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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人的孤独,比生命还长久丨景凯旋读经典

2024-09-06

让我戏仿一句《百年孤独》的开头:“许多年之后,回顾当代文学,人们将会想起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第一次知道南美小说的时候。”


那时的小说创作还在着力描写群体的时代命运,各种外国文学流派的译介使写作者大开眼界,但由于缺乏将自我作为思考对象的传统,作家们不太可能去表现个体的存在,《百年孤独》给了他们启发,那就是可以沿着群体命运这条路,去写几代人的家史。古老的便是现代的,如果要描写一个群体注定的命运和莫名的恐惧,没有比讲述一个古老家族的故事更合适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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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西亚·马尔克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1927年出生于哥伦比亚马格达莱纳海滨小镇阿拉卡塔卡。童年与外祖父母一起生活。1936年随父母迁居苏克雷。1947年考入波哥大国立大学。1948年因内战辍学,进入报界。五十年代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六十年代初移居墨西哥。1967年出版《百年孤独》。1982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家族每个成员的命运都是相近的


马尔克斯的确是个讲故事的好手,《百年孤独》从奥雷良诺·布恩地亚的回忆开始,讲述一个家族七代人的命运。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是第一代家长,跟自己的表妹乌苏拉成亲,传说近亲结婚会生下长猪尾巴的孩子,乌苏拉不愿同房,布恩地亚无法忍受村里人对他的嘲讽,在决斗中杀死了人,带着妻子和追随者,翻山越岭前往海岸去寻找新的定居地,最终在一条小河边安顿下来,建起一个村庄,并给这个村庄取名马贡多。


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带领大伙种地养畜,生儿育女,村庄慢慢变成了一个市镇。不过,布恩地亚始终对一切陌生事物都感到着迷,他相信吉卜赛人墨尔基阿德斯的炼金术,整天待在家里琢磨各种科学发明,教孩子读书、写字,给他们讲世界各地的奇迹。这奇迹其实就不断发生在身边,先是从布恩地亚家族开始,接着全村人都患上失眠症和遗忘症,按照墨尔基阿德斯的说法,这病是对“死的遗忘”。这是人类不可避免的命运,一代代人在世上获得快乐,只是因为忘记了死亡。


《百年孤独》外文版封面。


布恩地亚家族每个成员的命运都是相近的,家族七代男人采用相似的名字,要么叫奥雷良诺,要么叫阿卡迪亚,使得读者很难将他们的名字记住,而他们的性格也雷同,骨子里都充满情欲,桀骜不驯,敢做敢当。家族的女人也是个个骄傲任性,内心的炽热情欲又常常驱使她们干出疯狂的事。阿玛兰塔跟家庭的养女雷蓓卡喜欢上同一个男人,尽管两人都没有如愿以偿,互相间却成了终身的仇敌。


此类家族小说往往有一个大的政治事件作为背景,否则便会落入琐屑平淡,《百年孤独》中的大事件就是自由派与保守派之间的战争。布恩地亚家族的第二代长子霍塞·阿卡迪奥因为和雷蓓拉同居,被母亲乌苏拉赶出家门。次子奥雷良诺加入了自由派军队,晋升为上校,带领军队南征北战,遭到政府军逮捕,在刑场上,他回忆起小时候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情景,呼应了小说开头那句话:“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


这个著名的开头往往给读者造成错觉,以为奥尔良诺上校会死于枪杀,但实际上,小说中上校离死还有很长一段时间。霍塞·阿卡迪奥现身救了他,在救出弟弟后不久,他便在家中突然暴死,死因始终不明。这段描写特别具有整部小说的魔幻特征:


霍塞·阿卡迪奥刚关上门,蓦地一声枪呼震动了整幢房子。一股鲜血从门下流出,流过客厅,流出家门淌到街上,在高低不平的人行道上一直向前流,流下台阶,漫上石栏,沿着土耳其人大街流去,先向左,再向右拐了个弯,接着朝着布恩地亚家拐了一个直角,从关闭的门下流进去,为了不弄脏地毯,就挨着墙角,穿过会客室,又穿过一间屋,划了一个大弧线绕过了饭桌,急急地穿过海棠花长廊,从正在给奥雷良诺·霍塞上算术课的阿玛兰塔的椅子下偷偷流过,渗进谷仓,最后流到厨房里,那儿乌苏拉正预备打三十六只鸡蛋做面包。


拉伯雷也曾有过类似的夸张描写,发情的公狗在街上撒尿,汇成一条小溪,但马尔克斯的描写有所不同,比拉伯雷的幽默多了血腥味,这是从前时代与现在时代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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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


家族的每个成员都守护着自己的孤独


奥雷良诺上校逃走后,又在各地发动了无数次起义。当他带着部队打回马贡多时,母亲乌苏拉觉得他完全变了,他跟他的敌人斗了许多年,结果却变成了跟他们一样的人。他为显赫的权势所陶醉,身边带着三个情妇,不管走到哪里,副官都要用粉笔在他周围画一个圈,不准任何人靠近,而他则独自站在圈中央发布命令。他无情地消灭一切敌人,变得六亲不认,自己却感到越来越孤独。


这似乎是历史上所有以暴易暴者的必然归宿,当他们获得权力后往往会自以为看透了人性,“他讨厌那些被攻占的村镇里的人们向他欢呼,在他看来,正是这些人,也同样向他的敌人欢呼。”那些崇拜他的人用他的口气说话,并且说他们是他的儿子,这让他对身边所有人都产生了怀疑。在他看来,最好的朋友是那些刚死去的人。


经历了二十多年的戎马生涯,奥雷良诺上校终于明白,这场战争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自由,而是为了权力,他不得不服从自由派高层的主张,跟保守派政府达成停战协定,甚至采用残忍手段制服不肯屈服的战友。晚年的上校过着孤独的生活,拒绝了保守派政府授予的荣誉,在家里制作小金鱼,不时回忆小时候父亲带他去看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他隐约知道,一个幸福晚年的秘诀不是别的,而是与孤独签订一个体面的协定。”


《百年孤独》外文版封面。


孤独仿佛是这个家族的宿命,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变得越来越老,精神渐渐失常,家人将他绑在院子的栗树上,用棕榈叶给他搭了个遮风避雨的棚子,这个家族的国王最终在众人的遗忘中死去。布恩地亚家族的第三代是阿卡迪奥和奥雷良诺·霍塞,他们分别是第二代两兄弟与精通算命的特内拉生下的私生子。阿卡迪奥长大后跟随上校造反,成了马贡多残忍的统治者,最后被政府军处决。奥雷良诺·霍塞也在一次冲突中被政府军开枪打死。


霍塞·阿卡迪奥与妻子佩达生有一对双胞胎儿子,他们是霍塞·阿卡地奥第二和奥雷良诺第二,还有天真美丽的女儿俏姑娘雷梅苔丝。这个家族的第四代命运同样奇特,两兄弟长大后都喜欢寻欢作乐,同时跟卖彩票的科特有染。阿卡迪奥第二迷上养斗鸡,奥雷良诺第二靠饲养牲畜发了财,他把这归功于情妇科特的旺盛情欲,他虽然跟菲南达结了婚,但仍然一直与科特保持姘居关系。


马贡多通上了火车,越来越多的外地人涌向这里,周围建起了新的村镇,开垦了大片香蕉田。霍塞·阿卡迪奥第二鼓动香蕉工人罢工,军队在火车站广场向群众开枪,霍塞·阿卡迪奥第二亲眼目睹了这一惨案,但政府方面却掩盖了实情,当他逃回马贡多时,没有人相信他的话,大家都说马贡多从来就没有过大屠杀。他只得把自己关在屋里,埋头研究墨尔基阿德斯留下的羊皮纸,想要发现其中的奥秘。


天上一连下了四年多的雨,然后又是十年不下雨。马贡多成了一片废墟,香蕉农场衰落了,布恩地亚家的住宅也破败不堪。自从霍塞·阿卡迪奥死后,雷蓓卡就将自己关在屋里,再也没有跟人接触。阿玛兰塔在无意中毒死了奥雷良诺上校的妻子雷梅苔丝,然后又拒绝了外甥奥雷良诺·霍塞的不伦欲望,她也把自己封闭起来,专心致志地编织裹尸布,试图以此来维护孤独。而乌苏拉已经老得双目失明,无可挽回地陷入黑暗之中,全凭着方位记忆在屋里走来走去,忍受着孩子们的戏弄。


这个家族的每个成员都守护着自己的孤独,他们之间的悲欢从不相通。血液里无法遏止的情欲不过是这个家族用来抵御孤独的武器,当情欲随着年龄消退,他们的孤独感就变得越来越强烈。战争英雄奥雷良诺死在乌苏拉前面,圣洁的俏姑娘雷梅苔丝飞上了天,终身未婚的阿玛兰塔去世了,与世隔绝的雷蓓卡也去世了,寻欢作乐的双胞胎兄弟死在同一天,沉默㝰语的佩达离家出走,菲南达荒唐无度的儿子小霍塞·阿卡迪奥被人杀害,最后,极力维护家族秩序的菲南达也在忿恨中死去,她把偷情的大女儿雷纳塔送进修道院,留下雷纳塔的私生子小奥雷良诺。


《百年孤独》外文版封面。


人的孤独比生命还长久


全书中唯一具有自然理性的人是老乌苏拉,她从不相信奇迹,也没有任何仇恨意识,她一辈子维护着这个家族,反对子孙随意杀人,两派之间的战争在她看来毫无意义,因为人世间任何理想都不值得以仇恨为代价。她终于明白,奥雷良诺上校失去对家庭的爱,不是因为战争的残酷,而是他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他并不像大家都认为的那样是因为倦怠而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胜利,打胜仗也好,打败仗也好,他都出于同一个原因,纯粹出于罪恶的傲气。她最后得出结论,这个她险些为他丢了性命的儿子只是个没有爱的能力的人。”


整个家族在乌苏拉眼中就像是一个疯人院,他们到处散播爱的种子却缺乏爱的能力,那种旺盛的情欲不是出于爱,而是出于恨和恐惧,正是对生活的恨和恐惧导致了他们的孤独。乌苏拉看到后代不断在重复前辈的道路,不禁悲叹时间总是周而复始地循环:“怎么世界好像老在打转转啊。”她跟曾孙谈起昔日吉卜赛人带来的神灯和飞毯,感叹:“现在的世界正一点一点地消亡,那样的东西再也不来了。” 她去世时人们估计她已活到一百二十岁,从此以后,这个家族就失去了最后的屏障。


布恩地亚家族的百年史迎来了它的尾声,特内拉还活着,她知晓布恩地亚家族每个人狂乱的内心,在她的鼓励下,孤寂中长大的小奥雷良诺跟菲南达的小女儿小阿玛兰塔·乌苏拉好上了,外甥和姨妈陷入到疯狂的不伦之恋中。乌苏拉生前的警告应验了,小阿玛兰塔·乌苏拉生下一个长猪尾巴的婴儿。但是,他们并不惊慌,这婴儿是布恩地亚家族“一个世纪来唯一由爱情孕育出来的后代”,小奥雷良诺给他取名叫奥雷良诺。


小阿玛兰塔·乌苏拉因为产后大出血而死去,婴儿奥雷良诺也被成群的蚂蚁吃掉,仿佛只有恨才能使这个家族延续。小奥雷良诺悲痛之余,独自守在倾圮的老宅里,把门窗完全封死。他找到了霍塞·阿卡迪奥没有解出的答案,终于领悟了羊皮书上的内容,这是吉卜塞人墨尔基阿德斯提前一百年写下的这个家族的全部历史。他明白,自己此生再也不会离开这间屋子,这个百年来处于孤独中的家族将从此灭绝,在世人的记忆中彻底消失。


《百年孤独》外文版封面。


《百年孤独》描写了一个家族的悲剧历史,主题是群体的孤独,因而这孤独只有在这个群体衰亡时才会消失,一个悲剧必须由一个更大的悲剧来结束。马尔克斯在小说中道出了某种真谛,那就是人的孤独比生命还要长久。生命短暂如斯,唯有孤独永恒。此外,在我看来,《百年孤独》获得如此巨大声誉的一大原因也是出于现代读者对新奇的不断追求,正如超现实主义诗人布勒东所言:“任何神奇的事物都是美丽的。”


这部被称为魔幻现实主义的作品是真正的宏大叙事,是有关南美洲的历史及其文学的特征。值得思考的是,自从这部小说问世后,包括欧洲在内的世界文坛再未产生过表现个体的重要作品,这让马尔克斯的朋友昆德拉不免感到有点儿遗憾,在他眼里,个体的独立是现代的基础,欧洲小说是与现代一同诞生的,个体作为现代的基础很大部分要归功于小说,因此,当昆德拉重读《百年孤独》后,他不禁感叹道:“欧洲个人主义的时代已经不再是他们的时代了。”


实际上,昆德拉想要表达的也是现代欧洲的处境,这不仅涉及作家本人对小说艺术的看法,同时还涉及现代人的观念。西方后现代主义对人的消解改变了个体的存在,结果是当今世界上群体意识又重新占了上风。人类将回到从前时代群体生活中野蛮的丛林法则,还是未来时代个体的差异将因为科技文明而不复存在?无论是哪种前景,看来结果都不会太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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