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有预料到,2016年下半年开始,蒜价(一般混级蒜,下同)会突破十年最高点,达到6.9元/斤。
以最高价来看,最近5年的蒜价逐年下滑,从6.15元/斤下降到2014年的2.2元/斤。直到2015年,价格才回升至4.4元/斤。
在山东省金乡县西南角,庞大的方形国际大蒜交易市场(山禄市场)里,高峰期的大蒜日交易量达到1万吨以上。这个全国范围内为数不多的单一农产品购销集散地,辐射着十多个省市的大蒜产区,所以金乡素有“中国大蒜之乡”的称谓。
寒冬已至,中国蒜价信号塔一般的市场里,激烈的交易战被包裹在北方日渐肃杀的景象中——商人们的当务之急,是与时间赛跑,在价格中厮杀。
2016年11月21日,在自己一间门市里,本地人王岩刚刚结束了一通并不友好的电话。“我们昨天看好一库(600吨)蒜。今天每斤要涨1毛。”如果要拿下这库蒜,他将多付对方12万元。
即便蒜价已高到令人咂舌,王岩估摸着蒜价“还要继续疯下去”。
“到年前至少还能涨一块,7.5元/斤不成问题。”基于这种乐观的判断,他现在四处筹资,计划再买一库蒜,以便待价而沽,利上加利。
钱会自己送上门来。刚刚挂断电话,一辆黑色丰田越野车便停在门前。王岩把这位30多岁的男客人让进内屋。
只大约5分钟,他和年轻的生意伙伴便谈妥了这次合作的大致情况,但细节秘而不宣。“一起买库蒜,还差点钱,再联系一下就差不多了。”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形势了。在形势莫测的往年,蒜城金乡的买卖更像是一场赌博,须弥之间,百万亏盈。
金乡大蒜国际贸易交易市场(即山禄市场)。 李超摄40岁的商人李立自称不败,“胆子要大,见好就收。”
今年春天,他用了一周的时间游走徐州、河南等周边大蒜产区,发现大蒜亩产减产20%左右,区域内的大蒜产量,占全国总产量的80%以上。这意味着全国总产量肯定会比去年大幅度降低。
在摸清了上述信息后,他即刻出手,以4.3元/斤的价格收购了500吨大蒜存库。最后如果以6.5元/斤的价格出手,他能稳赚200多万元。
“到8月底之前大蒜都要入库,再晚的话大蒜会生芽,就没有了储存价值。于是我又四处打听到金乡周边几个县的库存量也就在120万吨左右,比去年的150万吨下降30万吨,再加上有大户推高(价格),所以我认为后期价格肯定还会涨。”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敢在这个咂舌的高点上,期待着更高点。
11月21日夜间,金乡落下了一场雪。22日早晨,200多个蒜商纷沓而至。他们开着大众、现代轿车从城市的各个方向赶来。你很难从中分辨出哪些是身价不菲的大蒜商。
他们预料雪后的蒜价必然再涨。果不其然,截至11月23日中午,蒜价已直逼7元/斤。
在这次涨价中,李立决定出手存放已久的500吨蒜。机会弥足珍贵,他害怕再等。
“不能太贪心,我们永远无法知道最高点在哪里,当你找不到价格上涨的原因时就该卖掉,即使未来再涨也不后悔”。
他大赚了一笔,装进兜里的钱超过了预期。
也有人过早地从这场豪赌中脱身。在这个寒冷的早晨,干了近30年大蒜生意的刘洪,穿上运动套装,气定神闲地跑去晨练。
他早已抛完手中的存货。晨练过后,他驱车来到山禄市场办公室里,逢人便说“差不多都该卖了”。
8月份以后,蒜价破五,他对后来的价格疯涨并不乐观,谨慎出手了囤积的400多吨大蒜。“但我买得早,两块多的时候我就开始收鲜蒜,每吨赚了4000块钱。”
这个金乡本地的老江湖,在市场沉浮多年,见惯了蒜海的起起伏伏。坊间传闻,在蒜价低迷期间,他预判蒜价将有大起之势,大量存蒜,以期高价抛售,不想市场给他开了大大的玩笑,以致于车房皆失。
每每听到这个传闻,刘洪便急不可耐地否认。
他沉吟半晌,说到:“这样也不错,已经挣到了几百万。”
但话锋一转,他还是觉得遗憾。“如果我的蒜存到现在,每吨又能多挣1000多元。”
最新这一轮罕见的蒜价行情,很快引起了国家发改委的注意。
11月11日,国家发改委公布消息,称此轮大蒜价格的过快上涨,主要原因大雪突降和连续降温,导致今年大蒜产量降低。为此,发改委已于近期部署在山东、河南、江苏三省大蒜主产区开展大蒜价格巡查,摸底调查大蒜冷库出库、批发等环节,及时查处串通、哄抬等价格违法行为。
但在金乡民间,国家发改委正在调查的相关问题,似乎早见端倪。
“大蒜这个东西是一种短线投资,高收益伴随着高风险。它并不是不可以炒作,但需要技巧。顺势而为,否则就会赔。”11月下旬的一天中午,在一间东北餐馆里,李立四周扫视,向邻座的外地商人嘀咕着。
这些外地商人来自五湖四海,背景不一。但他们的共同特征是起初对市场不熟,但资金雄厚。
这些客商和他们带来的游资,让大蒜不再是单纯的大蒜。
金乡大蒜信息产业协会常务会长杨桂华办公室里的的十来年大蒜价格走势曲线图。 摄影:李超金乡的大蒜客商历史,最早可追溯到20年前。部分客商已在金乡落户。
客商和本地蒜商关系复杂,资金链盘根错节。小规模的拆借资金时代过去后,2012年,金乡出现了大规模的配资现象。
配资总是与炒蒜相伴。2008年,本地有名的蒜商刘洪以4毛多的价钱收购了几百吨大蒜,结果当年的价格持续下跌。到第二年2月份,大蒜价格回落到1毛多,刘洪判断大蒜会涨价,于是他又继续买进1千吨,最后以2块多每斤的价格出手,利润高达十几倍,每吨净赚4000多块钱。
“那年我赚了六七百万。”刘洪说。
根据金乡大蒜产业协会常务会长杨桂华的统计,今年金乡周边有120多万吨库存大蒜。今年的大蒜平均入库成本为5.38元/斤,意味着库存这些大蒜需要的资金是129亿元。
蒜商们的观点是,历年来库存大蒜所需资金,属于客商的大约占到一半,外来资金也占小一半。“另外有一部分是本地蒜商通过抵押冷库或者冷库的大蒜,从银行贷款,然后再给有需要的蒜商配资。”其中一位蒜商说。
配资杠杆达到了1:1,更有甚者达到了1:2。界面新闻获得一份配资合同显示,贷款利息为月息一分五厘,一般至少三个月起步。
在金乡,配资交易的细节随处可见。大蒜国际交易市场内,到处张贴着代办、代购、配资的广告语。
配资、炒蒜,有人笑,有人哭。
2012年春天,新蒜上市前夕,东北人朱老三开着房车进入金乡地界。他找了4家代收大蒜的当地蒜商,给每家奉上一辆宝马X1作为见面礼。代价是:蒜商们要为他担保贷款。
通过这种手法,在至少一个亿的资金到位后,借助2011年寒潮导致大蒜减产的影响,朱老三在原来2元钱每斤的基础上收购大蒜,“但凡有卖蒜的,他都高价收购,存而不出,硬生生将蒜价拉升上来”。一位蒜商回忆,朱老三一人难以哄抬市价,“但几个大蒜商一路你跑我赶,把价格从2块钱一路拉到3块8毛。”
“但这是逆势而为。”一位金乡大蒜业内人士称,本来寒潮影响不大,等到大蒜上市的时候,市场上的货便越来越多。果然到了后半场,他没钱再强行托市,而其他家也无力继续高价收蒜。至此大蒜价格又一路下滑至2块2毛多。
直到2013年5月份,蒜价已降到1块多。根据配资合同约定,当大蒜价格下降到一定程度,客商不缴纳风险金,配资方有权处理大蒜。此时,朱老三已无力支付风险金。为他担保的当地蒜商们,抛售完大蒜才保住配资金。
这一手,朱老三赔了一个亿。这个曾经在山禄市场风光无限、赠人宝马车的客商,从此再也没有在金乡出现过。
蒜农正在将种蒜剩下的小蒜瓣卖给收蒜的商贩,今年这种瓣小蒜都卖到5块多一斤。 摄影:李超在这一场价格“盛宴”中,与蒜商们一掷千金的交易相比,农民们并没有在大蒜疯涨过程中受惠。
闫桥村村民老闫2015年种了3亩大蒜,共收获了5000多斤,共卖了2万多元。减去成本后,他一共赚了6000多元。
“我们普通老百姓又没钱建冷库,蒜又不敢长时间放,只能看着蒜商把钱挣了。后期涨成什么样,跟我们无关。”
他有些愤懑,随后又稍显欣慰。
“不过今年收购价算高的了,比往年好。”
当然他并不知道,疯狂的大蒜上涨至每斤6.9元后,价格已开始回落至6.6元/斤。
尚未出手的蒜商们,像鹰隼一样,还在等待下一次的机会。
(文中的王岩、李立、刘洪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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