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征战六年归来,庆功宴上,却发现心上人成了皇帝的宠妃
1
成觉遇见采颉是个意外。
宫中多夜宴,成觉不喜奢靡却无力推拒,恰逢他年前解了东围之困,酒过三巡才好不容易寻了个理由躲出来,没想到遇见她,或者说从未想过遇见她。
“冬儿……”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几乎是瞬间噤了声,微醺的醉意都醒了大半。树后满头珠翠的女子转了出来,月光照在她脸上,神色并不半点不妥:“楚王殿下可是认错人了?”
的确是认错了。
故人从未如此坦然,亦不会如此顾盼生姿。其实并无预料中相像,只是某些角度某些重叠,无端端就觉得故人重来。他为此生出一丝亲近之感,可他看清女子眼下的泪痣,忽然明白了眼前人的身份——
自皇帝南巡一见倾心之后,长留宫中盛宠不衰,却因行事出格常遭朝臣非议的,本朝史上最出身卑贱的贵妃。
成觉不满她干涉朝政,归朝三月已三次上表弹劾,无果。
不是冤家不聚头,千金难买早知道。
“殿下认出我了?”
“告辞。”
成觉并不擅长虚与委蛇,亦心中厌恶无话可说,没想到采颉于身后一声嗤笑:“忙着饮酒?还是殿下怕我?”
两者皆非,她在激他。若是平常成觉绝不会回头,但这一次不同寻常。那张熟悉的脸孔上浮现妖冶之色,仿佛连呵气都成了魅惑。成觉死死盯着,说的却是:“此举不合宫规。”
“合不合的,都已经见了,况且在我身上,不合宫规的事情还少么?”采颉不以为意,眼睛里忽然流露出了一种刻意的天真:“殿下将我当做了谁?”
这时她的脸孔与故人完美重合,对成觉而言几乎是一种残忍了。他定了定神:“微末之人,不足为道。”
“我难道不是微末之人?”黄金步摇随着她说话而晃动,昭示着她如今不同寻常的尊贵身份。一刻静默,采颉问:“恨么,陛下非但没有处死我,还对殿下的上表置之不理。”
是她!
皇帝根本没有看到成觉的上表,全数落入了采颉手中,她怎么敢?成觉大惊之下连脊背都发了冷,另一个清晰的念头爬出脑海,他怎么能?
天子以政立本,怎能放任不管。
成觉猛地转头,大殿之灯耀如白昼,丝竹之声不绝于耳。他好像忽然耳塞目盲,神之所及唯有战地荒凉,竟然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此地何地。
“殿下。”采颉轻轻一声,将他唤回了现实。她的声音透着丝丝凉意,像吐着毒信的蛇,似乎非常满意他的反应,又问了一遍:“恨么?”
成觉只觉得额前青筋都在突突跳着,情绪压得很沉:“君王所定,怎能有恨。”
“可是我有啊。”采颉轻轻叹气:“陛下再纳新人,我害怕地紧。”
她以手抚心,作出玩笑似的怅惘来,可是夜深露重,让这玩笑也显出半真半假的心意来。她意有所指,成觉如其所愿:“贵妃娘娘容貌罕见,独具圣心,有何害怕?”
采颉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容貌罕见么,殿下还不知道吧,陛下新纳的宫女,与我有六七分相似呢!”
成觉骤然看着她。
采颉还是个没事人的样子:“大约男人都会喜欢固定一类的女子,还不知道殿下喜欢哪一类?哦,差点忘了,殿下年过二十五岁仍未成家,陛下前些日子提起,也说是要为殿下赐婚呢!”
“我不需要。”
“这我就不知道啦。”采颉轻飘飘地说:“殿下之终身亦是朝野大事,深宫妇人只知道殿下身边确实需要个打点内务的可信人呢!”
“这究竟是陛下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成觉的脸色几乎可以称得上冷酷了:“你究竟何意?”
“楚王殿下手握二十万兵马,天下人莫不仰视畏惧。”采颉答得从容,微微一笑:“我不过想从殿下手下讨口生活,殿下何苦视我如洪水猛兽?”
不对。
成觉很清楚,以她平湖歌女的出身,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你究竟是谁?”
“殿下又糊涂了?”她嫣然一笑:“我是采颉呀。”
2
楚王留宿宫中,皇帝一早召见,他自是早早等候了,却是等到日上三竿才见到天子人影,脸上都是宿醉的酒意。
“你昨日见到采颉了?”天子在擦脸,声音都闷在毛巾里,等热气散尽了,才丢了毛巾散了宫人:“还怨恨么?”
一样的问话。
弹劾来源于干政,但干政何曾只为女子之过,尤其昨日的暗示与今日的荒唐重叠在一起,成觉有些疲惫了:“一面之缘,未有交情,何谈恨意?”
皇帝笑了:“我说的不是她。”
成觉顺着皇帝的视线看去,是桌上杳杳的香炉,一缕一缕的烟,散的很快。
但感情不会如此,所以不是一个好话题。
天子抛出了话引,臣子不可不答。成觉心脏满满,思绪却很空,注意力都落在烟尘里,忽然说了一句;“听闻陛下又纳新人,与贵妃娘娘有六七分相似。”
“所以朕是真心的。”
他仍旧茫然,无从分辨此中因果。烟又升起来了,烟又散了,仿佛一个无穷无尽的轮回,但每一缕烟都是全新的,不可替代的,他为此沉迷,又为此感伤。
皇帝接着说:“东围一战理应封赏,可你已为当朝唯一的异姓王,凌驾于所有朝臣之上,封无可封,朝臣便纷纷劝朕为你赐婚。”
“臣无意婚姻。”
“六年前你也这么说。”成觉还在思考措辞的时候就被皇帝打断了:“那时你说东边之患不解,此生不婚,但此誓已破,国中冬寒,何苦守着衾被难安?”
原来已经六年了。
国中冬寒未至,唯有他的心一点点冷下来,那样平静,没有半点波澜。皇帝神色如常,他便直言:“臣绝无不臣之心。”
皇帝轻轻一晒,这样大的事情也不过随意放下:“朕知道。”
“臣绝无不臣之心,所以陛下无需用婚姻绑缚我。”
“朕知道。”天子再一次强调,笑意如叹息,终于染上一点点郑重:“若说这世界上还有最后一个相信你无不臣之心的人,一定就是朕了。朕非要用婚姻绑缚你,只是希望你能够幸福。”
气血忽然翻涌,连战场上都极少经历的感觉,腾腾血脉,骤然起势,仿佛从未停息,叫他心惊又害怕。皇帝已有了采颉,又纳了新人,是真心,但是真心抵不过物是人非,所以希望他也如此。成觉深吸了一口气,仍然道:“不必。”
“朕无女儿,亦无姐妹,所以不会为你指婚。楚王身份尊贵,未有身份与之匹配者,不如选个可心人。普天之下无论你心悦者谁,朕都会为你成全。”皇帝有些累了,姿势已成半倚:“你与朕都非一己之身,时事如此,朕希望你明白。”
此事不容置喙,皇帝已不想再说下去了。
成觉告退出来,发现天空竟然在下雨。冬季少有这样绵绵的雨,恰如一颗久伤未愈的心,太久了,连疼痛也迟钝,于是也不撑伞,就这样慢慢走着。
没想到又遇见她。
“真巧啊,殿下。”
第一次在白昼相见,反倒觉得她比夜色中更多了冰冷,绵绵细雨勾勒了她的尖锐,竟是月色让人温柔。他心境已较昨夜不同,于是回了一句:“是巧。娘娘奉召而来?”
“除了陛下的旨意,如何会在此时出行呢?”
话虽如此,采颉并非乘轿出行,连伞也只选了最轻便的一把,自己撑着在雨中独行。成觉笑了一下:“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还未恭喜娘娘圣宠不衰。”
“真心的么?”采颉这时才笑:“是什么让殿下变得这样快?”
此中变故如何能为人所道,人活着只为一口心气,这口心气忽然在雨中消散的七七八八,而她恰好赶上了最柔软的一刻。成觉笑道:“我为天子臣,汝为天子妻,何曾有恨,何曾是敌?”
这下换做采颉盯着他,好一会儿,终究是作罢:“天子之召耽搁不得,雨路湿滑,殿下一路小心。”
“小心。”
成觉回了个礼,两人错身而过。成觉不知为何忽然回头,采颉已行的远了,唯余一个酷似故人的背影,他这时才又警醒过来:采颉怎会回头,他反而应该庆幸采颉未曾回头,否则终至无话可说的尴尬境地。
此人非故人,行路已迟迟。
成觉立在原地,细雨打湿了衣襟。
3
楚王大婚是件大事,楚王幕僚毫无意外地分做了两派。
宗室姐妹,世家之女,成觉推开这些画像,连解释都觉得累:“诸卿不必试探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楚王门楣已如烈火烹油,若在连上豪门大户,皇上如何想,天下如何想?”
马上有人奉上新的画像,都是出身不高但传有德行的女子,成觉翻了翻,又问:“一画定终身未免随意,我已年过二十五岁,何苦再莽撞这一遭?”
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此事无解。
成觉有些头疼,喝茶,茶叶苦的舌头发麻,他正要发作,才发现奉茶的是徐伯。烦躁瞬间化作了苦笑:“竟是您在作弄我。”
徐伯也笑:“口中虽苦,心中便没那么苦,殿下仍是心结未除。”
“皇上的贵妃竟然和冬儿相像。”成觉与他说起宫中见闻:“贵妃名声何其之差,我为臣子无比憎恶,可看到她那张脸,又恨不起来。”
“是么?”徐伯笑意未变:“若非身份所限,我也想见见她。”
“还是不必了。”成觉想到自己湿了的衣襟,往事难及,不过是平添伤感。为着眼前事,他问:“徐家还有旁人么?”
徐伯没想到成觉还有这个想法,除他以外的徐家人早在六年前就都死光了,即使有女子还活着,以楚王的身份怎么能娶?
“殿下不必如此。”徐伯说的郑重:“徐家之祸,虽有遗恨,但是必然。殿下若要安稳度日,便忘了这一切。”
如何能忘?
六年之中两千多个日夜,于今日看来不过是弹指一瞬,于他而言却是真真切切走过,从国中到东边,从黄沙到鲜血,最后他以为自己好了,他回到这里,虚张的防备却被毫不留情的撕出豁口,他们都不明白——
那是一个少年的永伤。
成觉出身成家,他父为太尉,尚公主,过了不到两年,太尉战死,公主腹中的孩子成了遗腹子。先帝为了以示恩宠,允诺破格的封赏,若为女子,便许皇子,若为男子,便与皇子同格。待到成觉真的出生,楚王的头衔落下来,是恩,也是威。
成家世代卫国,他必须恪守此责,方不负成家,不负皇恩。
他深深记得,心里却没有当回事,他以为日子会这样一直下去,就像太阳永远从东边升起,他会娶一个喜欢的妻子,生很多很多的孩子,过完这荣耀又平淡的一生。
直到先帝驾崩,直到母亲病重,直到东围之困。
他仍然是很迟钝的,就像他喜欢冬儿就想要娶她,就像他觉得可以就想要披挂上阵。
母亲对他说:“孩儿,你不可。”
他不解,还犟:“朝臣都说唯觉可任,我也觉得我可以。”
母亲直摇头,好多话不知道如何说起,他还以为自己赢了,傻乎乎地上表。皇帝,也就是他的表兄允诺的很快,他喜滋滋地进宫,皇帝要说的却是另一件事情:“朕欲纳徐氏女为妃。”
他像是没有听懂,好多忽视的东西骤然串成一线,他忽然明白了母亲的想法。
“你所拥有的东西已经比旁人更多,所以最心爱之物,你只能留一样。”母亲苦笑:“一样成全你,一样困住你。”
他还是很傻,又傻又慌:“我选冬儿不行么?”
母亲轻轻抚着他的脸:“你没得选,天子要用你,就会勒紧你的锁链。”
大脑一片空白,隔了很久,他问:“母亲,你早知道了么?”
母亲避开了这个问题,只是嘱咐他:“既已做君子,何苦做小人。”
这是早已预示的路,只是他未曾明白,镣铐是他自己戴上的,一日忠君,毕生忠君。
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事情了,他的生命以十九岁为界,十九岁以前他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十九岁以后他无路可走。
哪怕镣铐已碎,哪怕他已深刻的明白,朝堂上所坐的,实乃庸君。
4
成觉下朝时遇见个宫女,看起来已经等候多时,递给他一块手帕:“殿下,我家娘娘想见您。”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成觉却知道是采颉,除了她不会有别人了。但手帕上绣的是相思果,成觉心中一紧,耳边似燃起了无数的蜂鸣——
他与冬儿缘起,便是一块绣着相思果的手帕。但冬儿常用的其实是竹叶青,连他自己都此后再未见过。
一模一样,她怎么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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