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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与远方,在脚下还是在心里?

2024-07-26

  生命不会是一个扁平体、一条单调的直线。

  时间有长度,体验有宽度,趣味有高度,人生本来就是一个立方体。长度既然被上帝固定,我们可以凭体验增加宽度,借趣味增添高度

▲徐霞客。 照片来自网络

  徐志频

  1586年,明万历十四年。这年,旅行家徐霞客在江苏省江阴县出生。

  徐霞客一岁那年,万历皇帝与百官杠上了。直接起因,敲钟人敲错了上朝钟,弄得百官入殿议政,皇帝却不在场。官员埋怨,万历震怒,一时风声鹤唳。官僚集团与皇权公开分庭抗礼,万历皇帝无可奈何。大腿拧不过众胳膊,他以此为借口,宣布从此罢朝。

  大明帝国君主自此进入无限期休假模式。

  万历皇帝当然不会想到,自己带头休长假,无意中带出一代旅行大家徐霞客。

  君王从此不早朝,内阁大臣代理皇权,率领百官。权臣相互制约,大明帝国便没法折腾,国家重点建设速度放缓,对外军事扩张偃旗息鼓,小老百姓含脯鼓腹,刚好有闲心来做形形色色的个人梦。

  在同时代人各式各样的多彩梦幻中,徐霞客做的是旅行梦。

  徐霞客爱上旅行,隐约可以找到家风遗传。据《徐霞客传》,其高祖徐经年轻时并不是沉迷山水的淡客,而是醉心功名的士子。他和大名鼎鼎的唐伯虎曾一同应乡试中举,可谓少年得志,意气风发。但其后不幸,考场作弊案穿帮,考生资格取消。仕路骤然斩断,只能落寞乡间,寄情山水,闲散度日。徐经积累的散淡家风,影响到徐霞客。

  徐霞客自小喜欢山水,少年时期便表现出远足冲动。他本来在家种田侍奉老母亲,却宁愿出钱请人代替服劳役,也要让自己闲在家里,躺在太阳底下读一本山水诗,或一册地理志。一杯清茶,精骛八极、神游四海,酣畅“意游”。

  作为明朝的乡下青年,平时做做旅行梦可以,但真想远足,需先征得父母同意。毕竟以孝治国,孔夫子早有古训:“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将徐霞客扶上人生兴趣路的第一位老师,是母亲。他22岁那年,母亲决定放他出游。

  徐霞客将业余兴趣弄成职业爱好,一生游历考察30多年,先后四次远足。依靠徒步跋涉,他的足迹遍及今天的21个省、市、自治区。他寻访的地方,要么选荒凉的穷乡僻壤,要么拣人迹罕至的边疆。如此,一生三次遇盗,四次绝粮,但每次都侥幸脱险,最后著成《徐霞客游记》。

  旅行成职业,辛苦胜导游。你可以说他很苦,也可以猜他快乐。

  古人更看重爱好与趣味。孔夫子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孔子的后人孔融,更是人生趣味论的立论者。汉朝末年,儒学被主流社会根据“目的、意义”,涂脂抹粉,供上神坛,孔融擦掉高大上的脂粉,直指趣味本质。

  与后世诸多为稻粱谋的伪道学家不同,先秦与魏晋学问,真实;明朝思想家,真挚。

  作为明朝的地理学家、社会科学家,徐霞客凭真实与兴趣,专注于人生过程与生命体验,为后世的旅行者打开了另一扇门:一个读书人如果以“工匠精神”全心全意投入去做一件自己感兴趣的事,毕其一生之力,执着坚持,到底可以在历史中行进多远。

  旅行常被后世用作人生最恰切的比喻。

  以旅行喻人生,失当之处在于:做旅行计划者,在确定去到某个地方前,理性会不停地冒出来:我为什么要去那儿?没有人会主动去一个无法自我说服可去的地方。但人生却根本没有自由选择的主动权利,因为任何人的降临都是一个完全被动的过程。不能追问“你为什么要到这个世上来走一遭?”这事得问父母。

  大约正因为生命开始于一场完全无条件、没来由的被动,没有任何自由与选择可言,所以我们才会用一生的执着,去追求像旅行一样的自由与主动。

  流行的说法,旅行就是去别人活腻的地方寻找属于你的新鲜感。同样的意思,含在中国一句古话里:客人像鲜鱼,放三天会发臭。即是说,置身平淡与无趣,喜新厌旧,是人的天性。

  “喜新”没有反义词,比如没有“厌新”一说。说有人“惧新”,倒是见过,但那是勇气不够、又不能与时俱进者,属保守派一类,与天性无关。

  厌旧的反义是怀旧。人年轻时多厌旧,但再进取的人,总会在某个时候,自觉浮现前尘往事。

  说一场旅行相似于人生,因为旅行既能快节奏地实现我们“喜新”,又经常慢节奏地满足我们“怀旧”。好比说,太阳每天照常升起,看似重复,但是新的。旅途通过不断变换空间、压缩时间,来改变你的所见、所闻、所感。生命由此变得像一只自由的鸟。

  鸟只有前进,没有后退。与鸟相同的,还有时间。“进”字的发明,最能见出古人造字的科学、严谨与细心:“进”的繁体字,是“隹、走”,和起来就是“鸟在走”。

  会倒着走路的是人。人不但会倒着走路,还会倒着说话。“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陈谷子、烂芝麻,都可以往回翻,串起来多如恒河之沙,所以人比鸟麻烦许多。

  人因为会倒着走路,思想也分出进步与退步。为了保持进步,人需要看方向,需要找路线,脑袋像谷歌地图,一堆生物元件,不胜其累。

  生命怕负累,负累与趣味,是一对天敌。怎么让苦哈哈的人生像旅行一样充满趣味?旅行家说,做一次生命负累的清仓。

  诗人是语言的冒险家,他们不甘安静,用想象力继续探险说: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

  你赤手空拳来到人世间,为找到那片海不顾一切。

  诗意与远方到底在哪里?生命的体验、人生的智慧,与旅行成正比吗?

  中国古人说,诗意与远方在书中、在路上。所以人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们又进一步明确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归根结底,诗意与远方在路上。

  但唐朝的方外人士、禅宗六祖惠能站出来说不。他说:“何其自性,本自具足。”诗意与远方不在别处,就在你的心里。你的知识、智慧,天生就有,在日常生活中领悟就可以得到,又何必上穷碧落下黄泉,踏遍万水千山去寻求?

  古希腊哲学家第欧根尼与惠能想法相似。作为犬儒派哲学的创始人,第欧根尼称得上是全球宅男的开山鼻祖。

  第欧根尼生活一切从简,每天的工作是赤着双脚,打着赤膊,胡子拉茬,住在木桶里面边晒太阳,边思考他的哲学。他的全部财产,只有一个木桶、一件斗篷、一支棍子、一个面包袋。

  据说,第欧根尼宅出了名气,弄得亚历山大大帝慕名带仪仗队前来访问,问他需要什么,自己可以满足。第欧根尼看都不看他一眼,懒洋洋地回答道:“你没看到我正在晒太阳吗?我希望你闪到一边去,不要遮住我的阳光。”

  “宅男”第欧根尼到20世纪仍有影响,美国意识流作家福克纳学他,终生足不出户。他说:“我像邮票那样大小的故乡是值得好好描写的,而且,即使写一辈子,我也写不尽那里的人和事。”福克纳连诺贝尔文学奖也懒得去领,嫌路太远。他一生的活动直径,不超过60英里。

  但蜗居在邮票大的家乡,福克纳一口气写出了19部长篇、120多篇短篇小说,从1800年一直写到二战以后。他凭丰沛的想象力,构造出一个庞大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文学王国。

  中国作家李敖不但赞赏福克纳,还在他的基础上自我总结出一个有趣的理论:科技如此发达,资讯如此丰富,打开电视,翻开杂志,看图旅行就可以了。也就是说,旅行基本靠想象,坐在家里做情景体验。

  这大约可以叫“意游”。远足与“意游”,孰能更接近诗意与远方?

  李敖某次去某少数民族区,看山野村民男男女女自由欢快地舞蹈,真实、自然、快乐。完全异质的文化,让他彻底触动。自己读书半生,著作逾身,这是一种生命体验;山野村民不知书本为何物,自由生活,也是一种生命体验。有那么一刻,他彻底动摇、自我否定,虽然只是电光石火的瞬间。

  由此,佛学总结的人生8苦,并不完全,还漏掉了一项:智慧的痛苦。《智慧的痛苦》也是俄国作家格里鲍耶陀夫在1824年写下的一部小说名。

  智慧给人带来痛苦,中国道家对此早有料及。老子因而主张“绝圣弃智”,他拒绝远足,拒绝探索与发现,小国寡民,人生于斯,死于斯,民至老死不相往来,为生命理想活法。庄子则进一步解释说:“有机事者必有机心。”他除了赞同“绝圣弃智”,还加一条,明确反对科技与现代化。

  庄子甚至对人类追求知识也有过足够的警惕。在《内篇·养生主》中,他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人的寿命是个定数,知识没完没了,无穷无尽,以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知识学习中去,还有比这更具备风险的事情吗?!

  但庄子事实称得上是中国最早的旅行家。他的旅行理论著作是《逍遥游》,旅行宣言是“自由”。

  庄子意不在仅仅告诉我们如何远足,而是怎样去实现心灵的自由:“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即是说,人只要遵循宇宙万物的规律,把握“六气”(阴、阳、风、雨、晦、明)的变化,就可以无牵无绊,自由遨游于无穷无尽的境域。

  如果说,庄子只会给到我们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自由理想与境界,孔夫子则给到我们一个如何丰满现实的方法。

  孔老师当年周游列国,沿路贩买自己的学问、思想,连连碰壁,累累若丧家之犬,好事者前来揶揄,孔子以趣味生命观回敬:“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

  兴趣带来的快乐,不但让人忘记烦恼,而且可以忘记年老,这难道还不够吗?

  对一心追求生命趣味的人而言,我们保住真心,不失本性,人生无论顺逆,生命都不会是一个扁平体、一条单调的直线。时间有长度,体验有宽度,趣味有高度,人生本来就是一个立方体。长度既然被上帝固定,我们可以凭体验增加宽度,借趣味增添高度。当趣味的高度超越了寿命的长度,生命的宽度就变成了长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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