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华 | 论人世的痛苦
2020-07-15 10:51
除非痛苦是生活直接而当下的对象,否则我们的生存便完全没有目的。举不胜举的痛苦渗透进世界的每一处角落,它们发源于与生命本身不可分离的需要和欲念;倘若把这些痛苦看作毫无目的并仅是偶然的结果,那是极为荒谬的。无疑,每一个别的不幸在其降临时,似乎总是例外的;但是,不幸从一般意义上讲却是必然的。
大多数哲学体系宣称,不幸就其本质而言是消极的。我不知道还有哪种说法比它更为荒唐了。不幸恰恰是积极的东西,它使人们能够感受到它的存在。尤其是莱布尼兹竭力维护这种荒谬观点,他企图用显而易见而又毫无价值的诡辩来加强他的论点。幸运恰恰才是消极的,换句话说,幸福和满足总是隐含某种欲望的实现,即某种痛苦结束的状态。它说明这样一个事实:我们通常得到的快乐总是不如我们期望的那样动心,相反,我们所遭遇的痛苦却比我们预料的更为深重。
据说,在这一世界上的快乐超过痛苦,或无论怎样讲,快乐和痛苦之间总有某种平衡。如果读者想立刻见到这种说法是否正确,不妨请你比较一下两种动物的各自感情,其中一只正吞噬着另一只。
在任何不幸和苦难中,一想到其他人比你自己身处在更加恶劣的困境中,这不谛是一剂最好的安慰药,这种安慰适宜于每一个人。但是,对于整个的人类来说,这意味着一种多么可怕的命运啊!
我们就像田野上的羔羊,在屠夫的注视下姿情欢娱,为了他的美餐,屠夫宰杀一条又一条可怜的小生命。也就是说,在我们欢悦的日子里,我们对不幸一无所察;眼下,命运或许已为我们准备了:疾病、贫困、残废、视力或理性的丧失。
生存的全部痛苦就在于,时间不停地在压迫着我们,使我们喘不过气来,并且紧逼在我们身后,犹如持鞭的工头。倘若在什么时候,时间会放下它悬鞭的巨手,那只有当我们从令人心烦的苦悲中完全解脱出来。
但是,不幸也有它的长处,因为大气压如果从我们身上移开,我们的肉体将会四下迸散。所以,如果人的生命从所有的欲望、艰辛和困境中摆脱出来,如果他们目前所从事的一切事情都顺心如意,他们就会自命不凡,不可一世。尽管他们不会因此毁灭,但总会表演出肆无忌惮的愚蠢——甚至走向疯狂。进而我可以说,一定的焦虑、痛苦、烦恼对于每个人在任何时候都是必要的。一条航船如果没有压舱物,它就不能保持平稳,因而不能照直行驶。
的确,正是工作、忧虑、劳动和烦恼,几乎构成了一切人的漫长的生涯。但是,如果人的全部愿望刚刚出现就立即得到满足,那么人们又将如何填补他们的生活呢?他们生于世间又将有何作为呢?如果世界是一个豪奢而安逸的伊甸园,一块流溢乳蜜的田野,在那里,每个少男毫不费力立刻就能得到他心爱的少女,那么人们或者会厌倦而死,或者会自缴身亡。要么世界上将充满战争、残杀和谋刺,以致人类最终不得不遭受比大自然之手现在所给予的远为沉重的苦难。
在青春初期,当我们对即将来临的生活玄思冥想时,我们就像在帷幕尚未开启的剧院里的孩童,坐在那儿聚精会神,热切盼望戏剧的开场。我们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这是一种赐福。即使我们能够预知未来,那也只是在童年时代,我们似乎就像无罪的囚犯一样,没有被判决去死,而是被宣判为生;然而直到那时,宣判究竟意味什么我们却茫然不知。虽然每个人都祈求长寿,却可以说是那样一种生活状态:“好死不如赖活,一天不如一天,直至糟极而殁。”
假如你竭尽全力想像,太阳在其行程的照耀下所呈现出来的各类异常深重的悲哀、苦痛和磨难,你将会承认太阳照耀在地球上所唤起的生命现象能像月球上一样少,地球表而就像月亮一样仍处在冰清玉洁的状态,那该多好啊!
你还可以把生命看成毫无裨益的一段插曲,因为它扰乱了自然万物的宁静。并且,不管怎样讲,即使你的生活中事事顺心如意,但随着你生命的延长,你将会更清晰地感觉到,归根到底,人生只是一种失望,甚至是一种欺骗。
阔别半世的少年挚友,一旦暮年重逢,在他们相互对视时所产生的主要情感就是对整个人生的绝望;因为他们的思想被带回到早年时代;那时,生活是多么地美好,犹如黎明玫瑰般的阳光在他们面前无限伸展一样;然而生活允诺我们的是如此之多——真正兑现的又是如此吝啬。这种情感深深浸透着他们各自的心田,以至他们认为不必诉诸言辞;此情此景,他们默然无语,惆怅之感油然而生,却不得不说些什么。
一位经历世事沧桑、几代变迁的老人,就像一位坐在集市上魔术师摊前的观众一样,接二连三地目睹着表演。技巧观赏一次尚有情趣,当它们不再新奇并迷惑不了人时,便变得索然寡味。
生活中值得嫉妒的人寥若晨星,但命运悲惨的人却比比皆是。
生活是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尽职而终是一件善事,它意味某人已经了结他的工作。
倘若生儿育女仅是一件纯粹理性的行为,那么人类种族还继续繁衍吗?谁能够忍心怀着极大的怜悯看到于下一代来分担生存的重负呢?无论如何也不能冷酷无情、不负责任地把这种重负强压下一代身上。
我猜想或许有人要对我说,我的哲学令人不快——因为我说出了真理。人们更偏好于得知,造物主创造的一切都是美好的。那么,去找牧师吧,让哲学家们闭嘴!不管怎样,总不能指望我们的教条来迎合你们曾受的教诲吧。只有那些冒牌的流氓哲学家才愿为你们做这些无耻之事。去向他们祈求一切使你们感到高兴的教导吧,你们将会满意的。你们学院的教授必定会宣讲乐观主义,然而要打翻他们的理论却是一件轻而易举并令人愉悦的事情。
我曾提醒读者:任何一种幸福状态,任何一种满意的情感,就其品格而言乃是否定的。也就是说,它包含痛苦的解脱,而痛苦却是生命的肯定因素。因而它必然导致:任何给定生活的幸福的衡量,不是根据其快乐和愉悦,而是根据其解脱痛苦—解脱确定的苦难的程度。如果这是真实的观点,那么低级畜牲一定会比人有一种更幸福的命运而显得欢欣鼓舞,让我们更进一步来考察这个问题吧。
人类幸福和痛苦的形式无论怎样变幻,引导人们去追寻幸福和躲避痛苦的物质基础就在于肉体的快适和肉体的苦痛。这一基础极为有限:它仅仅是健康,食物,对潮湿与寒冷的抵御,还有对性冲动的满足;或是缺乏这些东西。因而,就真正的肉体快乐而论,人所享有的并不比畜牲优越多少,除非他的神经系统具有更高的可能性足以使他对各种快乐更为敏感;但必须注意,它对痛苦的敏感程度也随之提高。然而与畜牲相比,在人的内心中具有多么强烈的感情啊!人的情感的深沉和炽烈的程度与畜牲相比又是多么迥然相异!然而,无论在此种或彼种情况下,最终都要产生同样的结果,即健康,衣食等等。
所有这些情感的根本源泉就是对过去和未来的沉思,这种沉思伴随着人类,并对其所做所为产生一种强烈的影响。它们才是人类的忧虑、希望和恐惧等情感的真正根源;这些情感—动物对此毫无觉察—对人的影响远比当下所能体验到的欢乐和痛苦要深刻得多。人所具有的思考、记忆和预见的能力,实际上是凝聚和贮藏他的欢悦和悲哀的机器。然而动物却没有这种能力;无论何时它处于痛苦之中,却好像是第一次经验这种痛苦,尽管在这之前这类痛苦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动物毫无概括此类感情的能力。因而,它们漠然无虑、宁静沉着的性情,是多么地遭人嫉羡啊!但是人的反省或思虑总是产生并伴随着全部的情感;并且,倘若承认对人和动物都极为寻常的欢悦和痛苦的共同原理,人对幸福和悲事的感受却更为敏锐,以至于人在达至欢悦状态的瞬间会兴奋而死,而在他遭遇厄运时就会跌人绝望的底层,自戮而亡。
如果我们的分析再进一步便会发觉,为了增加快乐,人的欲念的数目越来越繁多,其需求的程度也越来越强烈,而这些欲望就其原始状态而言并不比动物更难以满足。由此,奢侈便源源涌现出来:精美的食物,烟草和鸦片的享用,醇厚的酒浆,华贵的服饰,以及超于他生存所必需的数不胜数的精品。
除了上述一切,快乐还有一种独特而奇异的源泉,痛苦也是如此,即快乐和痛苦均源于人的自身,是他运用其反思能力的结果。就其价值而言,它不成比例地占据了人,并且多于他的其他志趣的总和——我指的是雄心、荣誉和羞耻的感情,也就是他所考虑的别人对他的评判。欲念的呈现形式光怪陆离,层出不穷,它本非根植于人的生理的快乐和痛苦,但却成为他弹精竭力的奋斗目标。
无疑,人除了与动物相同的快乐之感的根源之外,还有精神的快乐。这就意味着快乐之感的差异存在,既有无知浅薄的无聊小事或仅供茶余酒后的清谈,也有精神的至高伟业。但是,伴随而来的却是厌倦,它痛苦的一方暗暗阻挠着这些快乐。厌倦是痛苦的一种形式,无论如何,就其自然状态而言它不为动物所知。唯有牲畜中的最聪明者在它们被驯化时才会显现对厌倦的微弱的痕迹。相反,它对人来说却变成毫不容情的鞭挞和姿情妄为的蹂躏。那些生活的唯一目标只是填满他们的钱袋,而从不向头脑里塞点什么的可怜而卑琐的芸芸众生,就是对饱受厌倦折磨的独特例证。他们的财富异化为一种惩戒,驱逐他们于无所事事的苦海之中。倘若他们企图逃脱这种厄运,就必须四处鼠窜,东奔西藏。他们一到某处地域,便会热望询知此处有何种娱乐,多么像一群询问何处可以得到施舍的乞丐啊!欲望和厌倦是人生的两大支柱,这是一条真理。最后我要提一下两性关系,每个人都禁锢于特定的安排,这种安排迫使他只能择一人为偶。这种感情时常就会或多或少地成为一种性欲之爱,而它正是微弱的快乐和沉重的痛苦的根源所在。
无论怎么说,仅仅增多了一点思想却有助于产生这样一座硕大无朋、高耸挺拔的人类幸福与不幸的建筑,这的确是一件令人惊异的事。这座建筑同时也基于人与动物所共同具有的愉悦和悲哀的狭隘本性中,然而却使人易于沉浸于狂热的感情,遭受感情风暴的无数磨难,并经历如此众多的情感震撼。这一切的一切都被如实记录下来,你从他脸上的皱纹里可以读到他所罹遇的苦难。然而,当一切都明了时,他便会幡然顿悟,原来他所为之奋斗的终极目标,与动物的所获毫无两样,相比而言动物却耗费了微不足道的情感和痛苦。
然而,上述这些只会扩大人生痛苦的范围,对人生的愉悦却毫无裨益。对人来说,唯有死亡才是真实的;这一事实使得人生的境况越发陷人痛苦的深渊之中。动物从不真正知道死亡为何物,因而也从不像人那样以某种自然方式对死亡沉思冥想,它仅凭本能来摆脱死亡的魔爪——然而人则不行,死亡的惨状总是浮现在他的面前。以至即使有一部分动物死于自然的衰亡,大部分动物也只能活到繁衍它们的种族,之后便或早或晚地成为某些其他动物的牺牲品——然而人却竭力要制定出所谓的自然死亡规律,但却存在无数的例外。根据上述理由,动物要比人优越得多。事实上,人如同动物一样很难终其天年;因为人所生活的非自然方式,工作的紧张与情感的耗费,导致了种族的退化,并使他难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动物比人更易于满足简单的生存,植物也全然如此,而人则凭借他愚蠢暖昧的程度在生存中获致自己的满足。所以,相比于人的生活来说,动物的生活既没有多少悲哀,也没有多少欢悦。究其缘由,一方面是动物能够免除于忧心仲仲的折磨,另一方面也是归于这一事实,动物确实对希望一无所知。这样我们在生活中所享有的极大而美妙的欢快,动物就分享不到了;因为对未来幸福的精神憧憬和富于幻想以及令人鼓舞的嬉闹,都是归于我们的想像能力。倘若动物能从忧虑的缧绁中挣脱出来,那么在这种意义上来说,它也没有希望。这两种情形都是由于动物的意识限制于当下的时刻,限制于眼前所能实际看到的东西。动物是某种当下驱力的体现,因而动物本性中所蕴涵的恐惧和希望的因素——它们扩展不了多远——仅仅产生于它眼前的相关物体,或源于这些驱力的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相反,人的视界却涵摄他的整个生活,甚至拓展到过去和未来。
就此而论,动物与我们相比却在某一方而展现出真正的智慧——我意指它们的宁静,即沉醉于当下情景时的静谧的欢悦。那似乎仅赐于动物的心灵的宁静使我们深感羞惭,因为我们时常放纵我们的思想和忧虑而陷人骚动不满的欲望之中。事实上,我一直提及的那些希冀和期望的快乐并非毫无益处。一个人在希望和预想某些特定满足时所具有的快乐是依赖于先前享乐的实际快乐的一部分。这些快乐在以后将逐步减少,因为我们预想得到的愈多,在后来实际来临时所发现的快乐也就愈少。但是动物没有预想的快乐,也没有对快乐减少的痛苦,所有实际降临的快乐是完整无损的。同样,动物所遭遇的灾难也仅仅是它固有的压力,而对我们人来说,对将要遭遇的灾难的恐惧,却以十倍的疯狂压迫我们。
正是这种独特的方式:动物完全沉醉于当下的境况,使我们对家畜的兴致倍增。它们于当下时刻人格化了,并且在某些方面它们使我们深感摆脱烦恼和焦虑时候的价值,由于我们的思想和成见使我们对此视而不见。然而,人这种自私无情的家伙,却滥用了动物的这种品性(即它们比人更易于满足生存),甚至发挥到如此程度,即认为动物从本质上讲除了纯粹的生命之外一无所是。鸟之被造是为了翱翔天空,倘若被禁闭在尺余之地,便会在对自由的渴望和哀鸣中慢慢死去,因为槛笼之中是唱不出欢乐颂的。每当我看到人们在苛待他们最好的狗朋友,并给这种聪明的动物系上铁链时,我便对它怀有深深的恻隐之情,并对它的主人怒火中烧。
通过一种更高的立论我们将会看到,证明人类的痛苦是完全可能的。然而这种证明不适用动物,它们的痛苦往往极为深重,为其能力所不堪忍受,而这一切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人造成的。因而我们必须要问,为什么有这些痛苦的磨难和挣扎?它们存在的目的又是什么?这儿没有任何东西能使意志停顿,意志也不能肆无忌惮地否定自身以便得到补偿。只有一种考虑可以用来解释动物的痛苦。那就是:位于整个现象世界底层的生存意志,它必须自我饕餮以满足自己的欲求。这样做取决于要构成一种意志现象的等级,每一等级的存在是以牺牲另一等级为代价的。无论如何,我已经表明动物对痛苦的忍受力远不及人。对它们命运所做的任何进一步的解释如果在其本质上不是真正神秘的,那么也将有某种悬设的特点。我还是留待读者自己去玄思冥想这些问题吧!
据说,神是由于陷入某种谬误而创造了宇宙万物,为了赎回他的愚拙,他便把自己束缚并遗留在尘世,直到其工作足以弥补过失为止。为了说明万物的起源,这是多么地绝妙啊!根据佛教教义,世界的存在是涅架的神圣宁静受到某种莫名其妙的骚动而产生的结果,而涅架境界这种天赐的状态是由孜孜不倦的长期赎罪而来——上述变化的发生可以说是某种宿命。本质上讲,我们必须从道德的涵义上来理解这种解释。尽管这种理论在自然科学领域为某种精确的平行理论所阐释,即把太阳的起源归之于远古时代的一串云雾,从而使人茫茫然不知其底蕴。后来,由于一系列道德的错误,这个世界逐渐变得越来越坏——物理世界的秩序也是如此,以至今天逐步显现出阴郁悲凉的情景。
希腊人把世界和诸神当成某种不可思议的必然性的作品。这是一个可行的解释:我们对此心满意足,除非我们能得到一个更好的解释。进一步说,奥尔穆兹德与阿利曼是一对敌手,他们的战事绵延不断,这并非坏事。但是,像耶和华这样的神灵本应创造这一世界,充满灾难、悲哀而又不耽于纯粹的奇想之中,他自己也很乐意这样做;他应该为赞美他自己的作品而纵情鼓掌,并应该宣称万事万物皆尽善尽美——然而这一切已不可能!在对世界起源的解释中,犹太教与其他文明民族所祟奉的宗教教义形式相比略为逊色;也唯有犹太教一直保持这样一个信条,即任何一种对灵魂不朽的信仰都是无根可寻的。
莱布尼兹认为我们这个世界在所有可能存在的世界中是最好的,即使这一立论是正确的,也不能判明上帝创造这一世界的合法性;因为上帝不仅是世界的创造者,也是可能性自身的源泉。所以上帝应该具有某种可能性以承认有更好的世界存在。
有两样东西使得我们难以相信这个世界是某种全智、全善,同时还是全能的存在所产生的杰出作品:第一,世界上的每个地方都充溢着苦难和悲痛;第二,人,作为上帝至高无上的杰作有着显而易见的缺憾,他仅仅是一幕滑稽剧中的小丑——他也应该如此。这些事实与任何信仰都是不吻合的,相反,却证明了我先前所说的话。把这一世界评判为我们自身罪孽的产物,并且最好是从不曾发生过的东西,上述事实对我们具有绝对的权威。
同时,在前一种情况下,等于是辛辣地控诉了造物主,并提供了大量材料来进行讽刺挖苦;在后一种情况下,则对我们的本性、我们的意志提出了起诉、训斥我们要谦卑恭顺,不要狂妄自大。这些事实使我们幡然领悟,我们仿佛是四处流浪的孩童,一到这个世界就肩负着原罪的重压。并且正是由于我们必须时时刻刻地救赎我们的罪过,才使得我们的生存是如此悲惨,唯有死亡才是我们苦难的终结。
沉重的人世的罪孽导致了沉重的人世的痛苦,这是一个最明显不过的真谛。我在这儿所说的不是这两种位于经验领域存在之间的自然联系,我的意思是指形而上学的。因而,唯一能使我,与《圣经·旧约》契合的东西是有关人的堕落的故事。在我看来,尽管这本书是以某种寓言形式出现的,但人的堕落之说却是其中唯一的形而上学的真理。我认为,对我们的生存最恰当的解释莫过于:人生只是某些失误和罪孽的苦果,为此我们正在遭受着报应。我禁不住要向那些有思想的读者推荐一篇关于这一主题的论文,它为克劳迪厄斯所作,既通俗易懂,又蕴意艰深,从根本上展现了基督教的悲观精神;论文被赋予这样的标题:诸恶皆缘于汝。
在希腊人的伦理学和印度人的伦理学之间存在着鲜明的对照。前一方面(应当承认,柏拉图除外),伦理学的目标能够使人过上一种幸福的生活;后一方面,伦理学的使命是使人从全部的生命中解脱并拯救出来—正如《金七十论》中的第一真谛中所昭示的那样。
与此相关的是希腊人和基督教徒之间关于死亡观念的鲜明对照。这一点在佛罗伦萨美术馆的精美的古希腊石棺上栩栩如生地表现出来,它用浮雕的形式展示了古代出席结婚仪式的全部过程,从正式的求婚一直到海曼的火炬点燃婚房的美妙之夜;而与此相比,基督教徒的灵枢上却披挂着令人悲哀的黑布,并在上面覆盖着耶稣受难的十字架!这两种在死亡中寻觅慰藉的方式蕴涵着多么丰富的含义。
它们相互对立,同时二者都对。前者指向对生存意志的肯定,即无论求生意志的形式怎样迅疾变幻,也始终保持对生活的确信:后者则以痛苦和死亡的象征指向对生存意志的否定,指向对这一世界(即死亡和罪恶王国)的救赎。在对生存意志的肯定和否定之间所反映的问题中,基督教的态度大概是较为明智的最后一招。
根据基督教会对问题的观点,《新约全书》与《旧约全书》相比表现出某种反差,这种反差也存在于我的伦理体系和欧洲道德哲学之间。《旧约全书》表明人生活于法律王国之中,在这一王国里无所谓什么救赎之说,《新约全书》则宣称法律已经无效,要把人从法律王国的禁锢中解救出来,并代之宣扬一种天赐的王国,然而这一王国的赢得尚有赖于信仰、对邻人之爱和自我的完全牺牲。这是从世界的罪孽中获得拯救的必由之路。无论新教徒和理性主义者怎样歪曲《新约全书》的精神以迎合他们的目的,但这一精神却明确无疑是禁欲主义的。
禁欲主义是对生存意志的否定;从《旧约全书》过渡到《新约全书》,从法律王国过渡到信仰王国,从根据德行进行宣判过渡到通过耶稣基督获得解救,从罪孽和死亡领域过渡到在基督教中的永生,就其真实意义而论,仅仅意指从纯粹的伦理德行转向对生存意志的否定。我的哲学展示了人类的正义和博爱的形而上学基础,也指明了上述德行(倘若它们被圆满地实现出来)所必然导向的目标。同时,承认人必须蔑视尘世生活,对生存意志的否定是赎罪的唯一方式,这也是公正的。
因而,如果这种看法与《新约全书》的精神真正契合的话,那么所有其他的体系就隐含于《旧约全书》的精神中了;也就是说,无论从理论上或实践上讲,它们的结果都是犹太教——纯粹专断的一神论。那么,在这一意义上,我的学说或许可以被称作唯一真正的基督教哲学——无论如何,这一断语对那些只触及事物皮毛而未深入事物核心的人来说似乎是自相矛盾的。
倘若你祈望有一个安全的罗盘以引导你通过生活的旅途,依靠它来消除生活中的所有疑虑以找出正确的途径,那么,你最好是使你自己习惯于把这个世界当作一个罪犯教养所,或一个罪犯监、禁地,就像早期的哲学家所称谓的“作坊”。在基督教教文中,奥里金以值得赞扬的无畏气魄坚持这一观点,确定而客观的生活理论也进一步证明了这一观点。我所指的生活理论,不仅仅是我本人的哲学,而且也是所有时代的智慧;婆罗门教和佛教表达过这种智慧,像恩培多克勒和毕达哥拉斯这样的希腊哲学家也说过这种至理名言。
西塞罗也曾论及,过去的智者经常教诲道,我们降生凡尘是为了补偿在另一生存状态中所犯的罪孽—这一学说构成了神秘教义入门的重要部分。瓦尼尼——他的同代人发现激怒他比驳斥他更为容易—以一种极为雄辩感人的方式提供了同样的说法。他说,人的命运是如此悲惨,几乎经历了一切苦难,以至于倘若不与基督教相矛盾的话,我将敢于证明邪恶的精灵己充溢着四方,它们已渗进人的形体,并且正在赎回它们的罪孽。真正的基督教恰当意义上使用该词——同样把我们的存在看作罪孽和谬误的结果。
倘若你使自己习惯于这种生活的观点,你就会根据这种观点来调整你对未来的祈望,就不会再把人世间大大小小令人不快的事情,如人的痛苦、忧虑和苦难等,看成不正常的或不规则的了。而且,你还会发现一切事情将以原本的样子呈现于世上,在那里我们每个人都以他自己的独特方式来赎回他生存的罪孽。在种种罪孽中,罪犯监禁地是那些形成这种地方的囚犯的社会;如果读者是值得称道的良伴,他将毋须我再费唇舌来忠告他,当前所应容忍的是什么。如果他有着超乎常人的灵魂,或者他是一个杰出的天才,他将会时常感到他像某些高贵的政治犯一样,不得不与那些普通的罪犯在一条划艇上含辱劳作,他将仿效他的榜样努力与他人隔绝来保持清高。
无论如何,一般说来这种生活观点将促使我们对绝大多数人所谓的缺憾进行沉思,对他们道德和智力的缺乏以及他们猥琐而令人腻味的面容进行沉思。在这种沉思中,我们既不感到奇怪,也毫无愤慨之言,因为我们将会始终反省我们所居住的地方;在这里,我们周围的人都是在罪孽中受孕而降生的存在物,并为赎罪而苟活。这就是基督教学说中所意指的那种人的罪孽的本性。
宽恕芸芸众生吧!不论那些愚拙透顶的凡夫俗子有着什么样的缺憾和邪恶,我们都得容忍;我们要时刻铭记,当这些谬误在其他人身上出现时,同样也是我们所具有的愚拙和邪恶,因为它们是我们同属的整个人类的缺憾。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承担人类的罪孽所加于我们的重负。是的,我们现在对那些极为荒谬之事是如此愤慨万分,仅仅是因为它们尚未在我们自己身上发生。
它们是这样一些谬误,即不仅位于表层,而且也深深地扎根于我们本性的深层结构之中,一旦有某种东西触动并引发它们,这种劣根性就将被唤醒并表现出来,正如现在我们在其他人身上看到的那样。的确,一个人或许有他的同伴所没有的错误,然而不可否认,恶劣品性的总量在某些情况下是巨大的,因为人与人之间个体的差别超越了一切评判的尺度。
事实上,坚信世界和人类最好是从不曾存在过的东西,会在我们心头充溢一种人与人之间相互体谅、彼此宽恕的情感。甚而从这一观点出发,我们或许会较好地考虑对人称谓的恰当方式,即不是“先生”。而是“我苦难的同胞!”这听起来似乎令人诧异,但是与事实是吻合的。它能使其他人了悟人生,时刻提醒我们留意那些人生中警世恒言——宽恕,容忍,互敬,爱邻人,每个人都需要别人帮助,因而每个人都要对他的同伴感恩图报。
节选自:叔本华,《叔本华论说文集》,范进、柯锦华等译,商务印书馆,2000,415-430页。
叔本华 | 人生要么痛苦,要么无聊
编辑:小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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