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之“香蕉惨案”
文/加西亚·马尔克斯,译/范晔
大罢工爆发了。耕作在田间停滞,香蕉在枝头腐烂,一百二十节车厢的火车纷纷瘫痪在支线上。悠闲的工人挤满各村镇。土耳其人大街迎来漫长的喧嚣周末,雅各酒店的台球厅不得不二十四小时分场开放。军队宣布受命重建公共秩序的那天,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正待在台球厅里。尽管没有未卜先知的才能,他仍觉得这一消息不啻一个死亡宣告,自从那个遥远的清晨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带他观看行刑以来他等待已久。不祥之兆并未扰乱他的镇静。他照旧打球,连击也没有失误。不一会儿,鼓声大作,号角长鸣,人潮喧嚷,他便知道不论这一局台球,还是从那个观看行刑的清晨起他与自己玩的孤单沉默的一局游戏都已告终。于是他向街上张望,就看见了军队。三个团的士兵踏着苦役犯划桨的鼓点行进,大地在他们脚下震颤。他们仿佛多头巨龙一般,在正午的阳光中呼出臭气。他们矮小,结实,粗鲁。他们像马一样流汗,发出太阳暴晒下的兽皮气味,带着内地人寡言的漠然和难以捉摸的神情。队伍走了一个多小时,但给人的印象似乎只是几个小队来回转圈,因为所有人都很相似,仿佛一个母亲生出的儿子,并且都同样呆滞地承受着背囊和水壶的重负、上了刺刀的步枪带来的耻辱、盲目服从与荣誉感之间的矛盾。乌尔苏拉在自己床榻上的黑暗中也听到军队经过,交叠两指(此处指将中指半搭在食指上,借以消灾避祸,类似“触木祛灾”的迷信)举起手来。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一瞬间显出形迹,趴在刚熨好的绣花桌布上,想着儿子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而他正不动声色地看着最后一队士兵从雅各酒店门前走过。
根据军事管制法,军队负有处理争端的职责,但他们没有作出任何努力争取和解。刚在马孔多露面,士兵们就放下步枪,采摘香蕉,装上火车起运。迄今为止一直安于等待的工人们没有其他武器,便带上干活用的砍刀钻进山林,开始进行破坏活动。他们烧毁种植园和货栈,破坏铁轨阻止用机枪开路的火车通过,剪断电报电话线。水渠被鲜血染红。依然健在的布朗先生,连同家人及其他同胞被送出电网鸡笼,抵达军队保护下的安全区。眼看一场血腥恶战一触即发,当局发出通告,呼吁工人们到马孔多集合。通告中宣布,省军政主席将于下星期五前来调解争端。
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混在从星期五一早就向车站集中的人群里。他参加了一次工会领导层的会议,与加比兰上校一起被指派混进人群,见机行事引导群众。当发觉军队在小广场周围布下多处机枪掩体,电网内的香蕉公司所在地也被炮兵保护起来,他便感觉不妙,口中涌上一阵苦涩。快十二点的时候,等待的火车仍未到达,包括工人、妇女和孩子在内的三千多人挤满了站前的空地,又挤进一旁已被军队用一排排机枪封锁的街道。那场面不像是欢迎会,更像是欢闹的集市。土耳其人大街的油炸食品摊子和饮料小店都移了过来,人们在烈日下等待却仍心情愉快。将近三点时有传言说专列要等明天才到,疲倦的人群发出沮丧的叹息。这时,一位中尉登上车站屋顶,站在四个瞄准人群的机枪掩体之间,要求人群肃静。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身旁是一个十分肥胖的赤足女人,带着两个孩子,一个七岁,一个四岁。她并不认识他,自己抱起小的那个孩子,请他抱起另一个好让他听清下面要说些什么。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让孩子骑在自己的脖子上。多年以后,尽管无人相信,这个孩子还会传讲,他曾亲眼看到中尉拿着喊话筒宣读省军政主席四号令。政今由卡洛斯·科尔特斯·巴尔加斯将军及其书记官恩里克·加西亚·伊萨查少校签发,全文共三条八十字,宣布罢工者实为“一伙不法分子”,授命军队予以枪决。
政令念完后,一位上尉在震耳欲聋的嘘声和抗议声中接替了站在屋顶上的中尉,拿起喊话筒示意有话要说。人群恢复了平静。“女士们,先生们,”上尉的声音低沉、缓慢,带着些许疲倦,“各位有五分钟的时间撤离。”
嘘声和高声喊叫淹没了计时开始的军号声。没有人挪动。
“五分钟过去了,”上尉声调不变,“再有一分钟就开枪了。”
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流着冷汗,把孩子放下来交给他母亲。“这些浑蛋真会开枪的。”她喃喃道。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来不及说话,因为他随即听到加比兰上校用沙哑的嗓音叫喊着重复那女人的话。现场紧张的形势、奇异的沉寂令他心醉神迷,并且确信任何事都无法赶走这些沉浸在死亡诱惑中的人。他踮起脚尖,越过前方人群的头顶,平生第一次抬高了音量。
“浑蛋!”他高喊道,“这一分钟你们自己留着吧。”
他喊叫后发生的事情并未令他产生恐惧,而是恍如幻觉。上尉下令开火,十四处机枪掩体立时响应。但一切宛似一场闹剧,仿佛机枪正在喷射的只是骗人的烟火,因为能听见急迫的枪声嗒嗒,能看见白炽的烈焰喷吐,却感受不到任何轻微的反应,听不到任何声音,甚至一声叹息。密集的人群仿佛瞬间石化,刀枪不入。突然,在车站一侧,一声垂死的呼号打破了着魔般的状态:“啊啊,妈妈呀。”一股翻天覆地的力量,一种火山爆发的气流,一阵大难临头的咆哮,在人群中以无比凶猛的势头猝然爆发。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几乎来不及抱起孩子,而他母亲和另一个孩子已经被四下奔逃的惊惶人群所吞没。
多年以后,尽管仍被邻居们当作胡言乱语,那孩子还会传讲,自己被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举过头顶随他奔走,几乎腾空,飘荡在人潮的恐惧之上,冲向附近的街道。他处在居高临下的位置,看到失控的人群冲到街角,一排机枪开始扫射。许多个声音同时叫喊;“趴到地上!趴到地上!”
第一拨人已经这样做了,被弹雨横扫在地。幸存者们没有趴到地上,反而试图冲回广场,却在恐慌中仿佛被巨龙摆尾一击而退,密集的人潮撞上反向而来的另一波密集人潮,后者已被对面街上的龙尾击渍,那里的机枪也在一刻不停地开火。人们走投无路,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渐渐向中心缩拢,因为机枪子弹仿佛不知足又条理分明的剪刀,正像剥洋葱似的将周边有条不紊地逐一剪除。孩子看见一个女人双臂呈十字平伸,跪在一片神奇地未遭践踏的空地上。满脸鲜血的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在倒地的一刻将他推到那里,随后蜂拥而至的人潮淹没了空地,淹没了跪着的女人,淹没了旱季高远天空中的光线,淹没了乌尔苏拉·伊瓜兰曾售出无数糖果小动物的这个该死的世界。
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仰面躺在黑暗中。他意识到自己是在一列长得望不见头的沉寂火车上,头发因凝固的鲜血而硬结,全身骨头都在疼痛。他感到困意难忍。他准备抛开恐惧大睡一场,便换成侧身姿势以减轻痛楚,这时才发现自己正躺在死人身上。车厢里除了中间的过道,没有一处空地方。大屠杀应该过去好几个小时了,因为尸体与秋天的石膏一样冰冷,也与石化的泡沫一样坚硬,装车的人甚至有时间像运送一串串香蕉似的把尸体排好码齐。为了逃出梦魇,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朝着火车前进的方向,匍匐着从一节车厢爬到另一节车厢。当火车驶过一座座沉睡的村庄,借着板条间映进的光线,他看见了男人的尸体,女人的尸体,儿童的尸体,他们都将像变质的香蕉一样被丢入大海。他只认出一个在广场上卖饮料的女人和加比兰上校,上校手里还握着卷成一团,带着莫雷利亚银搭扣的皮带,曾试图用来在恐慌中开路。到达第一节车厢后,他跃入黑暗之中,卧在水沟里直到火车过去。那是他平生见过的最长的火车,有将近两百节运货车厢,首尾各有一个火车头,中间还夹着一个。火车悄无声息地在夜间滑行,车上没有任何光亮,连定位的红绿灯光也没有。车厢顶上依稀可见一挺挺机枪旁士兵的黑影。
午夜过后突降暴雨。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却知道只要与火车反向而行就能回到马孔多。三个多小时后,他已浑身湿透,头痛欲裂,在拂晓的晨光里远远看见了第一排房舍。他循着咖啡的香气走进一户人家的厨房,一个女人抱着孩子正向火炉弯下腰去。
“您好,”他有气无力地说,“我是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布恩迪亚。”
他逐字说出全名,向她证明自己还活着。他这样做很明智,因为那女人乍见他那副憔悴、阴郁、头上衣间都沾满血迹的模样出现在门口,还以为是鬼魂显现。她认得他。她给他拿来一条毯子御寒,好等着脱下来的衣服在火上烘干,为他烧水清洗伤口——好在只是皮肤上的一道划伤——又给他一片干净的尿布把头包住。然后,她按照传言中布恩迪亚家人的习惯煮了杯不加糖的咖啡给他,把衣服在火边摊开。
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喝完咖啡才开口说话。
“应该有三千人的样子。”他喃喃道。
“什么?”
“死人。”他解释道,“所有在车站的人都死了。”
那女人用同情的眼神打量着他。“这儿没有死人。”她说,“从你伯父,也就是上校那时候起,马孔多没发生过任何事。”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在到家前一路逗留过的三家厨房里都听到同样的回答:“没有死人。”他走过车站广场,看见油炸食品摊子的桌子已被码起,那里也没留下任何屠杀的痕迹。雨下个不停,街上空无一人,家家大门紧闭,看不出里面有丝毫生命的迹象。直到第一声弥撒钟声响起,才有了一丝人间气象。他敲开了加比兰上校家的门。一个他以前见过多次的孕妇,当面把门紧紧关闭。“他走了,”她惊恐地说道,“回他的老家了。”电网鸡笼的正门和往常一样,由两名地方警察守卫,他们身着雨衣,头戴橡胶头盔,在雨中仿佛石像。在偏僻的小巷里,安的列斯群岛的黑人齐声唱着安息日的赞美诗。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翻过院墙,从厨房进了家。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几乎没有提高声音。“别让费尔南达看见你,”她说,“她刚起床。”仿佛在完成一项早已领会的使命,她把他引到“便盆室”,收拾出梅尔基亚德斯快要散架的行军床,还在下午两点趁费尔南达午睡的时候从窗子递进一盘食物。
奥雷里亚诺第二被暴雨拦住只好睡在家里,下午三点还在等待天晴。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暗中告诉了他,他便在这时去梅尔基亚德斯的房间看望自己的兄弟。他同样无法相信大屠杀的发生,更不相信满载尸体的火车驶向大海的梦魇。前一天晚上,他已读过政府特别通告,通告称工人们已经听从命令撤离车站,平静地各自回家了。通告还称工会领导人本着高度的爱国精神,已将要求减为两条:改善医疗服务和在居住区设置厕所。晚些时候传来消息,称军队首脑与工人达成协议后,立即与布朗先生沟通,布朗先生不仅接受了新条件,而且主动提议出资举行三天的公众娱乐活动来庆祝争端的解决。只是当军方问及何时可以宣布签署协议,他望了望窗外闪电纵横的天空,摆出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
“估计要等到天晴。”他说,“只要雨还在下,我们的一切活动都取消。”
此前三个月没有下过雨,正值旱季。但在布朗先生宣布他的决定后,整个香蕉种植区暴雨大作,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在回马孔多的路上正赶上这场暴雨。一个星期后雨仍未停。政府利用所掌控的一切传播渠道在全国千百遍反复宣传,官方说法最终成为定论:没有死人,心满意足的工人们已回到家中,香蕉公司在降雨期间取消一切活动。军事管制法继续施行,以备在必要时采取紧急措施处理持续降雨造成的社会危害,但军队已撤回军营。白天,士兵们高高挽起裤腿,在街上的激流中和孩子们玩溺水者游戏。晚上宵禁之后,他们用枪托砸开房门,把嫌疑人从床上拖出来,送他们踏上没有归途的旅程。根据四号令对不法分子、杀人犯、纵火犯和反叛分子实施的搜捕及剿灭仍在继续,但军方面对挤满司令部办公室的受害者亲属的询问,却一概矢口否认。“您一定是在做梦,”军官们坚持道,“马孔多没发生过任何事,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这是一座幸福的小城。”就这样,工会领导人被消灭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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