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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天》:由真实抵达荒诞(梁振华)

2024-01-26

  ◎如果有人让我推荐一部足以代表余华全部写作风格的作品,我以为就是《第七天》 。

  ◎可以想象,余华写下《第七天》这些真伪不分的文字时,内心是悲凉刻骨的。

  ◎文本和现实所共同揭露的生存荒谬感,就像北京的阴霾一般如影随形,我们不管愿意或者不愿意,都会遭遇,都会猝不及防。

  从《第七天》里,我读到了自己曾经无比熟悉的余华。这本小说带给我的亲切感,远胜于陌生感。可以这样说,如果有人让我推荐一部足以代表余华全部写作风格的作品,我以为就是《第七天》 。从《第七天》里,可以看到余华过去二十多年小说写作的轨迹,留下了他大量作品由内及外的风格印记—— 《活着》里的夫妻关系, 《许三观卖血记》里的父子关系, 《十八岁出门远行》里世事的乖戾与荒谬, 《古典爱情》里的阴阳两界、人间地狱, 《现实一种》当中无目的的杀戮, 《世事如烟》里的如烟世态、不可捉摸的宿命和人物与人物之间若即若离、诡谲多端的关系……从文体的角度看, 《第七天》也是对余华此前小说写作形式的一次集中操演。比方说,作为一种美学修辞范畴的“重复” ,一直是余华小说的标签式特征,在《活着》尤其是《许三观卖血记》里得到了高频率且深富意味的使用。 《第七天》里警察张刚和李姓男子悔棋的段落,采用的就是这样的写作技巧。这样的文字,留下的是属于余华的烙印,而且只属于余华。是的,经过《兄弟》面向现实的探索与困顿,我所熟悉的余华又回来了。 《活着》一直被公认是余华的代表作,但我以为, 《第七天》跟《活着》相比,它更能全面地代表余华不同阶段的创作风格,像是余华写作生涯里一次有心或无意的集萃。

  《兄弟》之前,余华包括《活着》在内的几乎所有小说,都游离于缥缈不定的历史或现实环境之间,在虚构的时空中,作家用“虚伪的写作” (余华语)来抵达更深刻的真实——关于现实,关于历史,也关于人性。众所周知,余华对世界和人性的理解是坚硬和冰冷的;对这位“血管里流淌着冰碴子”的作家来说,罪恶、杀戮、鲜血、暴力、凶残、冷漠和荒谬构成了他的文学世界,也印证着他对历史本源与人性本质的理解。简言之,余华过去习惯于从虚幻与“虚伪”处着笔,经由象征的方式,最终抵达现实。由虚入实的象征型写作方式,是余华作品独一无二的风格标签,这种风格与作家一直所推崇的卡夫卡、川端康成有着微妙的呼应关系。反观《第七天》 ,我发现一个深有意味的现象:在这部小说里,余华此前小说中那些在“虚伪”的时空中发生的一切——暴力与凶残、血腥与冷漠、荒诞与诡谲——陡然从阴风惨惨、飘忽不定的虚拟时空中抽身而出,在一个具象化的时代被统统复原了。余华笔下那么多匪夷所思、荒诞不经甚或令人毛骨悚然的人与事件,在《第七天》里,居然以真实的面目出现了(它们的确脱胎于当下中国的现实) 。余华曾经说过:作家所有的想象,都抵不过现实的精彩。他的《第七天》似乎也在宣称这样一个事实:在现实的荒诞面前,想象和虚构是苍白无力的。于是,作家放弃了虚构的努力,转而面向书写现实;于是,我们看到的《第七天》 ,所有荒谬、残酷、冷漠从以前文学的能指变成了所指,真实的荒诞变成了荒诞的真实。可以想象,余华写下《第七天》这些真伪不分的文字时,内心是悲凉刻骨的。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作家对于文学写作边界的反思,也可以读出一个思考者对于现实毫不隐瞒的态度。

  读过《许三观卖血记》和《活着》 ,不难得出结论:余华对叙事纯度的追求是有洁癖的。作为一个有着三十年写作经验的小说家,余华不可能不知道若干零散事件(新闻素材)的介入会干扰、阻断甚至破坏叙事的整体感和流畅性。这更像是刻意为之,包含着一种对荒谬现实的拒斥性表达。而这种表达传达出的体验是:阅读的不适和生存的不适是同步的。我们阅读《第七天》文本所产生的荒诞和不适应感,跟我们体验现实时感受到的不适和荒诞,形成了一种微妙的互文关系。在这里,文本的构造和现实的构造达成了共鸣——从物质到精神,从情感到思想。在这个前提下,文本和现实所共同揭露的生存荒谬感,就像北京的阴霾一般如影随形,我们不管愿意或者不愿意,都会遭遇,都会猝不及防。这是象征,也是不容回避的真实。

  从《十八岁出门远行》到《世事如烟》 ,从《在细雨中呼喊》到《活着》 ,余华的大部分小说都充溢着这样的象征性,通过抽象、变形、异化的“虚伪”形式直抵历史的真相和人性的真实。如果说,在《兄弟》以前,余华的写作是从象征或者抽象抵达真实的话,那么到了现在的《第七天》 ,则完全反了过来。 《第七天》不同于余华此前的小说从象征抵达真实,而是从可感可知的现实出发,抵达了荒诞和不可理喻,从真实上升到了象征。从这个角度来理解,我忽然理解了《第七天》的写作诉求:它从现实出发,将眼见耳闻的人和事整合成了一个象征性的能指,以寓示整个时代的荒谬和不可理喻。通过这部小说,余华描述了一个充满幽默感的“真相” ,幽默来自于荒诞在今天的中国变成了实体的经历,变成中国和中国人实实在在的生存本身。我们可以拿《活着》来举例。 《活着》探讨了人在酷烈环境下的存在,将存在的意义归结为存在本身(余华语:“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 ) 。 《第七天》在《活着》的命题上继续解构,作家悲哀地洞察到:面对今天的现实,个体已经无路可退,连存在本身都遭到了质疑,连为活着而活着也失去了意义;所以,余华没有让他的主人公杨飞像《活着》里的福贵一样苟活,而是以怪诞的方式死去,游离在阴阳两界,死无葬身之地。从《活着》到《第七天》 ,余华都在以哲理的方式观照历史和现实境遇中普通人的命运——当然,作家提供的答案是悲剧性的。

  《第七天》以杨飞为线索,写了阴阳两界。放在中外文学的视野里来看,“幽灵叙事”并不算新鲜,但是用以描绘当今中国和当今时代应是首创。我们读过但丁的《神曲》 ,它虽然有强烈的神学色彩,但包含着启蒙和反蒙昧主义的精神立场,这种“幽灵叙事”的背后有精神光辉的指引。可是,余华的《第七天》一如既往地冷漠,冷漠到不给人提供任何的精神出口。余华在小说里所书写的“那个世界” ,之所以比照“这个世界”让杨飞等人更加有存在感,仅仅是因为“那个世界”拥有太多“这个世界”所缺失的东西,比方说温情、平等、公平、和睦、爱。所以说,“那个世界”承担的仅仅是弥补“这个世界”残缺的功能,仅仅是作家对“这个世界”的一种弥补性的想象,用以比照当今现实的冷漠、混乱、荒谬和不平等。从这个角度来看, 《第七天》的“幽灵叙事”仅仅是一种叙事上的技巧, “那个世界”并不是鬼、灵、神的世界,它并不存在,只是作家比照现实所想象出来的别一种现实而已。归根结底,彰显的依然是作家对于现实的一种态度。这一点,既有可能是《第七天》的特点,也容易让人意犹未尽。人间与所谓的“灵界” ,差异到底在哪里?这种差异到底是内化的还是外在的?既然连活着都没有了意义,那么,人应当往何处去?有没有超越于苦难和荒诞之外的一种博大的精神旨归?当然,这个问题可能通往了宗教,而中国百年以降的现代文学,宗教传统长期以来是缺席的。总而言之,就我个人的阅读感觉而言, 《第七天》对人的存在没有提供精神出口,这一方面凸显了小说无限逼近真实的特点,但另一方面,有可能导致小说在控诉和揭露时代病苦上止步不前。当然,于一部直面现实、致力于留下时代症候的小说而言,这也许是一种奢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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