了,“王照相”心有不舍。(2009.09 云南绥江)

俗话说,“船开不等岸上人”。可如今,是移民搬迁的非常时期,老百姓全靠渡船摆渡绕行才能出行,多装一个是一个,大家都不容易。(2010.09 云南绥江)

码头上等待摆渡的乘客。(2010.09 四川屏山)

老街上看男孩骑自行车的男人。(四川屏山,2010.09)

田里打谷子的女人。(云南绥江,2010.09)

看着肉架上没卖完的猪肉,蹲在老街上的肉贩,一筹莫展。(2010.12 绥江新滩镇)

买到两个猪头的饭馆老板,急匆匆往回赶。卤猪头、凉拌猪耳朵、口条(猪舌头),是金沙江两岸宴请亲朋好友的上等佳肴,猪头比猪肉抢手。(2010.09 屏山县东镇)

下葬前,亲人和逝者作最后的诀别。 电站蓄水前,库区移民家里亲人去世,都往淹没区380米水位线以上的后山上安埋,免得将来再次动迁,动了风水,破了运势。(2010.09 云南绥江)

婚礼上,新郎新娘携双方父母一同答谢宾客。明年10月,身后的老屋将被淹没。(2011.12.屏山西正街)

晚饭后,在江边扳罾捕鱼的人。扳罾,在金沙江下游一带很流行,在缓水区使用,捕大放小,对幼鱼伤害小。(2011.07 绥江大汶溪)

牵着爱犬到江边洗澡的男人。(四川屏山,2011.07)

坐轱辘车的孩子。(云南永善,2011.07)

诊所打点滴的人们。(云南永善,2011.07)

古镇上的邻居。(云南永善,2011.07)

遛狗的男孩。(云南永善,2011.07)

抬玻璃墙上渡船的男人。(2012.08 云南绥江)

走出破拆工地休息的拆迁工人,身后是拆得摇摇欲坠的楼房。(2012.08 绥江金江街)

在拆迁工地捡到摩托车头盔的学生。(云南绥江,2012.08)

贴“囍”字的新房。(2012.08 绥江营盘上)

拆得只剩下框架的民居,仍然稳稳当当伫立在江边。2012.08 屏山西正街

坐在搬空的自家门前,演奏《梦驼铃》的自来水公司退休工人师傅。(2012.06. 四川屏山)

没地方午休的拆迁人员,躲在树荫下抓紧时间集体打盹。(2012.08 绥江江边公路)

昼夜监测水情的巡查人员,抓紧时间在石棉瓦上轮流打盹。(2012.10 绥江老城区)

用两轮车推着孙子回家的老两口。(云南永善,2012.03)

转运家具到码头的村民。(2012.08 绥江下码头)

2012年6月,绥江新县城还在昼夜抢修,向家坝电站库区移民搬迁工作已全面启动,许多移民才拿到毛坯房,墙体未干来不及装修便搬家入住了。(2012.06 绥江新城区)

男子坐在江边丢弃的沙发上,望着不远处搬空的绥江县城和眼前滔滔不绝的江水发呆。对岸是屏山县屏夷司,是当年马湖彝族土司府的宗族属地。(2012.08 绥江下码头)

夏天在码头上游泳、洗车的小伙子。(2012.06 绥江下码头)

一个月后,在毛主席塑像前举行简单的拆除。吊装仪式后,塑像被顺利拆除并运往新县城。搬走的,是绥江县老百姓近半个世纪的集体记忆,风风雨雨数十年;重塑的,是绥江县移民对未来生活的美好夙愿,前程似锦千万载。(2012.06 绥江红太阳广场)

站在废墟上的小狗,任凭江水上涨,久久不愿离开曾经的家。(2012.10 云南绥江)

金沙江上捕鱼的人。(四川布拖,2013.04)

罗其勇、王孝芳夫妇,中学同学,移民新滩新镇后,在新镇上开了家酒楼。如今散客生意难做,专做红、白、寿宴席和各种包席,生意还不错。(2014.04 绥江新滩镇)

两个诵经求神保佑的婆婆。在绥江新城小汶溪大桥头,老百姓捐钱建了个山神庙,供奉着险道、土地等神。每到初一、十五,善男信女们会来求神拜佛,祈求平安。(2014.04 绥江华峰村)

故乡

撰文 / 罗怀学

回得去的是家乡,回不去的是故乡。

我生在金沙江边,长在金沙江上,打从娘胎里破宫而出的那天起,我就喝着金沙江水长大,光着屁股在金沙江里洗澡、钓鱼、摸虾,听过太多与江有关的故事。我的家在滇东北的金沙江边一个叫“烟囱坝”的坝子上。坝子不大,一面靠山,三面环水,江水绕着坝子流到东边,转个急弯调头向北流去。金沙江两岸自古“地无三尺平,出门就是山”,老百姓把两岸平点的地方统称“坝子”,“烟囱坝”也因平坦而得名。坝子中间,一条粗麻石铺成的古驿道穿村而过。绕村流过的金沙江,是官府水陆联运将云铜运抵京城,铸造钱币的咽喉要道,有“黄金水道”之称。民间将金沙江下游这条水陆通道合称“铜运古道”。

2006年11月,金沙江上最末一级水电站——向家坝电站正式开工建设,是金沙江下游在建、拟建的四大水电站中的第二大电站,装机容量775千瓦。云南的绥江、四川的屏山两座县城,加上沿江两岸150公里,380米水位线以下的集镇、乡场、村庄都将被淹没。(2008.06.绥江老县城)

我把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都融进了江水里

儿时,在镇上的古庙里读书,每天要在古道上来回跑两趟,渴了,喝口路边的山泉水解渴,饿了,刨两根生产队荒地里的红苕根充饥,热了,一个猛子扎进金沙江洗个裸体澡。放学回家,砍柴、割牛草、割猪草,薅草、挖土、剐苞谷,打谷子,凡是农村孩子干过的活我都干过,当然,也包括在秧田里逮泥鳅、透黄鳝、钓青蛙,凡是农村孩子干过的趣事都干过。我把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都融进了江水里,烙在了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上,血管里流淌着的血,永远也透着金沙江水那股涩涩的泥腥味。

金沙江边裸泳的男孩。(云南绥江,2010.09)

绥江新城场平公路上跳橡皮筋的女孩。(云南绥江,2007.11)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金沙江下游两岸不通公路,货物运输,走亲访友,全靠水路,码头、渡船,便成了连结滇川两岸唯一的航运设施和交通工具,是两岸百姓生活的“桥梁”和“纽带”。

八十年代中期,沿江公路修通,公路运输逐渐取代水路航运,只剩少数短途货运和摆渡船只来往江中。

冒着烈日顶着桌子走出拆除工地的男子,能抢出一样是一样。(2012.08 绥江大桥头)

我的家乡永远地沉睡于湖底

离家三十年,之于家乡,我却一直是个匆匆过客,甚至,都没好好多看家乡一眼,对家乡产生难以割舍之情,是近十年的事情。

原因很简单,国家要在距老家下游六十来里,上游一百公里的金沙江上,建两座仅次于三峡电站的向家坝和溪洛渡两座大型水电站,2012年10月,向家坝电站继蓄水发电,2013年5月,溪洛渡电站蓄水发电。加上金沙江中下游正在建设的巧家白鹤滩、禄劝乌东德水电站电站,不久的将来,金沙江中下游河段,将变成一个个首尾相连的"高峡平湖"。金沙江中下游河段的自然和人文生态环境将彻底改变,云南、四川两省沿江的县城、集镇都将变成一座座水下之城。

我的家乡也难以幸免地永远沉睡于湖底,变成一洋汪洋,永存在记忆里!留下一个永远解不开的心结。

电站湖面上的喜鹊窝与打鱼船。(云南绥江,2014.04)

于是,我不顾一切背上相机,一次次跑回老家。对着家乡的山川河流、风土人情、百姓生活一通狂拍。总想用相机,寻找点什么?发现点什么?留住点什么?其实,明知这一切都是枉然和徒劳,行将消失的,都将永远消失!找到的,不过是些支离破碎无法复原的记忆碎片;发现的,不过是些永远无法重现的历史沧桑;留下的,不过是些苍白无力的虚幻影像!但,这是我仅能做的,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为故乡,立此存照。了此夙愿,仅此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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